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慶和
沒有思緒的曠野
朱慶和
朱慶和,男,1973年生于山東臨沂,畢業(yè)于東南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專業(yè),現(xiàn)居南京。江蘇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發(fā)表詩作200余首,著有詩合集《我們柒》,并有作品入選多種詩歌選本;發(fā)表中短篇小說30多萬字,短篇小說《在集市》獲江蘇省第三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
1
在我結(jié)婚一年后,有了兒子。喝滿月酒那天,我抱著小家伙,對朋友們說,看,肉嘟嘟的,都會笑了,真想不到,這會是我的兒子。他們聽了,均不解地看著我。我知道他們誤解了我的意思,其實我想說的是,一年前,我還不知道小家伙藏在哪兒,而現(xiàn)在卻躍世而出,這真是個奇跡。為了讓朋友們感受我的興奮之情,就讓他們都抱一抱他。輪到曹輝時,他卻連連擺手說,我怕抱小孩,看看就可以了。
曹輝住在另一個城市,因為時間太晚,他就在我家住了下來。我和他在小房間里喝茶聊天,老婆孩子還有我的母親睡在大房間,如果我聽到兒子哭鬧,就會過去看一下。
曹輝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喜歡抱孩子嗎?我說,嫌他不干凈吧。他說,不是的,這跟我少年時發(fā)生的一件事情有關(guān),那年我十三歲,不懂事,等我到了十八歲,才明白了事情的整個過程,當(dāng)然也明白了一些道理。我說,到底什么事你快說!曹輝卻不急不忙,他說,我爸是一名軍官,當(dāng)過連隊指導(dǎo)員,我媽是小學(xué)教師。我說,這個我知道,你以前跟我提過。他卻話題一轉(zhuǎn),問我,你在寫作是嗎?我說,算是吧,弄點碎錢抽抽煙,就像老家的人們在農(nóng)閑時撈個魚編個筐什么的。他說,你把這個故事寫下來吧,也算是對我父親的一個紀(jì)念,這陣子我老夢見他。看他那么鄭重其事的樣子,我就答應(yīng)了,那表情似乎在說,相信我的生花妙筆吧。曹輝喝了口茶,開始講了。
2
那一年,曹輝十三歲,他爺爺去世了。他爺爺綽號叫“扁頭”。住在東門的炳荃老人頭穿送老衣裳。
大伯、二伯他們都呆在堂屋,不敢進(jìn)去。曹輝當(dāng)時在場,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床桓疫M(jìn)去。他膽子大,想看看炳荃老人怎么給爺爺穿壽衣的,但被他母親攔住了。后來,母親給他解釋說,爺爺?shù)玫氖欠伟A,傳染病,民間有個說法,傳染病是不會被主人帶進(jìn)墳?zāi)沟?,而是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化作一只蛾子,飛到某個子女或親屬的體內(nèi),繼續(xù)繁衍。
炳荃進(jìn)了里屋,看見扁頭還沒辭眼,但問什么話都已經(jīng)不知道回答了??炝耍簿鸵诲仧煹墓し?。炳荃把別在腚后的煙袋鍋子拿出來,揞上煙葉點了火,等扁頭死去。
