短篇小說·陳紙/著
不錯,蔣春花是我,我就是蔣春花。不過,我是不是蔣春花,蔣春花是不是我,對于百分之九十九的原告與被告來說,又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呢?他們只在乎能不能贏,對方能不能輸,他們才不在乎坐在民事審判庭上的那位庭長是男是女,是叫蔣春花還是叫蔣冬花呢。
作為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一庭庭長,我每天都會收到很多申訴狀。申訴狀的內(nèi)容各種各樣,對于我這種職業(yè)的人來說,倒也不覺得奇怪。生活的海洋表面風(fēng)平浪靜,其實底下暗流涌動,每一顆人心都積郁著不滿和不公平,普通的臉龐下可能都蘊藏著不平凡的經(jīng)歷,這種經(jīng)歷很可能化成一種不同常人的情緒,或者跟常人一比,情緒愈演愈烈,無處發(fā)泄。于是,他們像洪水、像風(fēng)景、像炮彈,在一張張申訴狀上肆意泛濫。他們條理清晰,他們理由充分,他們六月飛雪,他們迫不及待,他們巧舌如簧,有的還字字滴淚句句泣血。我都司空見慣了,我應(yīng)該做的,就是要從容應(yīng)對。從容應(yīng)對,與其說是心態(tài),莫如說是手段與方法。其實,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很多時候,我也疲憊到了極點,甚至有點慌亂迷離。
凡事莫過于此。我的手段與方法百分之九十九是法律與法規(guī)。但法律法規(guī)再如何熟稔于心,甚至倒背如流,也有束手無策之時,報刊電影電視里所說的“擇日宣判”,有時包含著復(fù)雜的無奈。有時,我一拿到申訴狀就已經(jīng)有點惶惶然了,我想象著,原告與被告,于法,于情,于理,孰對孰錯。有時,法、情、理交織在一起,互為邏輯,又互為矛盾——生活就是如此,沒有哪一個案子的審判能讓原告與被告都滿意,沒有哪一個公開審理的案子不在社會上掀起波瀾。
此刻,在我面前,有五份申訴狀,他們竟然來自同一所中學(xué),我猜想申訴人都是學(xué)生(我從他們的口氣中依稀能讀得出來,我也有一個讀初中的女兒),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同時起草的申訴狀。如果是,那就像機關(guān)槍,他們給我的子彈就是“掃射”,在我心里留下的印象自然是連鎖性的。這五位原告的情緒肯定是在積郁后達到了高度一致,經(jīng)過商量后,他們就像排隊登上大巴的乘客,人數(shù)一到齊,便同時命令司機:開車!大巴載著滿腔的憤懣與怨氣,呼嘯而來。
五份申訴狀同時到達,不知這算不算個案,不知這種事情以后還會不會再發(fā)生。我翻開這五份申訴狀,心情感到從未有過的復(fù)雜。我的頭腦“嗡嗡”作響,整個的,好像被一群碩大的馬蜂包圍,我知道,它們隨時會俯沖下來,每只馬蜂都會狠狠地蜇我一下。果然,寫到末尾,申訴狀里,一字字,一針針,既讓我頭痛欲裂,又讓我心潮洶涌。
第一份申訴狀
我覺得,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一個錯誤,就像我覺得母親與父親在一起是一個錯誤一樣。如果那時有我,如果那時我懂事,我會堅定阻止母親與父親在一起的。母親曾無數(shù)次地問過我:“我是不是特別特別特別地丑?丑得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不愿意看我第二眼?”盡管我是她女兒,盡管我知曉她希望我如何如何回答,盡管我也知曉她是如何如何地愛我,平時如何如何地對我好,但我仍不敢說我母親“漂亮”,就連“好看”“還可以”也沒有說過。我只好對她說:“如果你脾氣不那么壞,如果你的脾氣再好一點,別人就看你順眼啦?!蹦赣H一聽,馬上高高揚起她消瘦如尖刀的巴掌,豎立著,劈到我的頭上。
我不敢,也不敢說母親丑,但是,我見她滿是粉刺的臉每天鐵板一塊,我相信天底下的男人都不愿意見她那張臉。母親說:“你以為我愿意這樣嗎?你以為我以前是這樣嗎?還不是你父親把我氣成了這樣?你該死的父親,在你剛生下來時,就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他以為我不知道,他那點破事我了如指掌。我就要跟他鬧,我天天跟他鬧,我要跟他沒完沒了。既然他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連家都懶得進,那我干脆跟他鬧到底,我要讓他永遠別進這個家門,這個家、這套房子就屬于我們母女倆,他有本事跟這女人過,就別回來。我沒工夫洗臉洗澡,我不化妝不買新衣服不打扮自己,我化妝給誰看?我打扮給誰看?我長得丑,沒人欣賞我,連女兒都嫌棄我。那好,干脆,我連工作也不要了,我要全心全意跟他鬧。我也不想跟他離婚,我也明白,像我這種長相的女人,一離婚,可能下輩子也就完了。我不能便宜你父親,我要他天天看著我討厭,天天聽到我的聲音討厭,我要讓他惡心,吃不下飯;我要讓他睡不著覺,做噩夢;我要讓他想甩也甩不掉我,我就是一坨屎,一坨緊緊粘在他腳底的狗屎!”
