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_本刊記者 陳郁
“敲詐政府罪”背后的維權困局
文/圖_本刊記者 陳郁
舒向新
本刊2015年第6期報道了“馮改娣涉嫌敲詐政府案”的前后經(jīng)過,而在采訪該案的過程中,本刊記者還了解到,馮改娣并不是第一個被指控敲詐政府的訪民。據(jù)媒體公開報道,2008~2009年,河北省滄州市至少有4位農(nóng)民因進京上訪而被認定為敲詐政府或法院,最終均被判刑。從那時起,“敲詐政府”這一罪名便逐漸流行開來,時不時地見諸于媒體的報道之中,甚至還引發(fā)過眾多網(wǎng)友的激烈討論。直到今天,這一頗具爭議的罪名仍然有著頑強的生命力,本刊記者走訪多地,試圖找尋這項罪名存在的原因。
舒向新是山東省旭洲律師事務所的負責人,也是馮改娣案的辯護律師之一,而他之所以會代理馮改娣案,與他自身遭遇有關。2011年5月31日,舒向新本人就曾因為“涉嫌敲詐勒索政府”被濟南市公安局立案偵查,而且,他的案子至今仍在偵查當中。
至于他自己為何會涉嫌敲詐政府,還要從一個帖子談起。2011年,他在代理一起農(nóng)民征地補償案件時,發(fā)現(xiàn)地方政府官員存在違法強征耕地的情況,于是,他在網(wǎng)上匿名發(fā)了一個帖子,大致內(nèi)容是:山東冠縣干部在沒有征地手續(xù)的情況下,采取強征手段,導致一個村子一年時間內(nèi)有60多人次進京上訪。
帖子發(fā)出去的第二天,舒向新就接到了陌生男子的電話,對方對其進行了辱罵、威脅、恐嚇,要求其刪除揭露冠縣政府違法征地的網(wǎng)帖。然而,舒向新并沒有刪除網(wǎng)帖,而是繼續(xù)發(fā)帖,追問對方究竟是誰與黑社會勾結,此事的影響也進一步擴大。最終,冠縣政府承認自己沒有征地手續(xù),放棄了征地計劃。舒向新認為,正是因為自己得罪了冠縣政府,才導致了后來的一系列麻煩。
警方認為,舒向新?lián)蔚胤秸姆深檰枺杖》深檰栙M,是對政府的敲詐。但舒向新表示,擔任單位的法律顧問是律師事務所的合法經(jīng)營行為,倘若政府單位為了掩蓋自身違法犯罪事實,而與律師簽訂法律顧問合同,并且利用國家公共財產(chǎn)支付封口費,那涉嫌犯罪的是政府,而不是律師。他還強調(diào):“我披露地方政府官員的違法犯罪事實,是憲法賦予我們公民對國家公務人員的批評建議權,不屬于敲詐勒索犯罪的威脅、恐嚇、恫嚇手段。”
舒向新坦言,因為涉嫌敲詐政府,他的工作和生活被徹底打亂了。首先是濟南市司法局暫緩對其律師資格證的年檢,使他無法代理案件,掙錢養(yǎng)家。更讓他頭疼的是,在他被立案后,旭洲律師事務所掌管財務的工作人員趁機將律師事務所的資產(chǎn)全部轉移了。
“然后我就去公安局報警,公安局要我向法院起訴,而法院則認為這明顯屬于職務侵占,讓我去公安局報警?!笔嫦蛐聼o可奈何,他轉而向省、市、區(qū)檢察院反映,濟南市歷城區(qū)檢察院工作人員告訴舒向新,因為其涉嫌敲詐政府案還沒有結案,所以不能確定其律師事務所的資產(chǎn)是否合法,也就是說,要解決資產(chǎn)糾紛案,必須在敲詐政府案結案之后才能立案。
然而,濟南市公安局卻一直將案子扣在手里,既不移送檢察院,也不撤案。4年間,舒向新多次向山東省、濟南市的相關部門寫信反映自己的情況,表示無論自己有罪無罪,希望能盡快有一個結果,但都石沉大海。
2015年2月11日,舒向新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指控濟南市公安局存在違法立案、違法移訴、被兩次退偵仍不撤銷案件等違法行為。2015年4月10日,濟南市公安局做出了行政答辯狀,答辯狀稱:2013年3月19日,濟南市人民檢察院將本案第二次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2013年4月18日,濟南市公安局對舒向新取保候?qū)彙?014年4月18日對舒向新解除取保候?qū)?。“目前,該案仍在繼續(xù)偵查過程中,不存在違法立案、違法移訴、違法不撤案等情況?!?/p>
然而我國刑訴法規(guī)定,對于補充偵查的案件,應當在1個月之內(nèi)補充偵查完畢,補充偵查以2次為限。從濟南市公安局的行政答辯狀可以看出,該案原本應當于2013年4月18日補充偵查完畢,公安局稱“目前仍在偵查”,顯然與法不符。
