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梅

一覺醒來，老圣恩躺在二層的小床上。第一眼瞧見的不是爸爸媽媽的婚紗照，而是墻上鋪天蓋地的畫。哦，真好！老圣恩在心里歡呼道。這會兒，她更想和大女孩安妮（《安妮日記》里的主角）說說話。

安妮坐在靠窗彼岸花盛放的桌子上寫字，聽到動靜，回轉(zhuǎn)頭：“醒啦？看你睡得好香，不忍心叫你?！?/p>

“我昨晚怎么了？像是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見很多孩子……”

“是有很多孩子?！?/p>

“啊，這么說不是夢……他們在哪兒？”

“起來你就知道了。”安妮笑著旋上手中的鋼筆帽。

“你在寫日記？”

“是啊，密室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闭f著她合上日記本。

“安妮，我想和你說說話……”老圣恩不想馬上起床。賴在被窩里真舒服！

“好啊，想說什么？”安妮正了正身子，做傾聽狀。

“嗯，很多很多，都不知道先說什么……如果這一切沒有發(fā)生過，那該多好……”老圣恩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幅畫。畫面是一片漆黑的天和地，黑的樹，黑的房子，什么都是黑的。一個叫索尼婭的女孩卻給這幅畫取名：黑屋子里的星光。

“你是說戰(zhàn)爭嗎？”

“是啊?！?/p>

“噢，這太浩大了……有些事物，都太過動蕩和浩大，都是那么讓人想不明白?！?/p>

“昨晚那么多孩子是你召喚來的嗎？”

“噢，他們都是星星的孩子。有月光的指引，他們就會循跡而來。這幢金房子就是為他們準備的。這里有他們的畫。不過，也只有十歲以下的孩子才能夠抵達……”

“?。槭裁?？！”老圣恩想到自己剛好十歲。

“過了十歲就很難接收月光的指引了……”

“那又是為什么？！”老圣恩驚呼起來，更為自己的十歲慶幸。

“不為什么，就是神的旨意?！?/p>

“神的旨意……那如果我過了十歲，是不是也見不到你了？”

“呵，那倒是真的……”安妮的聲音蕩漾在空氣中。

“可是……可是，你為什么會選擇我？十歲的孩子多的是……還有，為什么你會來中國？中國話還說得那么好？為什么你說你回不去自己的家了？這些畫又是怎么回事？這里是哪里？怎么不見你的家人？……”老圣恩倒出一連串問題，長長地吐了口氣。

“啊，你問得太多了！”安妮長嘆一聲，身子靠向椅背，“我試著來回答你。我記得跟你說過，全世界很多孩子都讀我的書，但剛好十歲、剛好是女孩、剛好這個女孩也超愛看書、又剛好我接收到了這個女孩的媽媽寫給我的一封信……”

“?。⌒?？我媽媽的信你收到了？！”老圣恩一骨碌從被窩里爬起來。

“是啊，只要心足夠純）爭、足夠敏感、足夠真誠，總能夠接收到。就跟和植物的交流一樣，其實世間萬物息息相通……”

“你是說第六感？”

“哈，也許吧，叫第七感也無所謂，這是靈魂的知覺。世間所有的生物都是有靈魂的，誰的靈魂都替代不了誰……”

“可是靈魂又時時在變的，有好的靈魂和壞的靈魂，有善的靈魂和惡的靈魂，有些靈魂還捉摸不定、善于偽裝……”老圣恩似有神啟，那些看過的書在小腦袋里一一回放。

“啊，你說得沒錯！所以感知一個靈魂很難很難，尤其是和人類……告訴你吧，我其實是一個很老很老的靈魂了。按人間的算法，我是八十多歲的靈魂，但在這兒……”

“這兒是哪兒？”

“天堂街。金房子是天堂街最漂亮的房子。人間的一年，就是這兒的百年……”

“這么長?。　崩鲜ザ餮讣丛谀X海里做加法。

“是啊，我到處游蕩，世間的每個角落，當(dāng)然也包括中國。哪里溫暖多些、可能的呼應(yīng)多些，我待的時間就長些。我看過很多風(fēng)景，知道很多秘密，也見識過人類很多奇奇怪怪的新鮮事物……，，