聽了母親的那些話,我都覺得惡心,莫名地惡心。每次看到母親捶胸頓足、披頭散發(fā)的樣子,我又對她產(chǎn)生了同情,無限地同情。我知道,母親生下我不容易,她生活中,除了與父親吵架,就是哺育我。記憶中,母親的乳房一直是干癟的,即使是在哺乳期。她對父親的情感干涸也反映在她的身體上。或許,她的內(nèi)心從來就沒有滋潤、豐沛過,也許她從未品嘗過男人的豐沛的滋潤。聽母親說,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到處托人去給我買奶粉,但她從不敢在本市買,更不敢在就近的超市買,而是左拐右拐,托人從香港、從臺灣,甚至是從澳大利亞和新西蘭買。母親還說,我不但坦然地吮吸著這些奶粉,有時還會覺得過多,惡心地吐出來。往往這時,母親便會瞪著她那雙熊貓似的、帶著黑眼圈的大眼睛,咧著厚厚的嘴唇,露出兩排黃黃的牙齒,哭號著,而我,反倒被她的哭聲嚇得不敢吱聲。
我仿佛成了罪人,一個不懂得珍惜、暴殄天物、不識好歹的罪人。我從小就有這種感覺,我一邊不領(lǐng)母親的這份情,一邊又覺得母親可憐。但我拿父親沒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很想對父親說點什么,甚至也想像母親那樣,把他罵一頓,或者揪打他的頭發(fā),但我見不到父親,他很少回家,特別是自從母親跟他鬧了之后,他幾乎不回家了。
有一次,我見母親從菜市一回到家,便撲倒在沙發(fā)上號啕大哭。她足足哭了十幾分鐘,她絲毫不理會我在大廳里做作業(yè),她突然站起來,沖到我跟前,歪著粗粗的脖子,斜著紙片一樣的身子,一只手戳著窗外,歇斯底里地對我說:“你父親已經(jīng)不要臉到什么程度了?他就在隔壁小區(qū)養(yǎng)了一個小老婆,還背著我們生了一個崽,他真的不要臉到了什么程度!”母親捶胸頓足。我知道,這回,她的忍受已經(jīng)到了極致,接下來,她要做任何事我都不會覺得意外。
我像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我甚至覺得,此時,母親與父親一樣,有點讓人生厭,我正在做作業(yè),你打擾我干嗎?你們大人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和字眼,為什么要讓我知道?為什么要在我面前大聲地說出來?你罵父親,沒有必要讓我聽見,好像我就是父親,你完完全全把我當(dāng)成父親,在我面前撒氣,瞧你那種神情,像要把我吃掉一樣,你有本事當(dāng)面跟他鬧去。或者,在菜市場就把父親和他那個女子,還有,他們生下的小孩罵一通、打一通,只要不是當(dāng)著我的面,不讓我知道,你怎么做都不關(guān)我的事。而現(xiàn)在,你這樣在我面前一罵,我作業(yè)做不了,心也很煩亂,接下來,我什么都做不了,晚上還睡不著,明天上課都沒心思。
母親見我把頭扭向一邊,一副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她的哭聲更大了,叫得也更大聲了:“哎呀我白養(yǎng)你了,早知今日,當(dāng)初把你丟在便池里淹死算了?!?/p>
母親的話讓我很傷心,也讓我很憤怒,我干脆放下筆與課本,跑進房間。母親追了進來,把房門反鎖。我突然感到一陣心悸,胸中像被一點點抽去空氣的皮囊,愈來愈板結(jié),愈來愈僵硬,愈來愈沉重。我往后退了兩步,我后仰著身子,我驚恐地看著母親,看著眼前這頭蓬頭垢面、狼狽不堪的獅子。
母親突然拉住我的手,眼淚像掙脫了繩索的野兔,奔涌而出。我從未見母親流這么多淚,她的淚水好像兩三秒鐘就把整張臉打濕了,平時干澀的、暗黑的粉刺,此時因淚水也變成了一顆顆鮮艷欲滴的草莓。她的眼淚沖刷著眼影,“泥沙俱下”,像老煤礦下了一場大暴雨,就連她突起的顴骨也染成了灰黑色。母親的手越抓越緊,眼淚越流越多,她以前大多是號,是喊,是罵,很少像今天這么淋漓盡致地哭。母親的眼淚滴到了她的手背上,順著手背往下流,把我的手都打濕了。我的手一濕,我的眼睛也濕了。母親說:“我那么愛你,你也這么對我……”母親抹下眼淚,問,“我們離了,你跟他還是跟我?”