扁頭一蹬腿,炳荃就把他剝光了。扁頭的身體已經(jīng)讓疾病吸干了,幾根骨頭收縮著,像一把爛稻草。炳荃拿備好的白酒、棉花幫他擦拭。他看到扁頭腚上的針眼已經(jīng)潰爛,幾只蛆在蠕動著。白酒滴在了上面,蛆蟲發(fā)出一聲驚叫,便踡腿了。扁頭的陰毛灰白,短小的陰莖顏色發(fā)黑,像臨死前掙出來的一截屎。
開始給扁頭穿壽衣,一件一件地穿。在穿夾襖時,炳荃對扁頭說:“你閨女真是心細(xì),等哪天我跟孫嬤嬤講,叫她也給我做一件,那地方也一年四季的,什么衣服都得備下,老秋后穿剛剛好。”最外一層套的是天藍(lán)色的對襟大棉襖,還有棉褲,藏青色的,都十分厚實、得體。
沒一會兒炳荃從爺爺?shù)姆块g出來了,對大伯說:“你爹走了?!北娙怂坪醪恍?,仍不敢進(jìn)屋去看,但都擺出了一副準(zhǔn)備要哭的樣子。炳荃說:“白哭,還沒穿送老衣裳呢,你們先把堂屋打掃好吧。”“白”,在曹輝家鄉(xiāng)話里是“別”的意思。炳荃說完,又進(jìn)去了。燈光下,男人們表情嚴(yán)肅地收拾東西,而小姑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聲音尖細(xì)。母親勸道:“你白哭,你白哭?!边@時,里屋傳出話來,“拿把剪刀過來,我要給你爹鉸指甲。”剪刀找到了,但誰都不愿送。最終還是母親拿了進(jìn)去,她說:“我怕什么蛾子,要傳染早就傳染了?!蹦赣H伺候爺爺多少天了,端屎端尿的,這話分明是說給大伯兄妹們聽的。
等炳荃給爺爺換好了壽衣,大伯、二伯他們連人帶床把爺爺抬到了堂屋,沖著門口。曹輝記得特別清楚,穿戴一新的爺爺筆直地躺在靈床上,在燈光下異常耀眼,像是充了氣,看上去要朝上飄。炳荃點上了長明燈,盛上一碗半熟的米飯,把蒸好的面串掛到爺爺?shù)牟弊由?,給他臉蓋上了草紙,然后對大伯、二伯他們說道:“哭吧?!庇谑牵藓奥暢涑饬苏麄€房間,為了此刻,他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多日了。起碼曹輝等了很久了,所以他哭得特別響亮。在炳荃臨走前,大伯不忘給他錢,一般人家都給二十,但大伯給了他五十,外帶兩包大前門。
3
第二天,爺爺死去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村子。曹輝說,那年春天梧桐花剛落,槐花才接著開,一簇簇的都在頭頂上,云彩似的,可真是死人的好季節(jié),村落四周的麥地里,煦暖的風(fēng)吹著,人們無須到地里去,只等小風(fēng)再吹上一陣麥子就熟了。如此閑暇的好時光,游手好閑的人們都到街上看熱鬧。
因為不知道老三什么時候到家,主事的人不好定出殯日期。老三就是曹輝的父親。他在成都的某個部隊,電報他已經(jīng)接到了,但不知有沒有上火車,即使上了,翻山越嶺的,也要四、五天時間。畢竟是春夏之交了,氣溫在一天天朝上走,如果停尸時間太長,尸體會發(fā)臭。大伯說:“要不放到醫(yī)院去?”二伯反對說:“正是盡孝的時候,就在跟前?!弊詈笊塘?,去鎮(zhèn)上的冰廠搞個大冰塊來,放在靈堂用來降溫。
結(jié)果運來了兩塊,廠長親自送來,順便還奔了喪,干哭了幾聲,沒一滴淚。一塊冰放在靈床下面,一塊放在墻角。長方體的兩塊冰引得人們不少的好奇,看上去那么大,那么亮,像個水晶棺。而孩子們更好奇,總想著去摸一摸,然后再觸到其他孩子的脖子里去,涼得不能再涼了。曹輝帶著他們,不時地進(jìn)進(jìn)出出。