法院認為,根據(jù)非公益必要不干擾原則,與網(wǎng)絡有關的服務或產(chǎn)品應當和平共存,產(chǎn)品或服務提供者不應干擾競爭對手的業(yè)務,也不能干涉最終用戶的選擇。這種干擾只有在出于保護公益的必要時才被允許。此案中,法院認為,奇虎公司的警告標識干擾了百度公司的搜索引擎服務,明顯違反了非公益必要不干擾原則,既不合法也不必要。同時,法院認為奇虎公司在公共利益與網(wǎng)絡安全的幌子下,將警告標識設置在百度搜索結果上,最終目的其實是推廣自己的互聯(lián)網(wǎng)瀏覽器。
舒向新曾于2015年4月21日向山東省政府申請公開,是否有制作或保存“關于刑事案件補充偵查可以超過一個月”的規(guī)定,5月8日,山東省政府辦公廳回復稱:上述信息在省政府或省政府辦公廳制作或保存的文件中不存在。
那么,濟南市公安局到底是依據(jù)什么理由對舒向新案繼續(xù)偵查的呢?本刊記者聯(lián)系到負責偵辦此案的濟南刑警支隊副支隊長徐克敬,他表示自己有工作紀律,不愿透露詳情。
舒向新律師還指出,根據(jù)刑法,如果官員瀆職、失職,導致國家或者其他單位經(jīng)濟損失的,應當追究失職、瀆職官員的刑事責任。如果老百姓敲詐政府成功了,那就應當追究責任官員的刑事責任。另外,《中國共產(chǎn)黨紀律處分條例》《行政機關公務員處分條例》也有同樣的內(nèi)容,因為領導失職、瀆職導致國家或其他單位的經(jīng)濟損失的,應當追究領導責任。
舒向新認為,身為一名律師維權尚且如此艱難,普通人就更不必說了。于是,從2015年開始,他也開始力所能及地幫助那些和他有著類似遭遇的普通民眾。
梁茂榮
無獨有偶,2014年10月16日,安徽省宿州市靈璧縣高樓鎮(zhèn)村民梁茂榮也因涉嫌敲詐勒索罪,被靈璧縣檢察院提起公訴。起訴書稱,2005年起,被告人梁茂榮以高樓鎮(zhèn)政府欠其錢為由,利用當前的信訪考評制度漏洞,長期到北京上訪或非訪,要求高樓鎮(zhèn)政府償還欠款。2008年8月至2014年5月,被告人梁茂榮向高樓鎮(zhèn)政府索要錢財共計83296元。
經(jīng)審理,靈璧縣法院認定梁茂榮勒索政府錢財共計21296萬元,并于2014年12月15日做出了一審判決,判處梁茂榮有期徒刑2年。梁茂榮不服判決,提出了上訴。
梁茂榮始終堅稱自己沒有敲詐,他每次進京上訪,為了不被地方政府人員知道,都是秘密前往,到達北京后,也不敢讓地方政府人員知道住所地,生怕被截訪人員截回。倘若要敲詐政府,肯定要讓對方知道,又怎么如此躲躲藏藏?實際上,他上訪是為了討回政府欠他的錢,而不是為了敲詐政府的錢。
本刊記者采訪得知,20世紀90年代初,高樓鎮(zhèn)政府下發(fā)文件鼓勵民眾借錢給政府辦企業(yè)。梁茂榮早年通過經(jīng)營飯店、辦加工廠等方式積累了一定的財富,他響應政府號召,積極借錢給鎮(zhèn)辦企業(yè)。然而,到了1996年,向梁茂榮借錢的鎮(zhèn)辦企業(yè)卻關門了。當時負責企業(yè)的鎮(zhèn)領導向梁茂榮保證,政府不會賴賬,一定會分步驟地還錢。然而,鎮(zhèn)里還了部分借款之后,新來的鎮(zhèn)領導卻以企業(yè)破產(chǎn),債權滅失為由,拒不歸還剩余的20多萬借款。梁茂榮也曾向地方法院起訴,然而,當?shù)胤ㄔ杭炔皇芾硪膊幌虏皇芾淼牟枚āo可奈何之下,梁茂榮只好開始逐級上訪。
梁茂榮的女兒梁毅靜說,這并不是梁茂榮第一次因上訪失去人身自由,在此之前,梁茂榮已被行政拘留達30多次,2006~2011年間,他還先后4次被宿州市勞教委處以勞教決定,其中2次勞教決定被安徽省勞教委撤銷,1次被勞教所拒收。
本刊記者了解到,宿州市勞教委對梁茂榮做出勞教決定的理由均是“擾亂機關單位秩序”,第一次勞教決定被安徽省勞教委以“具體行政行為明顯不當”為由撤銷后,宿州市勞教委再次以同樣的理由對梁茂榮做出勞教決定,令人不解的是,安徽省勞教委這一次卻采納了勞教決定。
2011年8月,梁茂榮又因“拒不執(zhí)行判決罪”被判刑2年。法院認定梁茂榮拒不執(zhí)行的是靈璧縣法院在2006年下達的“(2006)靈民一初字第637號民事判決”。然而梁毅靜卻表示,這份判決書下達時,她父親正在蚌埠勞教所服教,既沒有收到法院傳票,也沒有參加庭審,更沒有在庭審筆錄上簽字,根本無法確定這次判決是否為依法做出。所以,當法院將判決書寄到勞教所時,梁茂榮拒收了。但在當時及此后的四五年間,卻并沒有人起訴梁茂榮“拒不執(zhí)行判決”。
