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靜

林森的長篇《關關雎鳩》與他的中短篇小說集《小鎮(zhèn)》有很多重合的部分，從人物到故事，以及那些影影綽綽的與作家自身經(jīng)驗重合的部分，帶給我們一個異樣的海島小鎮(zhèn)世界。但他的中短篇小說并沒有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些青春期的故事見聞和原生態(tài)的人物故事，都點到為止，像皮影戲幕布上激烈晃動的人物故事，又像這些年來我們習以為常的文藝片，那些在大時代里東倒西歪走形的人生，對外面的人來說新奇而熱烈，但跟常見的期刊小說并無多少差異，很難吸引一個外來者去投射出自己的情感，并且深感自己也活在這個世界的一部分里。這或許就是許多寫作者的一個誤區(qū)，以自造的特殊性制掣了小說世界本身的寬松余裕，以及由此而來的直面生活和自己的機會。

莫里斯·迪克斯坦在梳理小說歷史的時候說，人們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共同假設：賦予文學以意義的一切其他要素——對語言和形式的精通，作者的人格，道德的權威，創(chuàng)新的程度，讀者的反應——都比不上作品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相互作用那么重要。我們無需費力追究論證是否真的曾經(jīng)有過這個假設，但這的確是一個好問題，好問題的價值就在于，即使它經(jīng)不起推敲、容易帶來反例，但依然是一種啟示，而好的小說也往往就是一種啟迪，比如巴烏斯托夫斯基對蒲寧小說的評價：“它不是小說，而是啟迪，是充滿了怕和愛的生活本身?！庇懈鞣N自成一格、圓滿自足的小說學，但我們依然無法否定，小說就是關于我們在文學之外的生活的，關于我們的社會活動、情感生活、物質(zhì)生活以及具體的時空感。

我也會問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為什么要閱讀一個作家的長篇，去經(jīng)歷一次跟自己沒有關系的漫長生活，在多如牛毛的長篇中，不是應景，又如何選出一個作家一篇值得閱讀的小說？評論家莫里斯·迪克斯坦的一句話深得人心，“這個作家處理語言的方式或者看待生活的觀點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他們就像魔鏡一樣，讓我們窺見半隱半現(xiàn)的自我，并經(jīng)歷認識自我的震撼?！薄蛾P關雎鳩》滿足了這個要求，以至讓我覺得這是這一代人（陳舊的“80后”作家的稱號）中到目前為止，最為成熟的長篇小說之一。林森在《百感交集的聲音》一文中說：“生活那么豐富，可我只能選擇一種?；氐綅u嶼——文學總要回到飽含生命熱度的狀態(tài)中去，不會永遠都和話題、時尚、娛樂有關……沒有辦法走向一個更廣闊的天空的時候，我們只有往回走，找到那個可以遮風擋雨的故鄉(xiāng)。有一天從海島上傳出去的聲音，肯定會帶著海風的味道，帶著碧藍的顏色，也帶著綠意盎然的勃勃生機?！薄蛾P關雎鳩》是一個來自島上的聲音，它平實而凄厲，敦厚而喧鬧，它敞開了滿載著愛和怕的生活本身，龐大的生活軀體，讓人無暇顧及島嶼的痕跡。我們從來都是對生活本身感興趣，不是對某種生活的獵奇，忠誠地寫出自己的生活要比刻意地強化自己一隅的生活來得有力量。