“比如電腦和手機？”老圣恩脫口而出。

“哈，是！電腦、手機、iPad……變化得太快了。這些人類制造出來的科技玩意兒，其實也有靈魂。有一回我在一個很大的硅谷島游蕩，人類都放假了，深夜加班的也都回家了，這些玩意兒好一陣竊竊私語，它們看不到我，我卻能夠聽到它們的對話……”

“它們說什么？”

“它們在互相辯駁。一派說人類偉大，沒有人類，它們就不會誕生，不會跟著走進一個個富麗堂皇的商店，也不可能擁有一個個新主人，從此過上幸福和新鮮的生活；另一派不同意，爭辯說持這種想法的家伙目光短淺，人類都喜新厭舊、貪得無厭，不斷地換新手機新電腦，舊的都還沒壞就隨意拋棄了，就像扔一塊抹布一樣，人類根本就沒有感情，不值得為他們唱贊歌……”

“噢，那后來誰說贏了？”

“誰也沒說服誰。所以你看，要感知一個靈魂有多難！以前不是這樣，以前沒有那些勞什子玩意兒時，人類還不那么匆忙，他們走在大街上，看看天、吹吹風(fēng)、逗逗鳥，和鳥兒們說說話?？墒乾F(xiàn)在，人類的表情幾乎都一個樣，一律低著頭，盯著手里的玩意兒，他們漠然、空洞、疲累、煩躁、厭倦……變得不再好好說話，走路也心浮氣躁，要么風(fēng)風(fēng)火火、目不斜視，大街上到處是這樣的人。最難受的是看到孩子，本來我最喜歡看孩子了，可現(xiàn)在哪兒都是一樣的表情：耷拉著腦袋，拖著沉沉的拉桿箱書包，書包里是滿當(dāng)當(dāng)?shù)睦蠋煵贾玫淖鳂I(yè)，回了家還有額外的補習(xí)……明明他們恨死了作業(yè)，他們被作業(yè)壓得喘不過氣來，可是那些大人都視而不見。可憐的孩子！他們都不再有時間看書，不再有心情探究一只螞蟻，不再能感受到發(fā)呆聽風(fēng)的樂趣。他們把發(fā)呆看書的時間都花在手機電腦上了。他們說他們就這一點點玩樂的時間，還不盡情一下嗎？……唉，這世界真糟糕……”安妮不想再說下去，房間里都是她的嘆息。

老圣恩是徹底醒了，她坐在床上無話可說，可又感同身受。這也是她一直以來企圖抗拒可又抗拒不了的事情??！她小小的腦袋里真真切切沒有像安妮那樣想過這些事情?？墒?，這一刻，聽安妮道來，她又覺得太對了，她也是這樣的，作業(yè)壓得一點舒展的時間都沒有！每次從學(xué)校回來，還沒怎么休息呢，爸爸、媽媽、奶奶輪番催她，快做功課！快啊，快！要來不及了……煩不勝煩！可她又捫（men）心自問，她還算好的，念書到現(xiàn)在，她還沒上過補習(xí)課，爸爸媽媽也沒給她額外的功課，只求她做好學(xué)校里的作業(yè)。而班里大部分同學(xué)都沒她那么幸運，他們都很忙很忙，忙功課忙補習(xí)，就是沒有讀閑書的時間……這么想著，她也就釋然了。但她真是搞不懂，為什么非要做那么多的功課？為什么功課非要比玩樂重要？爸爸媽媽說他們的小時候不是這樣的，他們的小時候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游蕩——哦，游蕩！像安妮那樣。難道說這是科技的錯？是科技侵吞了人類的時間？人類借助科技，是想給自己更多便利、贏取更多時間，結(jié)果越是便利、越是快速，卻越留不住時間？……

老圣恩越想越糊涂。她問安妮，安妮聳聳肩，嘆息道：“人類的事情我是越發(fā)看不懂啦，我只是一個旁觀的老靈魂，幫不了什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