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婷婷
榮譽公證: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作家簡介:金宇澄,生于上海,祖籍吳江,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迷夜》、隨筆集《洗牌年代》等?,F(xiàn)任《上海文學》常務副主編。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獨上閣樓,最好是夜里?!薄斗被ā返谝痪浣琛栋w正傳》結尾展開敘事。里頭人物絮絮叨叨,到處“不響”,玩小心思。就像星星點點的小花,好比樹上閃爍小燈,這個亮起那個暗下,確是上海世相。
二十多年過去,火灰醞釀,成為肥料,不意長出樹來,樹上繁花似錦,引來許多人觀看,驚異相詢:哪來這么一號人物?
開年,得知王家衛(wèi)買下《繁花》,著嘆,又得苦等十年,就先拿來原文過癮。一個多月徹底把我繞進去,陌生化功夫十足。正如金宇澄在跋里所說,里頭的人生,是語言的活力——“靜靜地,我們?nèi)帘г谟醚哉Z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釋卷悵然,落十萬狂花。
男人女人,開到荼蘼
《繁花》所寫雖是時代變遷,小人物苦樂生死與離別,但不落窠臼,一萬個好故事喧囂,仿佛一樹繁花。時間遠近迂回,有些枝丫看要結出碩果卻又沒了生機,有些并蒂羸弱生長,最后又開出芬芳。
上海男人,那個阿寶,后來成了寶總。梅瑞見他要特意做頭發(fā),濃芬襲人。阿寶想來尖頭皮鞋,單排扣卡其色長風衣,不系帶,頭發(fā)濃密,理成平頭。“講得有葷有素,其實是悲”,可憐他最后糾纏世間,不得解脫。
滬生律師,規(guī)規(guī)矩矩,老婆出國,替她還債。陶陶在靜安賣蟹,滬生吃茶,陶陶講賣蛋男人和賣魚女人軋姘頭,老公捉奸,節(jié)奏緊湊。滬生約阿寶吃飯,卻移不開,聽完才給陶陶講:“有個女人做了外插花事體,群眾準備取人性命,耶穌講,如果是好人,現(xiàn)在就去動手。大家不響了,回去淘米燒飯,睏覺?!?/p>
陶陶說,耶穌辣手。
綿軟的滬上方言糅合精練的半文言,市井與優(yōu)雅交融。新舊兩個時空,隨章節(jié)交替,有古典話本式敘事,也有先鋒派風格,淋漓盡致。
白瓷盤雜陳的各色男女,朵朵帶露。一只手撥弄,挑起一兩枝帶葉的輕嗅,放下。瓣瓣斑斑,花朵不響,上帝不語。日光下新事做盡,女人看月,水銀瀉地,誰的命運都像火化后的灰燼。
吳儂軟語,鶯聲燕啼
由語言構筑的“繁花”世界,顫顫巍巍,是真迷人?!把┲フf,以后乘電車,碰到我了,阿寶哪能辦。阿寶心里一酸說,我先買票,如果有月票,我就講,月票。雪芝說,阿寶。阿寶說,嗯。雪芝說,一定要記得。阿寶說,啥。雪芝說,坐我的電車,永遠不要買票?!?/p>
到底用言語照明,可能的,也不可能,已經(jīng)沉迷。金宇澄的語感,說短促,卻悠長,搖曳曳顫巍巍,旖旎著向結尾奔去。汪小姐懷怪胎,李李遁空門,小琴機關算盡,在陶陶離婚當天和他調(diào)情,撞上生銹的欄桿,蝴蝶拍翅膀般飛下去,最后凄厲一聲:陶陶呀。
窒息我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金宇澄太狠,筆法,語言,不急不緩的敘述調(diào)子,簡直鈍刀割肉。
是非終有結,多數(shù)猶未了。夜里風一勁,棉花駁船鳴笛,去看黃浦江上墨黑的水吧。腥氣里一眨眼,想死的,想生的,都太平了。
抒情幾何,空枝對晚
繁花落盡君辭去。
寫情感是真好,看透不說透。用男孩視角寫女人,霧里看眾花當令,然漸次零落,兼詩文交錯,抒情手法前所未見。寫情貼人物太近,細節(jié)蜂擁,容易累,繁花卻疏朗。又有才學小說之風,博聞多識,上海的遺風舊址,盡數(shù)道來。
選段精讀——拾叁章(壹)