一

《關關雎鳩》以一九九四年軍坡節(jié)為開端，這個兼具傳統(tǒng)、封建、迷信、狂歡、榮耀、記憶、惆悵的節(jié)日，像波瀾壯闊統(tǒng)攝一切的大海，每一個小鎮(zhèn)人的神經(jīng)都會隨之起伏。小說中的人物，以潮汐的方式，一寸一寸爬到沙灘上來，往返不停，突然掀起巨浪，來到軍坡節(jié)這個節(jié)點。明媚燦爛的一面是，一九九三年夏天，數(shù)學奧林匹克競賽正在神州大地上生機勃勃，鎮(zhèn)上成立了以殺豬佬歪嘴昆為校董的私立小學，并且延請到退休的教出奧數(shù)獲獎學生的老師。經(jīng)過一九九三秋到一九九四夏整整一年的努力，私立小學已初見成效，不少學生在考試中力壓瑞溪鎮(zhèn)中心小學，殺豬佬天天嗓門奇大酒量倍增，滿嘴“拔你母”都帶著光榮與驕傲。少年潘宏億們天天吹號子，正在等待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節(jié)日——軍坡節(jié)，裝軍游行，一個回望和重振古代威風的節(jié)日。如此聲勢浩大、隱忍著巨大能量的開端，就像特地為了宣告另一個時代的開始，而且是一個虛弱、走形、喧嘩、堰塞聲聽的時代。吸毒佬曾德華的偷盜行為就像一只耗子，賊溜溜地進入這個空間一閃而過，帶著不祥的氣息，半瘋半癲的落魄大學生王科運張貼大字報揭發(fā)曾德華，由此，二人的混戰(zhàn)幾乎搶了軍坡節(jié)的風頭。這是一個粗野、混沌、熱鬧、但向上的故事開端，每一個故事中人都像沒有瀝干水的抹布，帶著濕漉漉的原生態(tài)，每一個人都掏心掏肺地活著，毫無遮掩，打架、偷盜、賭博、罵人、嘲笑、嫌棄，連少年潘宏萬都那么正義凜然，要拼盡力氣去追趕盜賊。

而整個小說中最年長、最有生活經(jīng)驗，也是最主要的人物老潘和黑手義，卻是兩個心事重重的老者，兩個人在這個民眾狂歡似的節(jié)日里，陷入各自的惆悵，他們深陷在各自的“病根”里苦苦掙扎。老潘因為年輕嗜賭，間接導致老伴早逝，這個往事讓他始終生活在愧疚中。他的身體在心事壓力下，變得幻聽嚴重，被似真似幻的小號聲折磨得幾近崩潰，他心里發(fā)虛，迫切地感覺到生命中的晚年正劈頭而來，心口抽緊，眼皮亂跳等等，他一直都覺得是去世的老伴，糾纏著他。不過一九九四年的裝軍游行，治愈了他的憂郁，小說對游軍做了一番熱血昂揚的描述，“整個游行隊伍已經(jīng)不是在裝軍了，他們本身已經(jīng)是冼夫人的將士，滿腔豪情，即將揮灑血汗，滅盜平賊。他們的腳步踩出力度，他們的神情飽含榮耀?！边@給老潘陰冷鬼氣的生活帶來了蕩滌出新的機會，他被洗禮出陽氣和健康，“老潘隔著人群，隔著些許的距離，隨著隊伍，走進迷蒙又清晰的往昔。近來那些糾纏著他的事，在此時，在隊伍過去又折返之后，漸漸清晰又漸漸散去。他沒確定是不是已經(jīng)看清了午夜醒轉(zhuǎn)時墻壁上的空無，是不是已經(jīng)清楚那間日本樓里的隱藏，是不是已經(jīng)聽清楚那時時回旋在耳的鳴響，但，這都不重要了。天氣這么悶，他出了一身汗，衣服淋漓，他想，該下樓沖一個涼水澡了，然后，去買些菜回來，準備招待今天到家里來的親朋。”

黑手義是最害怕過軍坡節(jié)的一個人，每年進入六月他就開始失眠、流汗、暴躁，最嚴重時還會嘔吐發(fā)燒。病根就是他頭婚的大兒子，在軍坡節(jié)上門尋祖，卻被群打誤傷，而后又遭到現(xiàn)在老婆兒子們的反對阻攔，無法入得族譜。大兒子后來英年早逝，留下孤兒寡母，兒媳楊南帶著孫子孫女來到鎮(zhèn)上討生活，他們像歷史的遺腹子，一直盯著他，讓他無法忘記過去。黑手義的軍坡節(jié)恐懼癥，和楊南從今年年初把女兒、兒子安置在新街有關，和當年那場發(fā)生在他家里的打架有關，和楊南的兒子垂首等在他門前有關，和他拒絕幫楊南有關。臨近軍坡節(jié)，黑手義不得不把每件事情都與自己的心病聯(lián)系起來。不過對于黑手義來說，軍坡節(jié)的停辦也是病情的緩解劑。