母親為什么要問我?為什么要問我一個這樣的問題?這樣千萬父母重復(fù)過的一個問題,輪到要我回答,我該如何回答?如果非要讓我回答,我只能說:“為什么要讓一個錯誤陷入另外兩個錯誤之中?”所以,我向法官大人鄭重申訴:父母為什么要生下我?他們生下我,是不是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我要求法庭懲罰他們的錯誤,判決給我精神損失費,并還我安靜、自由的靈魂……
第二份申訴狀
敬愛的法官大人,當(dāng)你收到這份申訴狀時,我父親一定在郊區(qū)的香蕉地園里施肥,而我的母親,一定在單位值班。你一定會感到奇怪,認為我的母親找了一個農(nóng)村的蕉農(nóng),我想你是理解錯了。我父親是從譚城城市管理局的一個副科長任上辭職后到市郊去承包香蕉地的。也許,在父親大人看來,做一個蕉農(nóng),承包兩三百畝香蕉地,雇上十幾個人,奮斗一兩年,便可能成為百萬富翁、千萬富翁,下半輩子便可以坐享其成了。而對于我而言,父親從“城管”變?yōu)椤敖掇r(nóng)”,不僅意味著身份的變遷,更意味著工作地點的變遷。
其實,我懶得說他,我長到現(xiàn)在十三四歲,他也沒想過,他的工作轉(zhuǎn)變,對于他究竟意味著什么。或許,母親的想法代表了他的心聲:“我們大人拼命掙錢,掙更多的錢,還不是為了你能夠更好地讀書、更好地生活?”
你聽,好像父親不辭職去做蕉農(nóng),我就不能“更好地讀書、更好地生活”似的。父親糊涂,父親“守財奴”也就罷了,關(guān)鍵還攤上個母親。從某種程度上講,父親的辭職,包含了更多母親的意思。從記事起,母親與父親的每一次吵架,好像都與錢有關(guān)。母親要不是嫌父親的工資低,埋怨物價高,就是懷疑父親藏有私房錢。吵得最厲害的一次,是因為他們商量要花多少萬塊錢,不讓我做地段生,而是要進另外一所他們認為好的學(xué)校。
我的每一次勸架都能成功地引火燒身,他們剛才還在用槍口頂著彼此的肚皮,一聽到我說話,不管什么話,哪怕一句,哪怕一個字,或者哪怕一個字都不說,只是有一點小小的反應(yīng),比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輕輕地“哼”一聲,兩眼緊閉朝著天花板,他們都會將槍口一致調(diào)轉(zhuǎn),對準(zhǔn)我。他們繼續(xù)剛才的興致,甚至更濃,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像說相聲似的數(shù)落著我。特別是母親,她的話語絮絮叨叨,像綿長秋雨;她的話語密密匝匝,一板一眼,聽起來似乎句句在理。聽多了,我便聽出了竅門,我抓住一兩個關(guān)鍵詞,抓住一個主旨,聽了一兩句,后面的懶得聽了。因為他們每次說的意思都一樣,他們每次說完,都累得趴在沙發(fā)上,不想動彈。最多,我能再聽到母親唉聲嘆氣兩下,接著說:什么都要花錢啦,錢不夠用啦,掙錢辛苦啦,最近紅包少了啦,學(xué)?;锸程F啦,成績退了要不要打點一下老師啦………這些“啦”句無序、無意地,以或一或二或三句地出現(xiàn)。
哦,對了,我母親是名記者。我不敢說記者是這個社會的“無冕之王”,我只要母親在這座城市里有一份值得尊敬的職業(yè)就夠了。我從小就為我母親的這個職業(yè)感到榮光。在學(xué)校,我有時會趁課余時間,帶幾個同學(xué),“無意”地沖進收發(fā)室,翻開剛送來的幾份報紙,“不小心”在報上發(fā)現(xiàn)母親新鮮而香噴的名字,指給他們看,然后說:“這是我母親。”
母親的名字總是與這座城市里各種各樣的演出、各種各樣的展覽、各種各樣的晚會、各種各樣的文藝研討會,形形色色的文化名人、形形色色的演員明星聯(lián)系在一起??粗瑢W(xué)們“嘖嘖”“哇哇”的樣子,我為與這個偉大而耀眼的名字有如此緊密的聯(lián)系而驕傲不已。我覺得因為母親的職業(yè),特別是因為母親是位文化記者,自己也不知不覺成了一位有文化的學(xué)生。——盡管在家里,我只會聽到母親偶爾津津樂道地聊些八卦,而且,從不見她捧一本書讀過,我仍這么覺得。
現(xiàn)在的母親,常常說:“記者只是一個飯碗而已,看到那些影視歌星,唱一首歌,演一部戲,就幾十萬幾百萬上千萬地數(shù)錢,我們記者算什么?他們與我們一樣,談什么文化?談什么藝術(shù)?還不是為了買一幢別墅,存一大筆錢,下輩子不用干活,或者能孝敬父母,生活得更好?”
