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中元
七八歲時,張自謙參加過一次鄉(xiāng)間婚禮,是記憶里第一次參加熱鬧的婚禮,所以許多年后還記得。
張自謙的父母都是老師,媽媽教小學,爸爸教中學,都忙。讓他們忙的,不是給學生上課,而是隨時會有的政治學習。大規(guī)模的政治學習,要離開家到別的鎮(zhèn)子集中辦班,在學習地起火做飯,最多有半個月不許請假的紀錄。這時候,自謙要被寄放在鄰居家。他現(xiàn)在還記得日暮時分,一個小男孩站在路邊,守望爸媽回家時候的心情。逢年過節(jié),爸爸媽媽要給幾個相熟的鄰居送去禮物,人情是要還的。后來,自謙終于上了小學,就在媽媽的學校,但那年暑假又有學習班,拖著一個小孩子也不是事兒,領導會批評,同事也會有閑話,商量過后,定下來把自謙送到姥姥家。
姥姥家不在鎮(zhèn)子上,有點遠,爸爸用自行車帶著自謙,雨后路滑,盡管太陽已經(jīng)出來,走了兩三個小時才到目的地。爸爸要趕回去,連午飯都沒吃就走了。自謙望著爸爸遠去、消失的背影,心里有點滴難過。他從小性子野,喜歡到處跑,不著家,他好像只會難過,不會哭。三舅從小屋出來,送別自謙父親,拉起自謙的手,不輕不重地攥著。他是一個二十出頭的英俊青年,看自謙心情不佳,就攜了自謙的手,把自謙領進了自己的小屋,拿出一把做道具用的駁殼槍給他。這槍被改造過,換成了真正的鋼管槍管,三舅說能打火藥。自謙驚喜地抓住駁殼槍,愛不釋手,就把爸爸忘了。三舅個子高高,儀表堂堂,頭發(fā)是自來卷,很帥氣,自謙喜歡他。三舅不僅手巧,還會唱歌,加入了公社的文藝宣傳隊,是不錯的男高音。自謙不知道什么是男高音,這個詞他是聽媽媽說的。媽媽有時候跟爸爸說事情,自謙就在一旁半懂不懂地聽,手里擺弄點什么,他們說的話,不自覺地跑到了他的心里。
三舅對自謙很好,偶爾會帶他去附近的朋友家。一般都是文宣隊的隊友。那些人都會唱歌,或者打快板,都很快活的樣子。三舅跟朋友們說話,或者一起唱歌的時候,自謙就在一旁靜靜坐著,等他們結束。有時候他會隨身帶一兩件小玩具,自己偷偷玩,個頭小的,放在口袋里面愛惜地摩挲,腦子里描摹玩具的模樣;個頭大的,就拿出來擺弄,能安穩(wěn)地坐上一個小時。反正他不打擾大人就是了,算是乖巧孩子,大家都喜歡他,夸自謙懂事,有家教;他們做什么,也都不嫌帶一個小孩麻煩,一起玩的時候喜歡帶上他。
有一天下午,三舅找到了在院子里玩挖土筑城的自謙,對他說,外甥,明天我去隨禮,帶你去,路不近,早點睡。
好,好,自謙趕緊點頭。他來姥姥家有一段時間了,該玩的都玩過了,不新奇了,巴不得找機會見識新東西。而且是去隨禮。隨禮,就有酒席,一定有好吃的。他說,三舅你對我真好,臉上都有巴結的笑容了。三舅哈哈一笑,沒說什么,走開了。
姥姥找出自謙的衣服,讓他穿干凈衣服去坐席(吃酒席)。自謙對衣服不在意,聽任姥姥擺弄自己。他很興奮,畢竟是第一次參加婚禮。帶他去做客,仿佛蒙獲恩寵,被賜予成人禮物,更讓他興奮莫名。三舅通知他時,是午后兩三點鐘,從那時起,他就開始盼望明天的出行,晚上還妄想不脫衣服睡覺,被喝止。