一九九四年是一個轉(zhuǎn)折之年，以軍坡節(jié)停辦劃下一道線，在小說中，則是神明不肯附身“降童”，“每個人都沒料到，這一年之后，安穩(wěn)、靜默、封閉、單調(diào)又雜亂無章的日子，隨著裝軍的遠去而頻生變化?！绷稚摹蛾P關雎鳩》沒有做出“關心世界”的姿勢，但小說講述的年代還是泄露了許多時代的密碼，一九九三年的中國社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一九九二年鄧小平南巡，市場經(jīng)濟興起，市場經(jīng)濟體制改革由此拉開序幕，八十年代的理想浪漫色彩急劇褪去，老潘和黑手義這樣從村里奮斗到鎮(zhèn)上來的尋夢之旅也逐漸變得困難。從小鎮(zhèn)外面的世界來看，房地產(chǎn)市場、股票證券市場、開發(fā)區(qū)建設等一下就使得市場化的潮流涌動起來，在拉動經(jīng)濟的同時，導致急劇的分化和腐敗，這些宏大的詞匯都在小鎮(zhèn)生活中有所體現(xiàn)。黑鬼這種有關系、腦子活，敢于搞事情的人成為小鎮(zhèn)上的成功者，他開賭場、暗中慫恿白粉市場的存在;蛤蟆二這種兼具黑社會、商人和政府工作人員的角色，一路通吃;鎮(zhèn)政府形同虛設，政府官員的高度腐敗與整體性道德敗壞，經(jīng)歷了從有信仰到無信仰，從無信仰到耍無賴，最后走向黑社會化的一個過程。在小鎮(zhèn)居民彷徨無措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向政府伸出手，王科運這個喜歡報告的人也轉(zhuǎn)而依靠在鎮(zhèn)上到處貼大字報。中國市場經(jīng)濟確立的時間大概在1993—1995年間，這個時間段位于士紳社會、人民公社之后，在這兩個階段，小鎮(zhèn)或者鄉(xiāng)村的居民，從精神到倫理上，都有一套“群社會”的結構，有一套生活政治、公共政治的法則，包含了各類生產(chǎn)關系組織形式，也承繼了家庭文化的精髓。但一九九四年以后，小鎮(zhèn)居民是被趕到了荒野上，個人、國家（基層政府）、集體（家族或者村社）三層結構幾乎等同于一個結構，都成了孤零零的個體，地緣鄉(xiāng)情的紐帶七零八落。

二

軍坡節(jié)的時候，黑手義的孫女張小蘭想起自己的父親（張英杰），“不能不想起他衣服上的油污，不能不想起他在省城那家窄小的修車鋪，不能不想起他用胡子扎她時的麻癢。她當然更想起父親在時，她就是一個溫柔羞澀的女孩。她更忘不了那個把全家人的一切都帶走的時刻。”最令人驚醒的一句話是：“父親離開之后，她變得暴戾而尖刻?！闭麄€瑞溪鎮(zhèn)在“軍坡節(jié)”停辦之后，無疑也走在一條暴戾而尖刻的路上，人們無所依傍，人們因茫然而到處投靠，《關關雎鳩》之中一直有一個“問鬼神”的路線，瑞溪鎮(zhèn)上的人們一旦生活事業(yè)上有了問題，在危機的關頭，總會去問石頭爹、六祖婆、五海公，甚至去問被降童的王科運。可能有人自然而然地把海南島上小鎮(zhèn)的生活方式簡單類比成一個馬爾克斯式的文學問題，其實這可能是一個誤解，這只不過是一種當?shù)厝嘶蛘哒f當代中國小鎮(zhèn)居民精神迷茫的形式和寓言式呈現(xiàn)。人們從一種安穩(wěn)、直接、親近自然、天地一體的鄉(xiāng)村社會，來到小鎮(zhèn)社會或者說行政體制上的鄉(xiāng)域社會，在經(jīng)濟大潮的直接粗暴沖擊下，在缺少國家政治層面的精神引導，和民間組織內(nèi)部的歸屬和規(guī)范時，每一個人都成了被撒在荒野上個體，每一個人都驚慌失措，病急亂投醫(yī)。鎮(zhèn)上的生活是一點一點開始變化的，而青年們是最早被投入慌亂和漩渦中的人群，比如青年隊群體的歸屬感和儀式感的尋找，鎮(zhèn)上的生活乏味枯燥，每個青年人都喜歡讀武俠小說，喜歡看香港傳過來的武打片，于是紅毛升成立了龍虎會，在同學之中耀武揚威，讓青年潘宏萬很羨慕，但是他又被排除在外，無法進入到這個組織中。于是，潘宏萬在翅膀硬起來之后，首要的目標就是在高中成立了一個小幫派，小弟二十幾個，橫行校園里，威風八面。張小蘭退學跟黑鬼住在一起，后來帶著弟弟張小峰也住進來，黑鬼開賭場。張小蘭對跟黑鬼住在一起也是猶猶豫豫，但對一個失去父母保護、被爺爺黑手義拒絕的少女，在瑞溪鎮(zhèn)橫行的黑鬼是一個安全感的來源。黑手義的兒子許召才本來老實勤懇，但他遇到了一個巨大的震撼，看到賭客一捆一捆地賺錢，頓時沖垮了他的安心和本分。小鎮(zhèn)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完全改變，家破人亡屢見不鮮，打架、賭博、嫖娼都在人們可以接受的范圍內(nèi)，所以許召文在永發(fā)鎮(zhèn)的發(fā)廊里找妓女，本來聰明并被寄予厚望的少年潘宏億去吸毒，就勢在必然，就是讓黑手義、老潘這一輩人痛感的無力回天。