現(xiàn)在的母親,她的話,讓我開始對她的職業(yè)產(chǎn)生了懷疑。不過,久而久之,我從母親的工作與生活的點點滴滴中,發(fā)現(xiàn)她做個記者,的確與在中山路擺個燒烤攤沒有什么不同。特別是隨著母親的年紀(jì)越來越大,她跑不動了,強烈要求做個夜班編輯后,她的生活節(jié)奏與休息時間,基本上等同于中山路上的那些燒烤攤攤主了。
做了值班編輯的母親每天晚出晚歸,第二天早上卻要跟著我早起,在我上學(xué)的每天早上六點半準(zhǔn)時開煤氣灶,煮雞蛋,溫牛奶,熱面包。那時的確很早很早,小區(qū)里一般算蠻安靜的。如果沒有母親嘮叨的話,會更安靜。母親說的話隨著鍋蓋的起起落落而開開合合:“你以為我愿意叫他辭職呀他不辭職去種香蕉至少能替我送你上學(xué),我們這樣兩頭苦犯傻呀?讓你父親從單位辭職去郊區(qū)承包香蕉園還不是為了你嗎?不多掙點錢以后你上了大學(xué)怎么辦?上了大學(xué)找不到好工作怎么辦?有工作工資低買不起房子怎么辦?買了房子找不到女朋友怎么辦?結(jié)婚生了小孩怎么辦?……”
我接嘴說:“現(xiàn)在,父親不在城里,每天早上你送我去學(xué)校,你的身體頂?shù)米??”我的話好像催化劑,把母親的情緒催得鼓鼓囊囊的:“所以呀,我多么不容易呀,晚上要上夜班,早上還要送你上學(xué),你不好好讀書,你如果成績不好,你對得起我嗎?你對得起你父親在香蕉園的帳篷里被蚊蟲叮咬嗎……”
本來我還想繼續(xù)引用下去,只是,敬愛的法官大人,我想你早就不耐煩了,那好,我可不想做我母親那樣的人。我只想申明,現(xiàn)在,我家有兩套房子,我們住著父親單位的這一套,另一套出租。我覺得已經(jīng)足夠了,據(jù)我對父母收入的了解,哪怕父親做協(xié)管員,基本生活完全能得到保障。我不明白,當(dāng)初父母為什么非要花四五萬塊錢,把我送到這所中學(xué)來,難道就因為這里是全市的名校嗎?進這所學(xué)校也就罷了,還要送三四千塊錢,讓我進重點班。重點班匯聚了全市各城區(qū)的尖子生,我一智力平平者,任憑怎樣努力,也只能在全班中下游徘徊,這極大地挫傷了我的學(xué)習(xí)自信心。雖然,我知道父母是愛我的,他們的辛苦是為我好,但我卻不快樂。我不想他們辛苦,我也不想因為他們的辛苦,使我心里背上沉重的包袱。在此,我強烈申訴,我不知道,我該不該譴責(zé)父母的“唯金錢論”,我并且懇請法官大人,判決我父親回到我身邊,判決父母把我轉(zhuǎn)到地段的學(xué)校去就讀。
第三份申訴狀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币郧?,我一點也不知道,母親念的是什么。其實,母親以前不念這個,她整天念的都是父親的好,念著父親的帥氣,念著父親的體貼,念著父親的勤勞。更多的時候,母親是在父親出門的時候念,出遠門的時候念,出遠門遠行的時候念。
父親一出差,母親就顯得手足無措。在家里,她拿這個也不是,摸那個也不是,干這個也不熟,做那個也不順手。家里所有的物件似乎都慌亂了起來,特別是在廚房里,母親把那些東西撥弄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嘴里還一刻不停地響,她的每一句話都點到父親的身上,她時常說:如果父親在家,她就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操心了。父親一出差,母親就沒有了手沒有了腳,走不動做不了了。
以前,我覺得很幸福,為父親的無怨無悔而幸福,為母親的感恩戴德而幸福。母親也像我一樣感到幸福,我不止一次地聽她說:“嫁給了你父親,嫁給那么好的男人,我還有什么不滿足呢?”母親周圍的人都說她:“能嫁給你父親,嫁給那么好的男人,是她上輩子積下的德。”母親聽了,臉頰發(fā)紅,她的神情,連我這個做女兒的都心生嫉妒。
童年的時光里,我就是在這種母親對父親的贊美聲中度過的。我覺得父親配得上母親所有的贊美,母親也毫不吝嗇給父親各種各樣的溢美之辭。很難想象,母親沒有這個值得贊美的人她會怎樣。我壓根兒就沒有想象,我還來不及想象,母親那個滔滔不絕地贊美的人,竟然倒在了一次出差的車輪之下。
所有的贊美因失去了對象,變成了陰暗角落蓬勃生長的霉菌,它們生機盎然,慢慢沉入泛著光澤的瓦缸深處,封口,不見天日。最早,母親痛不欲生;接著,歇斯底里;之后,不能自拔;末了,是寂靜成灰。