大伯看得煩了,把曹輝叫住,厲聲說道:“你以為這是博物館,還參觀吶?!闭f完,搧了他一巴掌。曹輝從腰里拿出木頭手槍,對著大伯“啪啪”就是兩槍。大伯把手槍奪過來,別到了自己的腰里。曹輝就對他說:“等我爸來了,叫他拿真槍斃了你?!贝蟛杨^低下,說:“兔崽子,行啊,行啊,來。”他說著,還差點笑出來。這時曹輝的母親來了,大伯就對她說:“你看看吧,你兒子要斃了他大爺?!蹦赣H就回了句,“斃了就斃了,”結(jié)果兩個人吵了起來。
4
曹輝的父親從部隊趕回家,手里抱著一個嬰兒。父親來到靈堂,掀開爺爺臉上的草紙,看了最后一眼,表情深陷在臉里,已凝固,奇形怪狀的。父親沒哭,曹輝從沒見他父親哭過,他聽見父親說了句:“不像是爹了?!蓖炅擞职巡菁埳w上。
孩子在院子里被傳來傳去,像只玩具一樣,眾人都來瞅,都很好奇。大伯對父親說:“小家伙長得挺像你的嗎?不會是你在部隊跟哪個大閨女弄出來的吧?”此時,曹輝的母親已經(jīng)被氣走了,她去了學(xué)校,雖然這兩天請了假,可她還是對代課老師不放心。
當(dāng)晚,父親把事情經(jīng)過詳細(xì)地說給母親聽,說是在火車上一個女的丟給他的。母親就質(zhì)問他:“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為什么那女的偏偏把孩子給了你?為什么連個字條也沒留?”父親一時語塞。是啊,為什么?曹輝說:“因為看爸爸是解放軍?!备赣H說:“兒子說的對?!彼粗茌x又朝上竄了一頭,真是感到高興,想順手摸摸他的腦袋,可后者卻飛快地躲開了。母親問:“你打算把孩子怎么辦?”父親說:“我們養(yǎng)著,你不是一直想要個閨女嗎?”母親瞪著他,說道:“你爹還沒送走,又送個親娘來,你就好好養(yǎng)著吧。”見母親生氣了,父親就改口說:“過兩天我就把她送走,送福利院去。”這時,大伯的兒子振東來喊他,去商量出殯的事。
有什么好商量的呢?他們都定好了,要把爺爺(爺爺奶奶合葬)的葬禮搞得不說風(fēng)光一點,也得體面一點,每家出份三千。大伯、二伯憑著他們的社會關(guān)系,那三千不但能掙回來,還可大撈一筆。大伯在村里干書記,二伯是副鎮(zhèn)長。而父親,把母親養(yǎng)的那頭豬算在內(nèi),只是勉強能湊齊。父親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在老盆里燒紙,看上去像是在烤火,火苗映紅了他的臉。言語間,他們好像在指責(zé)他。他越沉默,他們就顯得越有理由。那意思似乎在說,你離家這么多年,也沒盡什么孝心,所以淑敏侍候爹是應(yīng)該的,是代你盡孝呢,別叫她整天咋咋呼呼的,感覺自己吃了多大虧似的。淑敏就是曹輝的母親。
第二天清晨,鎮(zhèn)上的殯儀車把爺爺帶到了火葬場,一縷青煙升上天空,焚化爐里落下了一把灰。爺爺被裝在一個紅面黑邊的骨灰盒里,等到出殯那天,再把骨灰盒放到棺材里去。父親認(rèn)為,有了骨灰盒就行了,再套個棺材,多余。但話一出口,招之而來的是大伯、二伯們對他的不滿。
在家里,父親向母親表達(dá)了自己的怨氣。曹輝睡了,但聽得見他們在說話。母親說:“你們曹家沒一個好東西。”父親問道:“也包括我嗎?”他想對母親幽默一下。但母親沒理他,就講了大伯、二伯干的一些的丑事,最后母親說:“小輝說要拿槍斃了他門?!备赣H表示完全贊同。
母親問:“你今年能轉(zhuǎn)業(yè)回來嗎?”
父親答:“沒指標(biāo),回不來?!?/p>
“那我們還能過去???”