王科運的瘋癲歷史就是一部分當代知識分子的生活史，陰差陽錯地卷入政治事件，沒有成為烈士，卻葬送了個人前程，于是一個個性張揚、試圖走向廣場的知識分子，被拉回到小鎮(zhèn)生活政治的圈子里。實際上他仍然還有其他選擇：成為初中物理老師、成為小學老師，甚至成為一個小商販（他的粽子很受歡迎），但是他一直在延續(xù)廣場政治時期的被迫害的思維方式——告發(fā)與揭露擰結在一起。他告發(fā)學校領導貪污教室修建錢款，被停職，后來一發(fā)不可收，到處貼大字報，從貪污腐敗到個人私事的兄弟分家、婆媳爭吵都是他貼大字報的內(nèi)容。他像一根長長的魚刺，扎在小鎮(zhèn)人們的生活中，吐不出咽不下。他會揭發(fā)曾德華吸白粉偷盜的事，也會因為賭博的啤酒機往縣城、縣委書記“便民信箱”上投信，上書“瑞溪人民期盼安寧生活，希望政府給下一代營造一個無賭的健康環(huán)境”。

王科運的生活發(fā)生改變是在一九九七年，他自稱五海公“降童”在他身上，自從末屆軍坡節(jié)之后，五海公就再也沒有顯現(xiàn)過，此時他毫無預兆地降臨，降臨到王科運身上。王科運的能力就是挖掘瑞溪鎮(zhèn)人們的秘密，搞得小鎮(zhèn)上人人提心吊膽，害怕被他曝光，同時他的預言能力，也讓瑞溪鎮(zhèn)上的故事充滿了荒誕和“絢爛”的色彩。王科運這個人物特別類似2011年導演韓杰的《哈嘍，樹先生》，同樣都是直面底層現(xiàn)實的視角和“冷靜地呈現(xiàn)變革中國及其人物命運和傷口”式的人文情懷。生活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大齡北方青年樹，性格懦弱，生活工作郁郁不得志，且因童年時期父親錯殺哥哥一事留下陰影，神智開始有些錯亂?？谥谐３Ｄ钸断戎降念A言，而他的預言荒誕離奇，卻成為地方實力派和富翁眼中的“大師”。王科運在集資事件、吸毒、賭博等事件中，都扮演了拆穿者的角色，他用降童的方式，讓人們半信半疑;卻又像預言者，每一次都言中揭穿了人們遮遮掩掩不敢相信、不忍直視的真相，他以妖魔化的方式為小鎮(zhèn)降魔除妖，這個妖魔主要是指心里的妖魔。