自謙在姥姥家這段日子,姥爺不在家,估計是去了縣城的另外幾個舅舅家,或者別的地方,反正他的記憶里沒有姥爺,不然隨禮這樣的大事情,怎么會輪到三舅。結婚的是三舅的初中同學,叫楊香秀,跟姥姥的娘家是親戚,好像還挺近;比三舅大一歲,論輩分該是三舅的表姐。但三舅從未叫過表姐,總是直呼其名。媽,楊香秀來看你。楊香秀來的時候,三舅總能在院門口及時發(fā)現(xiàn)她。三舅也不說話,幫香秀放好自行車。楊香秀幾乎很少跟三舅說話。你來了,三舅說。嗯,這是楊香秀的答,然后楊香秀說,我找我大姑。三舅就去通報。香秀乖巧地跟在后面,像一只腳步輕輕的可愛的貓。兩人也不說話,像在不同的時空,卻又有令人歡喜的默契。楊香秀大概是姥姥遠房表弟的女兒。不管怎樣,楊香秀跟姥姥很要好,跟姥姥學過女紅,后來就經(jīng)常來看望姥姥,兩個人坐在一起悄悄說話,一說就是大半天,有時候能聽到姥姥開懷大笑。姥姥跟楊香秀說話時,三舅一般回避,折回自己的小屋,一呆就是好半天,直到楊香秀離開。三舅在正房一側(cè)蓋了一間小屋,他那些文藝朋友幫忙蓋的,那是他自己的天地。
自謙見過幾次楊香秀,長得很好看,脾氣柔柔的,跟別的女生不同。楊香秀摸摸自謙的頭,認真地看他的眉目,然后說,是大姐家的?長得像。自謙遵循姥姥的教導,怯怯地喊了一聲小姨,就害羞地跑開。這是跟他不相干的一個人,他害羞什么呢,不知道。反正有點不好意思。
楊家的大閨女,嫁到北荒去了,離家那么遠。晚上,煤油燈下面,姥姥一邊做針線,一邊對三舅長吁短嘆。
北荒指的是由此往北二三百華里以外的地方,是泛指,包括人們到過的北方,以及北方以北。那時候交通不便,去了北荒不容易回來,即使能回來,也很麻煩,要換不同的交通工具,輾轉(zhuǎn)好幾天。但仍然有不少姑娘嫁過去,因為這樣的婚事一說就成。那邊女人少。
哦。三舅應了一聲。
明天你見了她,說我病了,本來該去送她的。
嗯。三舅重重地答應了一聲。姥姥扭臉看看三舅,不說話了。
我去了,怕難過,還是別去了。過了好一會兒,姥姥開始自言自語。房門輕響了一下,三舅回自己的小屋了,自謙就是在這時候迷迷糊糊地睡過去的。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呢,三舅的小屋就有了響動,那時候早飯已經(jīng)做好了。自謙揉著惺忪的睡眼,在油燈的暗淡里,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姥姥早已經(jīng)把衣服準備好,整齊地疊放在枕邊。是九月初吧,一早一晚天氣有點涼,姥姥特意找出一件燈芯絨夾克讓自謙穿,自謙扭扭捏捏地不想穿——怕果真熱了,要脫下來,拿在手里不方便。和姥姥對抗了好半天。直到三舅說,太厚了,用不上,拿著麻煩,姥姥才作罷。自謙想,我的心事三舅都知道。吃飯的時候,他還在想這個,忍不住偷偷笑了,被姥姥發(fā)現(xiàn),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吃過飯,兩個人出門。姥姥把他倆送到村口。村口有一棵老榆樹,有四五個小孩子合抱那么粗,真是老樹;某一年自謙還跟新認識的小朋友爬上樹,摘新鮮的榆錢吃。三舅說,媽,你回吧,沒事兒的,我都這么大了。姥姥叮囑,多吃菜,少喝酒,別多說話,吃完飯快點回來。三舅答應著,讓自謙跨坐在車后座,蹬起自行車就走。三舅騎得飛快,自謙耳朵邊滿是呼呼的風聲,不一會就奔出好遠。自謙回過頭看老榆樹,姥姥還在樹下站著。天慢慢亮了,曙光熹微,東天邊一片橘紅,只能看到姥姥的剪影。自謙正待細看,自行車轉(zhuǎn)了一個彎,姥姥和大榆樹都不見了。
