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露
穿越
在海牙,我剛被荷蘭人湊合著接受或稱容忍,安生地過了幾年小日子,又節(jié)外生枝,再次陷入迷茫。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清晨,我要去荷蘭東部恩斯赫德市立圖書館做講座。為了躲避交通高峰期的塞車,我抄海牙火車站后邊僻靜的小路,趕我預(yù)訂的火車班次??斓杰囌緯r,我眼前一亮:在路西,一排灰色的建筑群中,一座樓房鶴立雞群。它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紅一塊,綠一塊,藍一塊,黃一塊,白一塊。一系列橫平豎直的幾何圖形把彩虹的七色及其延伸色一個不落地和盤托出。我恍如隔世,仿佛在海牙的秋季穿越到馬城冬季的狂歡節(jié),也可以說,仿佛回到了不怕把亭臺樓閣繪制得五彩繽紛的祖國的懷抱。我把車窗搖下去,睜圓眼睛盯著那五色俱全的樓房使勁瞧,說啥也不相信我不是在做黃粱美夢。
瞅完建筑后,我轉(zhuǎn)而瞅行人。可在川流不息的路人中,半天也沒發(fā)現(xiàn)一個行人朝那建筑吐吐沫,鄙視這座色彩斑斕、按荷蘭標準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艷俗樓房呀。我就納悶,這房子的整扇墻比我的黃門窗框“色”膽包天,光鮮耀眼不知有多少倍,為啥過路行人以及周圍居民不群起而攻之,用舌頭把它給壓死,用吐沫把它給淹死?再說了,位于海牙城里的市政規(guī)劃局白吃俸祿了?沒發(fā)現(xiàn)就在他們眼皮底下杵著一座踐踏本國約定俗成著色規(guī)矩的害群之馬?還是只斑馬!
我百思不得一解也就算了,架不住還心如刀絞,肺差點給氣炸了。合著崇尚自由民主博愛的荷蘭人跟我玩了一把雙重標準,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只許這座樓房五顏六色,不許俺只用其中的一個顏色?可我得趕火車,還要在路上準備我的講稿,不能用大部頭的時間來生悶氣,所以后來忙著忙著,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不知過了多少年,有一天,荷蘭朋友請我到海牙的一家大劇院看著名的美國話劇《誰害怕維吉尼亞·伍爾夫》。此劇本我在北大念書時就讀過,講的是在20世紀60年代部分西方人婚姻理想的破滅。劇中兩位主人公撕掉傳統(tǒng)夫妻之間溫情脈脈的面紗,在來他們家做客的一對年輕夫婦面前,互相謾罵羞辱,甚至大打出手,連荷槍實彈的左輪兒都派上了用場,場面壯觀,熱鬧非凡。哎,我突然覺得《誰害怕……》這個標題聽著耳熟,好像與一幅美國油畫同名。如果我還沒把在北大讀美學(xué)選修課時所學(xué)的那點兒知識和盤還給老師了的話,那幅油畫同與眼前這個話劇一樣,產(chǎn)生于同一時代,并對當(dāng)時盛行的西方傳統(tǒng)觀念起了顛覆性的作用。
荷蘭畫家蒙德里安作于1921年的著名畫作《紅色、黃色、藍色與黑色構(gòu)圖》。
我不知著了啥魔,平時忙得抬不起頭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而這回僅僅為了回憶那幅油畫的名字,我竟然放著正事不干,心血來潮地打電話給我的熟人彼得。此人在海牙開了一家頗有名氣的畫廊。近幾周他動不動就寫封郵件來,約我進城一起喝咖啡。我總是拖拖拉拉,找借口把約會往遙遠的方向推遲。今天我主動致電約他出來,他高興之余還不忘順便提出不平等條約:在喝咖啡之前,我得先去參觀他的畫廊,并共同商議一位北京藝術(shù)家在此畫廊辦個人展的事宜。彼得亮了底牌:他想請我為該畫展剪彩并致開幕辭,并緊接著說,這可是“朋友之間的服務(wù)”——荷蘭話:我白幫忙,他一毛不拔。本人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老鬧著約我喝咖啡呢,原來是請君入甕。但本人再一尋思,也好,這樣我問他以《誰害怕……》一詞開頭的油畫到底叫啥名字,并向他咨詢荷蘭人為何在使用顏色的問題上對我采用雙重標準,我就不用覺得占他的時間和便宜了。
反叛