小鎮(zhèn)的混亂終于走到了極端，迎來一個階段性的最重打擊——為錢瘋狂，大家瘋魔了一樣把錢投給三多妹，等待不勞而獲錢滾錢。王科運依然堅持不懈地搗毀這些迷幻，每天醒來，街上就多了無數(shù)張字跡清晰的紙，寫著：某某，某某和某某某，到三多妹那里投了多少錢。王科運沒有多加評論，只在每張紙的最后，用紅色的筆寫了一行字：“小心被騙。”之后就是王科運被打，被打斷手指，讓他無法書寫，這是對他貼大字報的報復。這一次連王科運都要求助于五海公顯現(xiàn)，“抽掉他王科運內(nèi)心所有的迷亂與癲狂，所有的死腦筋和不識相，所有的痛心與傷懷，讓他在這場雨水之后，重新做人？”這是小鎮(zhèn)人們心中的瘋子王科運第一次帶有自我反思的語言，連瘋子都知道自我反思了，那真正瘋狂的就不是王科運，而是他人?！巴蹩七\想，誰被騙，誰不被騙，關我什么事呢？那些人貪錢，舉止何嘗不比自己更加癲狂？我又管他們是否被騙呢？關我鳥事？被騙了才好，誰讓他們貪得無厭？”王科運終于正常思維了，不再是偏執(zhí)的思維，而是像蕓蕓眾生一樣，以自我為中心，不再關心他人的偽裝、苦難、公共的福祉、廣場上的事情，他被瘋狂的人們趕上庸眾的舞臺。小鎮(zhèn)上的最后一次預言，已經(jīng)不是王科運的手筆：“三多妹不見了。”剩下的就是小鎮(zhèn)上瘋子們的游戲和表演，父子反目，夫妻分離，層出不窮。

三

祭祖歸家是作品中一直渲染的一種最重要的生命的儀式感。張英杰一家每一個人都在對此求之不得的路上，成為嚴重的心病。每到清明、春節(jié)等節(jié)日，張小峰的同學都有老家可以去，有墓可以掃，有祖可以祭，而他家人從沒有過，他隱約能感覺到父親張英杰為什么會回來認黑手義。黑手義一直對六角塘祖婆的預測耿耿于懷，“前面的事情做不好，后面的事怎么能做好？房子的地基沒埋好埋正，墻能不歪？”而老潘的親家公打鐵公，則是一個被兒子們拋棄的人，這讓他死不瞑目，尸體都不肯就范，以致師傅公不愿意為之舉行齋事，他說：“打鐵公跟鐵一樣硬，肯定是心中有事，肯定是有一口氣還沒順過去。氣還堵著，事還憋著，都還沒理順，我哪敢做齋？你們把他的身子順過來?！比胰硕荚谑^公面前痛哭流涕，訴說往日的怠慢與漠視，原先還只是應付一下，假裝懺悔，十幾分鐘后，真情上涌，悲戚難掩，真的覺得以往過于沒人情了，哭聲此起彼伏。老潘一手拎一塊鐵皮，一手捏著鐵棍，全都擲于地下，發(fā)出乒乓之聲。老潘說，拿到打鐵公面前敲，越響越好。用力敲，敲出打鐵的聲音。打鐵公的身體漸漸軟了。這是老潘事先安排好的懲罰不肖子孫的橋段，也陰差陽錯地理順了打鐵公的生命秩序，獲得了生命應有的尊嚴，他獲得兒孫們的愛戴，真誠地懺悔，并且回到了自己完整的生命形式——打鐵中去。

這個鎮(zhèn)上的人會擔心，多年前埋下的壞種子，會在某一天發(fā)芽，長出歪斜的花朵和果實。這就說明傳統(tǒng)的生命形式和生活倫理依然在老一輩的心中扎著根。

然而小說中還有一個細節(jié)，老潘勸瀕臨精神崩潰的歪嘴昆去找妓女，這個動作讓小鎮(zhèn)上的老者，家庭的道德柱石老潘倍感失落。失落的原因，他說不清，接下來是老潘的一大段內(nèi)心獨白：“連歪嘴昆這樣內(nèi)心澎湃的人，都有尋死的心了，還有什么不能發(fā)生的？賭場、毒品……像風一樣，正在瑞溪鎮(zhèn)各個角落彌漫，正在日漸滲透寧靜的日子，正在把一棟建好的房子的地基抽掉，今后還會有什么呢？一切都會崩塌，一切都在淪陷——連讓歪嘴昆提振精神的法子都是讓其去嫖妓了，還有事什么是堅貞不變的？這種改變從何時開始，又會到何時結束？小鎮(zhèn)上發(fā)生的一切是不是很快就要蔓延到他家里來了？他沒有任何方法阻止，也不曉得即將面臨的災事將會以何種方式出現(xiàn)，但他預感到了。”