他們到香秀家時,太陽已爬得老高,院子里跑來跑去滿是人。三舅很有本事,輕車熟路,一路上都沒找人問路,直接就找到了楊家。楊家的房子是典型的鄉(xiāng)村房舍,只是院子更大。院中停著卸去了馬的兩掛大車,馬具還堆在車上;馬牽走了,看不到。應該是遠道來的親戚的馬車,那時候汽車少,一天只有一個班次,人們也不坐,因為要花錢。出遠門都是自己趕車去,圖個方便。楊家的圍墻很高,卻不是磚石的,是河淤土的,就是從河邊拉回來摻著細砂的土,一點點地堆到了一人多高。這種河淤土做的墻,更牢固、耐久,堪比磚石圍墻。墻體有棱有角,墻面光潔瓷實,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做好的。院子地面認真清掃過,一根柴草樹棍也沒有。站在院門口看正房,自謙看到窗玻璃明凈,折射著陽光,晃得人直瞇眼;門窗框新刷了蘋果綠的油漆,一派嶄新。房子地基高出院子地面將近一米,更顯得房子高大,窗下鋪著碎石,也很平整干凈,一望可知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勤勞人家。自謙二人走到院門前,早有知事人迎上來,又有認識三舅的同學作為親屬上前打招呼。自謙偷眼四處看,院子里面搭著席棚,墻角有鍋灶,炊煙繚繞,正炒菜呢;席棚頂蓋著苫布,下面整齊地擺著圓的方的餐桌,桌上擺著碗筷,桌子旁擺著圓凳方凳長條凳,等候賓客入席。
三舅問知事人,在哪兒寫禮賬,那人指向東面的鄰居家。鄰居家的房子低矮破舊,沒有楊家的房子好。三舅拉著自謙走向東鄰家,一邊說,看見了嗎?喜事都是在鄰居家寫禮賬。自謙問為什么,不能在自己家寫嗎?三舅說,別多問,都這樣,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屋子里滿滿都是人。都是趕早來的親朋好友,也有來幫忙的村鄰,躲到這屋子偷懶不做事??簧献模厣险局?,有一二十人,他們在比賽抽煙,關東葉子煙味道重,嗆人。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在煙霧上畫出筆直的線條,能看到裊裊輕煙纏繞著線條緩慢地上升。三舅見多識廣,走到炕末尾的炕桌前,掏出錢遞過去,桌邊管賬的接了,問,叫什么?三舅先說了姥爺?shù)拿?,想了想,又說了自己的名字。桌邊拿毛筆寫字的人已經(jīng)開始寫,聽到名字變了,有點發(fā)愣,又馬上反應過來,說,沒錯,沒錯,都是一個姓,差點寫錯!就有人打趣,到底誰隨禮啊,怎么兩個名兒。又有人說,是孩子替大人來隨禮。前面說話的人就說哦。三舅皺起眉頭,惱怒的眼光掃向多嘴的人,那幾個人把頭臉扭向別處。三舅也不多說話,領著自謙回楊家去。
自謙和三舅兩個穿過人群,看見了香秀的爸爸。香秀爸爸站在正房門口,有距離感地審視著院子里的人,做好準備歡迎有身份的賀客。他是個臉上堆笑的中年胖子,頭頂刮得光光的,像一個大葫蘆,更多的笑意收束不住,一不小心就從嘴角眉梢跑出來;穿著一身新做的整齊衣裳,最上面的扣子扣到下頜,是四個口袋的中山裝,口袋露在外面的那種。他有點不習慣新衣服似的,人也有一絲很難發(fā)現(xiàn)的拘謹。
四叔,三舅跟他打招呼。
小武啊,啥時候到的?快進屋。我姐咋沒來?
我媽病了,來不了。
有日子沒見老姐姐了,胖子一邊嘟囔著,一邊攤開右手指引三舅、自謙進屋。
誰家的孩子?
我大姐家的。放假了,在我家,就帶來了。
這么大了,幾年級了?
一年級,這是問自謙的,他只好自己回答,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
這小子,還認生呢。我去過你家,忘了?