母親的無言無語也傳導(dǎo)到我身上。有時,她偶爾對著我,說上幾句話,仔細一聽,也不是在說我,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好像是說給別人聽的。她的目光散亂,四處游移;她的手腳局促,漫無目的地晃悠。她的魂魄找不到目的,她的眼里,連我都丟失了,甚至把整個家都丟了。
“愿以此功德,莊嚴(yán)佛凈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若有見聞?wù)?,悉發(fā)菩提心,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有一天,母親踉踉蹌蹌,把我?guī)У矫麡洳┯[園。她對那些千姿百態(tài)、風(fēng)情萬種的名貴樹木充眼不看,只是徑直踱到一棵高大的菩提樹前,很突兀的,她滔滔不絕地念了起來。
記得當(dāng)時風(fēng)狂日烈,母親的一頭秀發(fā)肆意飛揚。但她的臉上,滿是肅穆。我感到一陣陣陌生濃濃地襲來。我見慣了母親神采飛揚的臉,這時,我覺得母親的心離我遠去了。母親仰著頭,那棵肥大而慈祥的菩提樹,將母親的心攜帶走了。
菩提樹上,巴掌大的葉子“啪啪”作響。母親一直仰著頭,閉著眼,一動不動。她置身邊十一歲的女兒于不顧,她松了抓住我的手,兀自沉浸在她的世界里,再也拉不回來。
父親走后,母親不得不天天面對廚房。母親只做青菜,盤盤都是素,碗碗都是青菜。起初,我可以原諒她,因為以前父親在的時候她進廚房,也是做青菜,相對于葷菜,素菜更容易做。后來,漸漸的,我發(fā)現(xiàn)錯了。有一天,母親對我說:“此后,我吃素,我不做葷菜了。”記得當(dāng)時我哭了,我哭著說:“你吃素,不能讓我跟著你受罪?!蹦赣H平靜地看著我,說:“吃素怎么是受罪呢?”我愣愣地看著母親消瘦而蒼白的臉,足足有四五分鐘,我放下筷子,比她更平靜地止住了淚,說:“那我去跟奶奶過了。”
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我拎著一只書包,簡單地收拾了一些屬于我的物件,離開了家,那個曾因贊美而活蹦亂跳、溫暖如春的家,那個曾經(jīng)有父親的家,那個現(xiàn)在只有母親的家。臨走時,我的耳畔全是:“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啰耶,菩提薩埵婆耶……”梵音陣陣,但愿它能撫靜母親的心靈,伴她安然入眠……
記不得從哪本書上讀到,說人經(jīng)過了“古靈精怪”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古人”,即剛開始時,人是很古典的,有古風(fēng)、古韻之美。接著,是“靈人”,人有了靈氣,聰明,懂得靈活變通之術(shù)。再就是“精人”,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商業(yè)交易時,知道精打細算,人也更加精明強悍?,F(xiàn)在則是“怪人”,經(jīng)常見一年紀(jì)輕輕者,手脖佩珠掛玉,言語一副老成持重模樣。今天說這個人是“先進”,第二天就進了監(jiān)獄;這個人今天十惡不赦,第二天就成了慈善家;這個人今天還大魚大肉,第二天就言必稱素;這個人今天晚上還在歌舞縱樂,聽說第二天就遁入了佛門……眼前眼花繚亂,撲朔迷離。我承認,我也有些看不清母親,但我相信母親這樣,自有其原因。
此后,關(guān)于母親成了“怪人”的傳聞,不時傳到耳里。奶奶說:“你母親在家里請到了觀音,設(shè)了壇,點了香,每天香煙繚繞?!蹦棠踢€說,“在青秀山的觀音禪寺見到了你母親,她一個人,站在大雄寶殿前,看著殿前那棵菩提樹發(fā)呆?!蹦┝耍棠虈@了口氣,對我說,“你去看看她吧,她又瘦了很多……”
我在奶奶家的電視里看到了母親,穿著紅馬甲的母親換了副模樣,她笑臉吟吟,做起了志愿者,在中秋夜剛過去的公園草地上拾垃圾,她對著攝像機淡淡地說:“請大家講文明,不要亂扔垃圾?!庇浾邌査骸澳阍敢鈭猿肿鱿氯幔俊蹦赣H又淡淡地說:“再過幾個月就是春節(jié)了,我要和愛心QQ群里的伙伴去社區(qū)送愛心年貨……”