姝華忽然兩眼發(fā)光說,阿寶,我像是做夢了。阿寶不響。(此一處“不響”。《繁花》讓習以為常的當代小說變得面目可疑,像置身于美學習慣的邊緣,會有某種暈眩、失焦、搖晃、輕微的惡心,在短暫類似恐高癥的不適后,會重新獲得視覺、聽覺,發(fā)現(xiàn)視力和聽力都增強了,無論面對文本還是生活。)阿婆笑笑,蓓蒂看看我,一聲不響。(又一處“不響”。上一個指阿寶不清楚事體,此一處,是蓓蒂有心事,一絲不悅,傷心又失望。究竟方言表現(xiàn)力豐富,還是詞匯使用缺失?我更看重這個詞的音節(jié)。出現(xiàn)無數(shù)次不一樣的含義,這在文學作品中很少,可以細品字面后意味的提示,最先觸動聽覺。)我隱約聞到一股魚腥氣,剛想走,外面花園里,出現(xiàn)一道光,(各種器官活躍,是寫作最基本素養(yǎng)。)我一看,阿婆剛剛還在身邊,現(xiàn)在看不見了。蓓蒂拉了我,對池子里叫,阿婆,阿婆。我看一看,黃昏天暗,水里一條鯽魚。蓓蒂講,這是阿婆。(短句似花,散落一地。不曉得為什么,這一老一少常講到魚的夢,自己做夢會夢見變成一條魚。小說里最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有一天這個老人跟小女孩忽然神秘失蹤,原來干枯的水池子忽然有了水還長了草,多了一條鯽魚、一條金魚,鯽魚就是老阿婆常說她會變的鯽魚,金魚是女孩。)阿寶說,真的假的。姝華說,奇怪,池子一直是枯的,這夜有水了,有魚,我伸進水里,鯽魚一動不動。蓓蒂講,阿婆,讓我變金魚呀。我講,蓓蒂,童話看多了,普希金講的金魚,是上帝。(誰都在做金魚的美夢,很少毅然地向過去告別。)蓓蒂講,姐姐如果想變,也是一條金魚,試試看。我笑笑講,我不想做金魚,我做人。蓓蒂講,金魚比鯽魚好看。(蓓蒂是精靈。)我講,是的,以前有個叫契訶夫的男人,一寫情書,就是我的金魚,我親愛的小金魚。(契訶夫劇中人物,無論如何,都無法過上想要的生活,無論如何都被困在無法前進也無處可退的尷尬處境里。而《繁花》中,失掉丈夫也瞎了的黎老師也說:“阿寶,做人多少尷尬,桃花賦在,鳳簫誰續(xù),多少尷尬呀?!本烤褂袔锥鄬擂??“文革”過后的第一場盛大春宴,個個做足功夫,盛裝出席。席間,四位夫人惱了。玲子和陶陶翻臉了。小琴左右為難。梅瑞當場塌臺,精神錯亂……這些人,從前不說有多婉轉(zhuǎn)嫵媚,也稱得上風流四溢。時代糟污,人也跟著晦暗。也許,蓓蒂化作金魚,是最好的結局。)蓓蒂忽然蹲下來,哭了。(此一處簡短的動作情緒描寫,為后面的魔幻埋下伏線,讓那些曠男怨女的小聰明失了分寸,由此帶來的荒唐和荒涼全沒了重量。)我回到廚房尋阿婆,走到門口,我回頭再看,水池四面,已經(jīng)不見人了。我講,蓓蒂,蓓蒂。我聽不到聲音。我跑進去看,水更多了,有一棵水草,一條鯽魚,一條金魚。(金宇澄文字,像水底的柔草,會呼吸。)我覺得情況嚴重了,伸手去摸,魚游到水草下面,我嚇了,我講,蓓蒂。周圍一聲不響。(又一處“不響”,渲染氣氛。)金魚搖搖尾巴,鯽魚一動不動,貼近了金魚,像一塊石頭。(情誼深厚,這個小女孩是資產(chǎn)階級,在她家?guī)蛡虻倪@個紹興老太阿紹是被他們欺負的一個工人,但實際上這種主仆,非常親密,像家人一般。)我尋到廚房間,想不到阿婆跟蓓蒂,忽然立到我眼前。阿婆講,天不早了,姝華回轉(zhuǎn)吧。我心里“嘣嘣”跳,覺得放心了。我講,好的,我走了?!氄f,兩個人,真就消失了。姝華不響。(又一處“不響”,確實無法言語,人物的視角都是限制的。)阿寶說,記得蓓蒂幾次講故事,完全亂夢堆疊,看見裙子變輕,分開了,是金魚尾巴,水池旁邊,月光下面有一只貓,銜了蓓蒂,到外面走了一圈,再回來。(書中處處有閃回。)……蓓蒂講,三只野貓,一直跑到日暉港,黃浦江旁邊,貓嘴巴一松,“喵嗚”一叫,我跟阿婆就游了,游一圈就回來,如果我不回來,就游到別地方去。(《百年孤獨》中奧雷里亞諾為什么一直在做小金魚?蓓蒂游到了其他地方去,大概是想遺忘吧。一種意象的隱喻。)我笑笑講,除非我做夢。蓓蒂講,不相信就看呀,我跟阿婆,頭頸后面,有牙齒印。我看一看,只聞到頭發(fā)里的魚腥氣。(以夢觀照現(xiàn)實的話,現(xiàn)實豈不一場夢乎?)