對于一個從農(nóng)村走出來扎根到小鎮(zhèn)的居民，老潘和黑手義還有打鐵公等老一輩人，都是頑強的打拼者，他們以自己的勤勞和獨一無二的技術，安頓自己的家庭、精神和生命，他們還抱著澎湃的心情期望能延及子孫，帶來長久的昌盛和不斷地長進?，F(xiàn)實帶給他們的是一重又一重的打擊，以及對他們所渴望的圓滿和秩序的無情毀壞，連老潘這樣的守護者都只能勸歪嘴昆去嫖娼，對自己孫子的再次染毒不忍說破，懼怕面臨家人精神的徹底崩潰。于是老潘和黑手義的原鄉(xiāng)情結就不是虛泛的抒情，而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潘宏億吸毒逃跑，在驚慌無措中，老潘主動回到鄉(xiāng)下，肯定是無計可施了，只能求救于逝去的先人，讓他們幫助慌亂無措的子孫，于是老潘要去修繕祖屋。黑手義甚至開始懷念七月初七的裝軍了，雖然那會對他內(nèi)心造成重創(chuàng)，可他習慣了。他有時會覺得，鎮(zhèn)上的所有的壞事，都是從裝軍停止后開始的，賭博、吸毒、販毒、發(fā)瘋以及越來越躁亂的人心，都在裝軍停止之后集中爆發(fā)了。躁動不安的鎮(zhèn)子，讓他有搬回村里的念頭了。賈平凹在寫完《秦腔》后說：“風俗民情這些東西都是人在吃飽飯以后人身上散發(fā)一種活力，它依附在人身上的。就像農(nóng)村做飯一樣，沒有火自然也不會有煙?！谏虡I(yè)化浪潮的沖擊下，我們原有的文化傳統(tǒng)、民俗風情發(fā)生了改變，古老的純樸的情感正在離我們遠去，人性變得異化、復雜、扭曲，在善良的另外一邊，人的丑惡慢慢露出來，欲望成為我們行進的動力，我為這一切而感到深深的痛苦?！蹦Щ?、裝軍、降童其實代表了一種原初的秩序，一種在亂世中人心的安慰歸屬和原鄉(xiāng)情懷，六角塘祖婆婆說前面的事情搞不好，子孫如何能好的話，不會算命的石頭爹能應承各種場合，不過都是在重復一些鄉(xiāng)村小鎮(zhèn)日常生活的常識，再以“封建”的形式復原我們被金錢迷障的情感。林森在小說的結尾也不失時機地批評;鎮(zhèn)政府的無能，間接地導致了無序混亂的社會秩序，蛤蟆二的“江南不夜城”被曝光后，媒體報道的題目是“為什么沒有任何文化生活？”鎮(zhèn)政府的見風使舵，為凸現(xiàn)政績、挖掘地方民風民俗、申報歷史文化名鎮(zhèn)，大張旗鼓要恢復裝軍節(jié)，“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瑞溪鎮(zhèn)政府形同虛設的，多年來沒被任何人注意，這一回，可算是少見地有魄力了一回，贏得了不少的好口碑?！钡@個差強人意的恢復舉措還是胎死腹中，因為鎮(zhèn)上和村里裝軍隊伍的資助問題，而引出“維穩(wěn)”的問題，這個讓大家精神一振的火焰被掐死了。

重新恢復“軍坡節(jié)”，小說里用了“一個燃燒的夏天”這樣熱烈的詞匯，大概是在表達一種迫切的重整人心、重振精神氣的愿望。小說以對降童的聲音呼喚式的描寫結束，像一針強心劑：“那聲音翻山越海穿透晨光，淹沒了所有方向盡失的癲狂，淹沒了所有人聲喧鬧的癲狂，也湮沒了所有獨自面對無邊夜色的癲狂。那聲音在南渡江水面上光澤溫婉，終于漾上江岸邊的小鎮(zhèn)，把一切喧囂帶走，把緩緩涌動留下。那聲音鼓震人心?！?/p>