我這才恍然大悟,是啊,中秋剛過,我的生日在中秋節(jié)她都忘了。半年多了,母親都沒來看過我,卻想著別人,說要去社區(qū)送愛心年貨。敬愛的法官大人,看到這里,你有什么感想呢?我要向你申訴,我不是申訴母親的無能、自私與失責(zé),而是希望法官大人判決母親,也請她給我一點關(guān)心與愛……
第四份申訴狀
我決意要離開母親。我倚窗看著母親花枝招展、興味盎然地打開轎車車門,我決意這么做。此時已是華燈初上,夜色闌珊。
不得不承認,我母親很漂亮,她的漂亮不飄不浮、不卑不亢,我想這是由于她那份工作造成的。母親在省商務(wù)廳的某處室有她一張辦公桌,從很小時,母親的形象都是與她的工作聯(lián)系在一起的,她的話一說出來,涉及的人和事,大得連這座城市都裝不下,而要涉及整個省,或者外延到北京,甚至全中國;涉及的金額,讓父親自卑得都插不上話。
母親不談工作時,總是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地看著父親在廚房與客廳里忙忙碌碌。母親想幫忙,但是,往往屁股還沒移動,便被父親一句“累了就坐著別動”,而被重新推到沙發(fā)上。實際上,母親坐在家里沙發(fā)上的時間,跟坐在飯桌邊的時間一樣多,她兩三天都難得在家吃一餐飯。吃一餐飯也是匆匆忙忙、心不在焉的。
各種各樣的電話,總是堂而皇之、時時刻刻把母親叫喚出門。每每這時,滿臉倦意的母親立馬神采飛揚,樂此不疲。
有時,父親說:“晚上到了家,就下班了,能不能不出去?何況,也就是唱唱歌、喝喝茶……”母親正眼都不看父親,邊打扮邊隨口說:“唱歌喝茶就是工作,很多業(yè)務(wù)就是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談成的。”每每這時,我總能看到父親無奈的眼神,看著母親昂首走出家門。
在這個家中,看上去互不干涉,但我與父親的生活軌跡,在母親的眼中若有若無;母親的生活軌跡看似很少與我們交叉或碰撞,但她的光環(huán)把整個家庭都籠罩了。不知不覺,我與父親越綁越緊,可能不僅僅是在學(xué)習(xí)與生活上,都是他打理的吧?我與父親,兩位男性,越來越退縮在家庭角落里,完全被母親掩蓋了。但看上去,我們樂得平靜,安于淡然。
有幾次,母親也將她的熱忱席卷到家里,她手上時不時有去香港、泰國、馬來西亞,甚至更遠的地方如法國、英國的旅游套票,但母親神采飛揚地邀請我們?nèi)ィ瑓s在這個家里沒有激起任何波瀾。我奇怪我自己,為何也像父親一樣無動于衷。
有幾次,母親也拉著我與父親去了卡拉OK廳和茶樓玩??粗赣H如魚得水一樣,父親終于抵不住困意,拉著我要一起回家。我看得出,母親感到深深的失望。母親一邊向客人道歉,一邊出門要開車送我們回家。父親無力地擺擺手,拉著我徑直離開。
印象最深的一次,母親拉我去打高爾夫球。到了那里才知道,是某銀行組織的一個青少年夏令營活動。數(shù)不清的各種轎車,數(shù)不清的各種豪華點心,但打高爾夫的少年屈指可數(shù)。
母親說:“都是在銀行里存了上百萬元的客戶才有資格來參加這個夏令營的?!笨粗赣H熟稔地與周圍的人打著招呼,看著她秀頎婀娜的身姿游弋在眾人當(dāng)中,我感到非常自豪又擔(dān)心。母親看出我的神態(tài),她嫣然一笑,把我拉到一對父女面前,介紹說:“李總,這是我公子,請多關(guān)照?!蹦莻€喚作“李總”的男人頷首示意,說:“劉處好!我家寶貝?!敝?,他對我微微一笑,把他身旁的少女輕輕往我面前一推,說,“以后還請公子指教?!?/p>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至今為止唯一一次打高爾夫球,而且是與一位與我同齡的翩翩少女一起打。我感到既怪異又好奇,還非常激動。我太想在女生面前表現(xiàn)自己了,卻弄巧成拙,差點將腳指頭交付給茵茵草地了。
母親一邊花枝亂顫地笑,一邊耐心地、手把手地教我要領(lǐng)。她柔弱白皙的雙手放在我的手上,對我說:“在女生面前,不要慌亂,不要太造作,要淡定自信?!蹦且豢?,陽光溫暖,天好藍,風(fēng)好柔,我使出平生氣力,那顆高爾夫球,在空中畫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墜落在遠處的湖中……