“級別不夠,也過不去?!?/p>
這時他聽見母親哭了,她的哭聲也把嬰兒弄醒了,同時哭起來。母親哄了半天也沒哄好,就很生氣地說:“你快把它撂了,煩死人啦?!备赣H沒動,母親說:“不撂是吧?”她站起來,父親以為她把孩子扔掉,結(jié)果看到她赤著腳,到了曹輝的房間。
父親哄著孩子睡去??赡赣H還在抽噎,曹輝伸出手來,摸到了母親的淚水。父親突然感到,當(dāng)然,這是曹輝回憶起這一幕時想像了父親的感受,父親覺得自己像身邊的嬰兒一樣,被黑暗包裹著,孤獨、無助。他也想哭,于是淚水就下來了。
5
曹家靠街,出殯這天,街上很熱鬧,孝幛、花圈、還有各種紙扎,不斷地在街兩邊排開去。前來吊孝的人就在街上喝酒吃飯,一張張木桌沿著街邊排開去。其實前兩天就已經(jīng)開始忙了,殺了三口豬,請了兩棚吹鼓手,一棚唱戲,一棚為吊客助興,吹拉彈唱的。
凡是上桌吃飯的,都是好煙好酒好菜,煙是大前門,酒是松河特曲,菜是整雞整魚和豬肉膘子,吃完,一抹嘴,說一聲:“媽了個逼的,曹扁頭真出血?!?/p>
曹輝記得很清楚,當(dāng)時街邊的飯場就跟食堂一樣,吃不了的有朝自己家端的,豬啊狗啊雞啊的也都朝桌上湊。
在鄉(xiāng)村,出殯的程序非常繁瑣,行路祭、摔老盆、起靈什么的,再加上是雙親合葬,更是繁上加繁。一直搞到下午三、四點鐘,才在墳地豎起了爺爺奶奶的墳頭和墓碑。孝子孝孫每人發(fā)了一塊發(fā)面餅,兜在懷里,主事的人說一聲:“快回家去?!北娙吮闳銎鹚奶叱依锉迹犖橹虚g旋即騰起一陣塵土。什么意思?誰最先到家,就表明誰先發(fā)家致富。曹輝的父親走在最后面,他好像搞不懂他們這是在干什么,一哄而散的樣子把喪事的肅穆與莊完全嚴(yán)破壞掉了。
從墳地回到家,父親問母親把孩子抱哪去了,母親也才發(fā)現(xiàn),嬰兒不見了。問曹輝,早上叫他照看的。曹輝說:“給它喂飽奶,就睡了?!逼鋵嵅茌x把那嬰兒抱到路邊,見它哭,就抱到麥地里去了。但他回答說:“不知道,不知道去哪兒了。”父親就懷疑是母親把孩子扔了,于是吵了起來。結(jié)果,母親一氣之下回了娘家。
6
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出乎曹輝的意料。那時他不懂事,真的不懂事,才十三歲。在他高中畢業(yè)那年,也就是他十八歲的時候,高考前一個月他父親去世了,等他上了大學(xué)放寒假回家,他前前后后問了一些人,才把當(dāng)時發(fā)生的事情搞清楚。
有人在麥地里發(fā)現(xiàn)了嬰兒的尸體,報了案。
曹輝的父親被帶走了,判了刑。本來這事大伯、二伯能捂下來,但曹輝的父親沒讓他們這么做。在獄中,曹輝的父親生了病,也是肺癆,就在曹輝高考前一個月,他終于合了眼。臨死前,曹輝哭了,父親卻笑著說:“我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你還記得那天嗎?我?guī)闳ダ牙鸭艺夷銒?,路上車子被什么東西絆倒了?!?/p>
父親邊說,曹輝邊回憶。他記得那天早上,父親起了床,穿上軍裝,騎上自行車,帶上曹輝,去何莊叫妻子回來。孩子的下落,父親說還要再問她。在村口,車子騎得好好的,卻突然被什么東西絆倒了。
曹輝的父親重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路邊的麥地里豎著稻草人,一只麻雀停在上面,唧唧叫,有一條路,朝麥地深處延伸,路面是光的,他被吸引了,他的目光追隨著那條被麥子和野草覆蓋的路,進(jìn)去了。“我的魂魄也跟著進(jìn)去了?!备赣H說。
7
曹輝講完了,我不知該說什么,只覺得很壓抑,弄得我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我兩眼通紅地起了床,把曹輝送走了。
兒子睡著了,吃完了就睡,跟只小豬一樣。我嗅了嗅它的頭發(fā),里面的奶香味讓我陶醉,一種初為人父的感覺又上心頭。
我向母親、妻子說起曹輝昨晚講的故事,我問母親,民間真有“病蛾子”的說法嗎?母親說,有這個說法。我問道,是不是哪個子女對死者不孝,蛾子就會傳給他呢?母親說,不一定,要傳給誰,那都是定好了的,說有一個人在父親臨死前,到了百里之外就為了躲避病蛾子,結(jié)果還是給傳上了,有時候老人想念哪個子女,也會傳給他。
我決定把這個故事寫下來,但動起筆思路時常被打斷。我發(fā)表的字?jǐn)?shù)最多的一篇文章登在我們廠報上,四千字,我一般喜歡寫豆腐塊,均在千字以下。這么說,好像我把握不了這個題材。有這個因素在里面,但更主要的是,我在想,我要寫它干什么?就像曹輝說的,為了紀(jì)念他的父親?還是如我平常那樣,發(fā)點人生的感慨?抑或是為了滿足讀者的獵奇心理,寫得煽情一些?