我講,快讓阿婆汏頭發(fā),不許嚇姐姐,我走了。蓓蒂講,我不要鋼琴了。阿寶不響。(此一處“不響”,阿寶在回憶。阿寶十歲,蓓蒂六歲,兩人從假三層爬上屋頂,瓦片溫熱,黃浦江船鳴,蓓蒂頭發(fā)飛舞,說,我乖吧。阿寶摸她的頭。)……我只記得,阿婆的相貌,完全變暗了,我現(xiàn)在想想,還是不相信這夜的情況。阿寶不響,(姝華不理解蓓蒂的孤獨,阿寶理解。男人最愛的姑娘都是要回到水里去的,《紅樓》里黛玉“冷月葬花魂”,《繁花》中蓓蒂變成一條魚。)心里想到了童話選集,想到兩條魚,小貓叼了蓓蒂。阿婆,乘了上海黑夜,上海夜風,一直朝南走,這要穿過多條馬路呢?到了黃浦江邊,江風撲面,兩條魚跳進水里,岸邊是船艏,錨鏈,纜繩。三只貓一動不動。阿寶說,這肯定是故事,是神話。(阿寶不信,說是故事,但蓓蒂終究沒回來。作者,毫無解釋,任由阿寶終生困惑,思念蓓蒂。)endprint
總評:天堂水面,陽光明媚,水深萬丈,深到地獄,冷到極點,暗到極點。荷花根須,伸到地獄,全部吊滿人,拼命往上爬,想爬到天堂看荷花,毫不相讓。荷花根斷,重新跌到泥濘,鬼哭狼嚎。而蓓蒂化作金魚,就在污穢如淤泥般的一個繁花池里,像蓮花般升起來,直達天上。
蓓蒂變魚后,姝華去吉林,給滬生寄絕交信:“人已經(jīng)相隔千里,燕銜不去,雁飛不到,愁滿天涯……我們不必再聯(lián)系了,年紀越長,越覺得孤獨,是正常的,獨立出生,獨立去死。人和人,無法相通,人間的佳惡情態(tài),已經(jīng)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我就寫到這里,此信不必回了?!?/p>
有時候,結局不必寫,讀者也不必問。
所有相遇,久別重逢
終有一天,《繁花》開盡。李李驟然出家,庵外好鳥時鳴,花明木茂,昏暗走廊里,李李逐漸變淡,飄向左面,消失。走廊終端,亮一亮,有玫瑰色的紅光。一切平息。阿寶理應慘然,先是蓓蒂,再有李李,此生過半,兩手空空。少年舊夢,大多消逝在無盡的色彩交替中。他此生料不會提起,再無蹤跡。
滬生、姝華重逢在火車站,姝華披頭散發(fā),手拎人造革旅行袋,棉大衣像咸菜,一股惡臭。還在讀詩——光輝啊/跌爛于平地的人/沒入怒濤的人/火蛾一樣燒死的人/一切逝去的人。為什么要重逢,為什么不讓結局,留在更早的時空?
繁花一度,留夢幾回。上帝不響,命運喧嘩,人生無常,都沒什么可惜的。滬生如是,阿寶如是,你我亦如是。
嘎貓角落
《繁花》世界
作為《上海文學》的編輯,金宇澄在2012年以滿紙滬語完成這一部描寫上海市民生活的長篇小說《繁花》,一問世就反響強烈,一舉摘得中國小說學會評選的2012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第一名。茅盾文學獎評委王春林說:“說到上海敘事,自白話小說盛行以來,一直到金宇澄的《繁花》橫空出世,大約有4位作家是絕對繞不過去的。按照時間順序排列,他們分別是韓邦慶(《海上花列傳》)、張愛玲(《海上花開》《海上花落》)、王安憶(《長恨歌》)、金宇澄(《繁花》)。”
小說《繁花》,一人引出一人、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線索蜿蜒,或戛然拗斷,時而是阿寶、滬生活動的“上只角”,茂名路、思南路、復興路等“半個盧灣”;時而去小毛家,滬西老式里弄、蘇州河畔“下只角”,滿眼曲折的人心,活潑的生活。金宇澄筆下的上海,不同于張愛玲和白先勇,不同于程乃珊、王安憶。筆墨貼地,流水不腐,只在乎市民細節(jié)、市井故事。逐漸鋪陳的《繁花》,蔓延生長,默默綻放。
《生活周刊》曾經(jīng)問金宇澄,《繁花》最初的書名是《上海阿寶》,為什么后來改了呢?他回答說:“書名我想了很久,繁花繁花,盛極必衰。人生就是這樣。當這朵花開的時候,不要疏忽、耽誤,辜負了好時光,要知道人不會永遠處在最好的時候。其實也是老生常談,珍惜很重要,不要圍著別人轉(zhuǎn)?!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