那次經(jīng)歷后,連續(xù)幾個星期,我都消退不了內(nèi)心隱隱的興奮和激動。我這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有某種感覺來刺激我的心地。只可惜,母親像個若即若離的天使,又回歸到了她匆匆忙忙的生活軌跡。迫于無奈,我又要適應(yīng)與學(xué)校、與父親在一起的節(jié)奏與感覺。
接下來,注定要發(fā)生點什么。有一天,深夜回家的母親打不開家門,我把它看成是父親“誤關(guān)了門”,但母親臉色開始陰沉,我看見父親的臉上也是烏云密布。
我感受到要出大事了。以后,在晚上一點鐘之后,家門被父親準(zhǔn)時反鎖了。每次都清醒到那時候,就聽到父親的腳步堂皇而堅毅。母親每次回家都打電話給我,叫我開門。幾次之后,她不再打了,她不回家了。
我知道無法挽回了。
我記得,父親與母親都問過我:“你愿意跟誰?”我的回答讓父母親呆若木雞。父親最早流下了眼淚,然后,默默離去。母親則流著淚水,驚喜地將我緊緊擁在懷里。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赡軡撘庾R里,我想再給母親一次機會。
可母親的“機會”需要堅強的兒子給嗎?她的“機會”已強大到只需她自己把握,而且她不必在乎別人的感受。
離婚后的母親依然我行我素,像掙脫了線的風(fēng)箏,越飛越高、越飛越遠了。
母親比以前更能干了,也比以前顯得更年輕漂亮了。她難得回一次家,見到她,她總是對我說:“你媽拼命掙錢,還不是為了你嘛!”
可是……
如今,母親與父親已離婚三年多。聽說父親已再婚了,而且,剛剛有了一個小寶寶。我決意要離開母親了,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尊敬的法官大人,您能為我想個好主意嗎?……
第五份申訴狀
親愛的蔣春花同志,當(dāng)您拆開這份申訴狀時,我猜想,您之前肯定沒有時間留意信封。是的,這份申訴狀是專門寫給您的,估計此刻您會感到驚訝。
昨天晚上,我在電視里看了“十大孝心人物”頒獎文藝晚會,當(dāng)您走上臺接受證書與鮮花時,我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很奇怪內(nèi)心是這種感受。我也不知道我是應(yīng)更加恨您,還是該向您表示祝賀。不過,應(yīng)該肯定的是,您脫下制服、換上一身碎花長裙,真的很美很美,我甚至覺得,整個舞臺上,你是最美麗最耀眼的一顆星星。
親愛的蔣春花同志,您一定不知道吧,我還有一百天就要中考啦。您有多久沒檢查我的作業(yè)啦?您有多久沒問詢我的復(fù)習(xí)情況啦?我知道,您放心父親,您囑托父親既要當(dāng)?shù)忠?dāng)媽地關(guān)心我,我也很理解您,我內(nèi)心很幸福很滿足??晌铱偸秦澬牟蛔悖偸切《请u腸。我總是無端地羨慕,甚至嫉妒外婆,她怎么生出了您這么一個好女兒呀?我這樣問時,也像是問我自己,往往我心里有些不好意思。
記得您對我說,十七年前,外婆不小心從二樓陽臺摔下來,造成了下半身截癱。自從我懂事起,沒有一天晚上,我是和您睡在一起的,您都是和您的母親睡在一起的。您要給外婆翻身、擦身、按摩,每隔一兩個小時,要背她起來小便。
十七年,我先是想問:我是從哪得來的?接著,我想問:您是怎么過來的?當(dāng)您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我總分不清,您是從單位回來的,還是從外婆家回來的。
十七年,那條公交線路上,公交司機換了一個又一個,而您的身影從沒換過,從這個小區(qū),到那個小區(qū),幸虧往返才一個小時,但仔細算算,17年,有多少個小時,占了您人生的多少部分啊。而我,在您的人生中,又占多少部分呢?
親愛的蔣春花同志,您應(yīng)該慶幸,找到了一個好丈夫,我也慶幸有一個好父親。父親不愧是軍人出身,做事麻利爽快,為人重感情講義氣。十七年來,他對您照顧外婆從無怨言,很多時候,他一起幫忙,把外婆當(dāng)成自己的母親。
我知道,親愛的蔣春花同志,您是一位十分好強的女子。在單位,您工作出色,從一名普通的法官,到如今的民事審判庭第一庭庭長,報紙、電視里常常宣傳您的事跡,說您“秉公執(zhí)法、任勞任怨,無一冤假錯案,群眾滿意,人民放心”。可我問您:“假如女兒對您有不滿意,有怨言,您如何對自己做出‘判決’呢?”