透過封閉陽臺的玻璃,我看到外面陽光很好,被蒙了一層陽光的樓房、樹木顯得很安靜,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上面,一片虛空,我感覺到了,我的魂魄就在那里。
我回到書房,決定從曹輝的父親上火車開始寫起。
8
接到電報,曹輝的父親常武看到“病?!眱蓚€字,就知道父親不行了。簡單地收拾下行李,連隊的吉普車一路顛簸地把他送到了成都。上了火車,車廂里人不多,很多人躺在座位上,而常武喜歡筆直地坐著,靠著窗口。他常聽人說,也在報紙上看過,這條線很亂,經(jīng)常有匪徒亮著刀子劫錢。但他一次沒碰到,這次也是,車廂里很安靜,只是不時有人過來神秘兮兮地向他推銷東西,電動剃須刀、裸體撲克什么的,大概是從南方到了成都,再從成都散開去。
他已經(jīng)三年沒回家了,不知老婆孩子怎么樣了,他想他們。其他人誰都不想,包括他即將離世的父親。當(dāng)初他就是因為討厭這個家才去當(dāng)兵的。他希望,假如他爹死去而不通知他,等他探家時到墳頭上看看就可以了。但這是不可能的。連隊的日子他也過厭了,枯燥、刻板、累,他真想去前線打一場漂亮的仗,他掃死敵人,敵人也掃死他。
火車上的這段時間給了他短暫的自由,窗外的景色,倏忽而過。車過秦嶺的時候,常武靠著背椅,打起了瞌睡。矇眬中,常武感覺一只飛蟲在他耳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是蒼蠅,比它要大,更像一只蛾子,盤旋一陣之后,結(jié)果飛到了他的喉嚨中,一咳嗽,就醒了。窗外,天色已晚。常武起身去水房倒了熱水喝。常武點上一根煙,茫茫的夜色中,他希望火車永遠(yuǎn)在路上,開不到頭。此刻,火車正像他希望的那樣,在永遠(yuǎn)地開著,沒有盡頭,不知疲倦。
快到鄭州時,一個年輕女人走過來叫常武照看一下孩子,她要去趟廁所。常武同意了,一手接過了前者懷里的嬰兒。可等了半天,也不見那女人再過來。常武就抱著孩子挨個廁所挨個車廂地找,但是找了也白找,因為他已記不得那女人的模樣了,很多人都拿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常武又想起座位上的行李,又趕緊折回去,弄得身上冒了汗。行李還在,座位上多了個包袱,有奶粉、奶瓶、尿布、幾件嬰兒的衣服,顯然是剛才那女人留下的。
列車員過來時,常武跟他解釋了剛才發(fā)生的事,邊上還圍了幾個人。列車員說:“你不要這樣看我,我家里不缺人,我跟你說,我家里什么都不缺,就缺錢?!背N湔f:“我不是這意思,我不知道怎么辦?”有人問:“看看是男孩還是女孩?”眾人瞧了,是女孩。列車員就說:“賣都不值幾個錢。”邊上的人七嘴八舌,有的建議常武養(yǎng)著,有的建議送福利院,甚至還有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說,就讓孩子呆在火車上,讓她一生都呆在火車上。
小家伙哭了,給她喂了奶,又瞇眼睡去。常武看著她,干干凈凈的,長得也不算丑,身上還透出嬰兒特有的奶香味,呼吸跟只小貓一樣。他想起當(dāng)初兒子出生時,他根本沒抱過,那種初為人父的激動心情還沒真正地體味過?,F(xiàn)在他抱著她,真的產(chǎn)生了一種想法,把這孩子抱回家養(yǎng)活并長大成人。
責(zé)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