“這份判決書是向我們催討20萬元銀行貸款的,但我們貸款時是用房產(chǎn)作為抵押的,當時房產(chǎn)評估的價值是30多萬元,而且后來還升值了,他們?yōu)槭裁床蝗?zhí)行房產(chǎn),而是直接抓人?”梁毅靜提出了疑問。代理該案的律師吳有水也表示,這并不是一起簡單的刑事案件,甚至在進入二審程序后,警方還進行了補充偵查。
“很明顯,他們就是要通過安一個罪名把我爸抓起來,不讓他去上訪。”但梁毅靜表示,她父親的性格非常倔強,認準的事情絕對不會放棄,就像他后來在法庭上陳述的:“這十年,我從沒在家里連續(xù)住過一周,不是在監(jiān)獄,就是在看守所,不是在上訪的路上,就是在去監(jiān)獄的路上,為了什么?為了一個‘理’字。”
2013年5月,梁茂榮刑滿出獄,出獄后的梁茂榮果然沒有“消?!?,他覺得自己這么多年受到的不公太多了,必須討一個說法。就這樣,他又開始了上訪,直到2014年6月28日因涉嫌敲詐鎮(zhèn)政府在北京被逮捕。
2015年3月26日,梁茂榮敲詐政府案二審開庭。梁茂榮的委托律師吳有水在辯護詞中指出,梁茂榮上訪是行使自己的正當權利,不屬于威脅或恐嚇政府。鎮(zhèn)政府給他錢,他認為那是鎮(zhèn)政府在還債,所以每次收到錢后都打收條,其主觀目的也并非是為了“非法獲取”。
此外,梁茂榮并沒有威脅任何人,在該案中,都是相關人員主動提出給他錢,或討價還價后支付。梁茂榮更沒有威脅鎮(zhèn)政府,法人、機關或機構是不具有恐懼和畏懼心理的。其次,梁茂榮自2013年7月至再次被刑事拘留期間,數(shù)次被地方政府工作人員強制帶回,并且被地方公安機關共行政拘留7次,絲毫未看出高樓鎮(zhèn)政府“不敢反抗”。
記者在采訪中還了解到,類似梁茂榮這樣因敲詐政府一審被判刑的案子,在宿州市還有許多起。宿州中院對這些案件于2015年5月19日統(tǒng)一做出了裁決,一律認定原審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發(fā)回重審。梁毅靜直到6月17日才得知此裁決,對于這個結果,她很激動,覺得事情總算是有轉機了。
梁毅靜還表示,她父親的上訪行為唯一影響的是地方政府的信訪排名。本刊記者進一步了解到,信訪排名源自2005年5月1日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信訪條例》,其中規(guī)定:“各級人民政府應當建立健全信訪工作責任制,對信訪工作中的失職、瀆職行為……追究有關責任人員的責任,并在一定范圍內(nèi)予以通報;各級人民政府應當將信訪工作績效納入公務員考核體系?!贝隧椫贫鹊脑O計初衷是要通過排名、通報制度約束地方政府更好地解決民生問題。
而吳有水則指出,信訪考核制度實際上是一柄雙刃劍,一方面,它一定程度上會促使政府解決訪民訴求;另一方面,由于各級黨政領導成為信訪責任人,其轄區(qū)內(nèi)訪民進京上訪次數(shù)與干部升遷直接掛鉤,這使得不少基層干部壓力很大,在這種情況下,部分地方關于對上訪人員的處理態(tài)度逐步偏離了信訪制度設立的初衷,他們?yōu)榱俗柚姑癖娺M京上訪,經(jīng)常對訪民采取一些極端措施。過去常見的是對訪民進行勞教,現(xiàn)在勞教被取消了,最常見的是三大罪名:擾亂社會秩序罪、尋釁滋事罪以及敲詐勒索罪。其目的只有一個:限制訪民的自由。
吳有水律師認為,要解決訪民與政府之間的矛盾,不能僅依靠現(xiàn)有的信訪制度,而是應當廢除信訪制度,成立獨立的、不受地方政府管轄的類似行政法院之類的機構,專門處理老百姓與政府之間的矛盾,這應該也是我國司法改革的方向。
曾代理過多起敲詐政府案件的王甫律師在接受本刊采訪時也表示,真正有極端情緒的訪民只是極少數(shù),而且是被逼急了,大多數(shù)都很有秩序,應當對這種有秩序的表達加以疏導,在公民和政府之間、公民與公民之間培養(yǎng)一種良性的、理性的的對話溝通機制。他認為,公民和政府之間的矛盾最終還是要通過司法的獨立和公正去解決,但一些地方通過司法方式去打壓訪民表達權利的行為是不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