我知道,您可能又是對我采取“哄”的手段,然后一扭頭,毫不猶豫奔向外婆家。連七十七歲的外婆也看不下去啊。她無數(shù)次地推著您,要您多花點心思在女兒身上,可您怎么說?您說:“是母親給了我生命,而且,母親越來越老啦?!蹦脑拰ξ艺饎雍艽?,我還看見,束手無策的外公在旁聽得淚如雨下。
親愛的蔣春花同志,親愛的母親啊,其實,我多么想到這座城市以外的其他城市去玩玩去看看。有一次,您有一個到別的城市開會的機會,時值暑假,我想搭順風(fēng)車,到那里去玩??赡鷧s放心不下外婆,把她背進了您的私家車,并且拉上外公,說外婆需要外公陪著。您說:“我在外面三四天,我放心不下母親,她沒有我睡不著……”難道,不捎上我,我好受嗎?難道沒有您,我就睡得著嗎?
現(xiàn)在,您獲得了全省“十大孝心人物”稱號,我們家的親戚都在談?wù)撐覀兗?,我的同學(xué)都在談?wù)撐覀兗?。他們瞪著各種神情的眼睛,他們說著各種內(nèi)容的話語。親愛的蔣春花同志,您現(xiàn)在成了展示在公眾面前的“活體標(biāo)本”啦??赡还苁敲鎸胰诉€是法庭,依然是那種慣常的微笑,難道您就不會笑累嗎?連外公都看累了,外公拍著胸口,跺著雙腳,帶著哭腔對您說:“春花啊,是你爸沒用,把兒女拖累啦。”您連忙把外公拉到外屋。這時,您罕見地收起了笑臉,嚴(yán)肅地對外公說:“爸,以后再也不能這么說,會讓媽傷心的。”親愛的蔣春花同志,您知道同學(xué)們是怎么議論我的嗎?他們說:難怪,我們還以為你爸媽離了,你是單親家庭呢……
親愛的蔣春花同志,讀到這里,您以為我向您申訴,只是為了發(fā)泄心中的怨氣嗎?我承認,我有這種目的,我甚至覺得,給您寫這份申訴狀,是增加您的工作負擔(dān),您如果可以,大可不必讀到這里,或者,您可以嗤笑一聲,隨手將它丟棄在廢紙簍里。但我堅信,您不會那么做,您不是說“要尊重每一份卷宗、每一份訴狀、每一個證據(jù)”嗎?您真的能做到嗎?我相信您真的能做到。而且,您一直是這么做的。
那好,現(xiàn)在,您應(yīng)該認真地對待我這位普通的申訴者,這是對一位庭長的莊嚴(yán)申訴。我——作為民事審判庭第一庭庭長的女兒,向蔣春花同志提請申訴,希望法庭判決:蔣春花的女兒也要照顧她的外婆,因為她有為母親蔣春花共同承擔(dān)贍養(yǎng)老人的義務(wù)……
五份申訴狀看完了,我既頭痛欲裂,又心潮洶涌。我狠狠地罵了一句:“這些小子和丫頭!”我還想罵句什么,我捶了三四下額頭,覺得罵錯了對象。那么,我該罵誰呢?我該罵些什么呢?我該不該罵呢?
前面我已經(jīng)說過,這么多年來,我判案的依據(jù)大多是法律與法規(guī),而事實是,很多申訴要的不是法律與法規(guī)上的說法,有的甚至什么也不要,只要給他們一個發(fā)泄或傾訴的出口或路徑。
我還沒想好,五份申訴狀,需要動用多少法律和法規(guī)的條條款款,我來不及細想,我要想的是,他們的申訴究竟有多少代表性,究竟代表了多少人的心聲。我覺得盡快開庭,在所難免。
我認真地算了算,大致安排了開庭的時間。但我心里還是堵得慌,我想了想,給女兒撥通了電話:“我是你‘親愛的蔣春花同志’?!?/p>
“知道,什么事???”
“我已經(jīng)為你們安排好了開庭的日期?!?/p>
“真好。您看出來了?那是我們班幾位同學(xué)寫后同時寄給您的?!?/p>
“到時,你們會到庭嗎?”
“到時,你會站在哪方立場來判決?”
“不相信你媽?我是誰呀,我是蔣春花呀。不過,我是不是蔣春花,蔣春花是不是我,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也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母親?!?/p>
足足有十三四秒鐘,電話那頭的女兒,用低沉的聲音問:“媽,您說,我們,還有你們,會好起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