我到他畫廊一瞧,哪兒像油畫呀?提得動油漆桶的都會作這類畫兒,潑油漆唄。潑得越曲里拐彎,濺得越到處都是,滿天星,藝術(shù)性就越高,就越能賣出個好價錢。彼得管此畫法叫潑墨。我跟他挺熟,有話不用藏著掖著,便單刀直入地問道,你是專家,說真的,這能叫繪畫?他說不但能叫,而且還有個專有名詞:構(gòu)布拉流派,翻譯成中文大概是“毒蛇流派”。俺合計了一下,將一桶油漆掄圓了往帆布上一潑,轉(zhuǎn)手就能賺幾千,幾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歐元,夠毒的。不過我知道,跟彼得再熟,這樣的心里話是不能和他分享滴,最好還是在我自己身上找原因。俺是藝術(shù)大殿的門外漢,欣賞不了現(xiàn)代藝術(shù)。這樣一想,就通了,我的內(nèi)心斗爭也可以洗洗去睡了。
無意中,我發(fā)現(xiàn)這些潑畫有一個共性:色彩極為鮮艷豐富,色塊凌亂無章,欠缺和諧感。彼得解釋道,這就是毒蛇流派的獨到之處,高明所在。它挑戰(zhàn)傳統(tǒng)畫派的色彩和諧觀,一反前輩畫家在著色上的循規(guī)蹈矩、謹小慎微、乏味單調(diào)、蒼白無力,大無畏地制造各種色塊之間的沖突,以尋求新的和諧感和視覺沖擊。談到大無畏,彼得補充了一句,美國甚至有一幅畫就叫《誰害怕紅黃藍》,它被封為西方現(xiàn)代畫派的代表作之一。我心里咯噔一下,天下哪有這般巧事?彼得心有靈犀一點通,不問自答,我還沒來得及提問,他就說了我想知道的事。
彼得看我頻頻點頭聽得出神,更滔滔不絕了。他告訴我說,《誰害怕紅黃藍》的反叛精神跟一部叫《誰害怕維吉尼亞·伍爾夫》的話劇遙相呼應(yīng),一脈相承,都是挑戰(zhàn)前輩的審美價值與道德標準的力作。我若有所思道,看來美國就是老大哥,干啥都打頭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落在后頭。彼得不干了:話不能這么說,毒蛇流派可是產(chǎn)自荷蘭本土的奇異果。再說了,美國名畫《誰害怕紅黃藍》還在娘肚子里時,荷蘭畫家蒙德里安就推出了他的風(fēng)格派畫作《組合III: 紅黃藍》等。
這位荷蘭畫家對后人的影響可比那位美國畫家大了去了。他的風(fēng)格改變了西方的城市規(guī)劃、街道建筑、室內(nèi)設(shè)計、家具家什和服裝首飾等。一時間,借鑒他的美學(xué)理念,復(fù)制他的畫作,成了時髦。海牙有一棟樓,就在市中心,它的外墻便是蒙德里安一幅油畫的翻版。我刻不容緩地問道,是在火車站后街的那座樓房嗎?一塊青,一塊紫,一塊紅,一塊藍的?彩虹有多少顏色,它就有多少顏色,而且還有過之而不及?彼得點頭說,沒錯!此時他驕傲得像開屏的孔雀,生怕我忘了荷蘭也領(lǐng)導(dǎo)世界新潮流,低估了掛在他畫廊里毒蛇油畫的藝術(shù)價值。
冰釋
頃刻間,我多年的困惑冰釋。合著不是荷蘭反對顏色斑斕靚麗,而是反對不上經(jīng)傳的人胡來,瞎斑斕靚麗。我要是姓蒙德里安或叫維吉尼亞·伍爾夫,我要是毒蛇流派的小頭目或西方任何一個其他現(xiàn)代派的開山鼻祖——流派的小嘍啰也能頂一陣的嗆,那么我往我自己窗門上刷啥刺眼的顏色,四鄰八舍都不會牢騷滿腹,群起而攻之。興許他們還會倒拿著禮帽,按照順時針的方向轉(zhuǎn)著圈,管圍觀者收銀子呢。因為那時我的門窗就是現(xiàn)代繪畫流派的藝術(shù)作品了,參觀博物館尚要買門票, 何況在畫家門口看真品呢!
總之,著名畫家用五顏六色師出有理、名正言順,俺用黃顏色則是因為水平有限、品味欠缺、孤陋寡聞,不懂這里約定俗成的審美規(guī)矩。另外,學(xué)校和醫(yī)院等公眾場所,他們用鮮艷的色彩裝飾內(nèi)墻有心理學(xué)的研究成果做后盾,而我用陽光的鵝黃色油漆門窗,是何講究?理論根據(jù)是啥?崇尚自由平等博愛的荷蘭人這樣質(zhì)問和評判我的選色,跟他們使用雙重標準沒有半毛關(guān)系,而跟誰來制定審美標準唇齒相依。
頓悟之后,我又一次發(fā)現(xiàn),俺之前所經(jīng)歷的許多貌似不相干的往事,它們之間其實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記得數(shù)年前,我的處女作暢銷數(shù)十個國家以后,報紙雜志和電視節(jié)目常來采訪我。這些媒體不屑用彼此的照片和數(shù)碼音響資料,所以他們每次采訪我,都得重新照相和攝像。報紙還好辦,可不少雜志的要求蠻高的。照相之前先派化妝師和造型師來打扮我,服裝換了一套又一套,姿勢擺來又擺去,好像我不是爬格子寫書的,而是時裝模特。這么一來我認識了很多攝影師、化妝師和造型師。
(作者為荷籍華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