四

社會學家孫立平借用法國社會學家圖海納的概念“馬拉松結構”來描述當代中國社會，馬拉松式的社會結構與金字塔式的等級結構不同，人們在金字塔中雖然占有不同的社會/空間位置，但始終處于同一結構之中，而馬拉松的游戲規(guī)則是不斷地使人掉隊，“即被甩到了社會結構之外”，剩下那些堅持跑下去的就是被吸納進國際經(jīng)濟秩序中的就業(yè)者。在這個意義上，參與游戲的與被淘汰的處于結構性的“斷裂”之中，一旦裂開就再難加入一起跑的隊伍。其實就整個社會來看，一部分鄉(xiāng)村、小鎮(zhèn)乃至島嶼，也處于這種“斷裂”式的社會結構中，不僅僅是本地的人們外出打工、丟棄祖屋，而且還有無法恢復的、受到關注的本土的一切，小鎮(zhèn)上老者們的絕望和瀕臨崩潰，就是這種結構的一個暗示。不過作家好像還是對這個小鎮(zhèn)懷著難以割舍的情愫，所以作家讓黑手義以不辭而別、自我犧牲的方式，獲得兒子們對張英杰一家的接納，完成了大兒子一家形式上的完整，并留給子孫以“查黑”的方式重新整理家族故事、理順情感的機會。潘宏億從籠子里出來之后，跟張小峰一起散步，跑到了學校，他說：“我來看看，有沒有小學儀仗隊在訓練。我想確認一下，今年軍坡節(jié)，裝不裝軍？”在潘宏億心里，那份裝軍時刻的驕傲一直都在，這是他在張小峰面前唯一可以夸耀的東西。這些預示著生活依然還有可以擦亮的部分，不管如何仍然有一線生機。

林森在《雜記：關于閱讀與寫作》中說：“初中的那三年里，我患了一個很奇怪的毛病——非要躺在四處通風的樓頂才能睡著?，F(xiàn)在想起，其實那些夏天也并不太熱，而且還有春天秋天兩季，我也仍要睡在樓頂上，一抬頭就看到滿天的繁星或者烏云。那樣的日子很難熬，天一黑就開始心慌，我嘗試過在房屋里，把風扇開到最大，還是覺得氣悶，翻身到了四點以后，仍舊要抱著草席和被子，摸著壞了燈的樓梯，爬上五樓的樓頂，睡到被陽光曬醒，被子拉起蓋住臉，接著睡，直到陽光變得強烈。那是小鎮(zhèn)上農(nóng)業(yè)銀行的樓頂?！边@些經(jīng)歷都被他轉(zhuǎn)化到張小峰的個人生活中去，以林森這樣的年紀，很容易把這部小說寫成一個少年成長經(jīng)歷中的瑞溪鎮(zhèn)生活史，難以逃脫青春憂郁的窠臼與各種永恒正確但沒有生活熱度的視角。林森正是在這個地方隱藏了那種廉價的情感宣泄，他以一個成熟小說家的穩(wěn)重，將兩位老人老潘和黑手義作為小說的主角，讓他們葆有整個鄉(xiāng)域世界的秘密和沉痛，給古老的、日漸衰敗的鄉(xiāng)鎮(zhèn)世界，乃至當代中國的一部分發(fā)展歷程作了一個最恰當?shù)淖⒛_。小說題為“關關雎鳩”，古人以雎鳩之雌雄和鳴，以喻夫妻之和諧相處，雌雄有固定的配偶，又被稱作貞鳥。但在這部小說里，我愿意將它理解為共同經(jīng)歷漫長一生的老潘和黑手義兩個老人悲傷無解的友誼：黑手義跟兒子們吵架后，到老潘家過夜，兩個老頭在空空蕩蕩的屋內(nèi)說話。話少的時候，煙癮就重，煙頭的火光在黑沉的夜色中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兩雙老眼相對，把夜晚無限拉長。小而言之，兩個人是瑞溪鎮(zhèn)無力的守護者，大而言之，他們是活力充盈、給子孫們安居的廣廈式中國鄉(xiāng)村、小鎮(zhèn)社會老去的背影，而《關關雎鳩》就是一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