自謙不吭聲,他不記得見過這個人。
是出去辦事,路過你家—— 在你大姐家吃的飯,好幾年了。
哦。三舅點頭。然后說,我去看看我嬸兒。
去吧去吧,都在里間屋呢,快收拾好了。去吧。
這時又有客人來,香秀爸爸走過去迎客,三舅拉起自謙快步往里走,卻沒走向正門,反而從房子外面,轉(zhuǎn)向最西邊的一間,那里有個門,卻上鎖了。
后來自謙才知道,這最西邊的一間,是楊香秀的閨房。發(fā)現(xiàn)從外面進不去,三舅只好拉著自謙走回正門,想穿過廚房,經(jīng)由走廊去西間。原來他不是去找香秀媽媽。正門進去是這一家人的廚房,左右兩邊是兩個大大的灶臺,有人在燒火,可能柴火濕,燒得滿屋子的煙氣,里面還有柴草煙味兒,但不嗆人。三舅就在這一片煙霧中消失不見了。自謙什么也看不見,等他的眼睛適應過來,已經(jīng)站在走廊里,剛好看見西間屋的房門一開一合,三舅飛快地閃身進去,小孩子的眼睛銳利,竟然看見楊香秀穿著大紅的新衣服在椅子上端坐,然后門就關上了。自謙小聲喊,三舅,三舅,喊了幾聲,知道舅舅不會回答他,就不喊了。他不知道往哪里去,只好也朝西間屋走,這邊廂的煙氣已經(jīng)很淡,自謙隱約看到的,只是門里面雪白的鉤針織的門簾,和門外面貼在玻璃上的大紅囍字。
三舅不想帶自謙進去,自謙也不好厚著臉皮敲門。他在門外等著,漸漸地沒了耐心,想到外面看熱鬧了。
院子里仍然鬧哄哄地人來人往。席棚里的桌椅上,已有人坐下,大人居多,中間也有灰頭土臉、賊頭賊腦的孩子。自謙知道這里面的秘密,他雖然沒有參加過婚禮,卻聽說過參加婚禮一定要搶在第一波吃飯,才有機會再吃一頓。搶在第一波是為再吃一頓爭取時間。辦喜事都要開三四波酒席,管事的人不可能記住每個人吃過沒有。自謙又看到了香秀爸爸,現(xiàn)在很少有客人來了,他在窗戶前的水井邊笑呵呵地站著,像一個無所事事的來客。自謙又去看他簇新的中山裝,在左上口袋中找到了微微露頭的鋼筆腦袋。再后來他跑到院門口玩去了,找到了一兩個年歲相當?shù)男∨笥?,搭上話之后,很快就熟悉了?/p>
正說話呢,就聽有人說,來了,來了。然后很多人從院子里走出來,餐桌邊的人也起身看熱鬧,只有桌邊的小孩子巋然不動。
誰來了?干什么的?自謙小聲問剛認識的孩子。
不知道!那孩子扔出三個字,也不看自謙,拼命往院門口方向擠。
接親的蒙古婆家來人了,是不是?一個人問另一人。
來了,說是遠道,走了好幾天,就等著他們到,才開席呢。
遠道沒開拖拉機???
蒙古么,都騎馬,你看都是趕著大車來的!
蒙古?騎馬?這幾個字點燃了自謙的興奮,他要看熱鬧,也隨著其他孩子往外擠,很快就到了人群邊上,站在第一排,面朝著黃土大路。
看見了!看見了!是四輛嶄新漂亮的大馬車,豪邁地依次行進,整齊劃一地向他們跑來。每輛車都由四匹高頭大馬拉著,馬的韁繩上纏著五顏六色的布條。馬頭上綴著黃銅響鈴,馬一動,鈴鐺就嘩啦啦地響一下,鈴聲與馬蹄聲同一節(jié)拍,既不高也不低,恰如其分地顯示了遠來馬車的威勢。馬車要比經(jīng)常見到的馬車大一號,膠皮車輪閃爍著黑光。這馬車就是一個夢,只應該在夢里出現(xiàn)的,現(xiàn)在卻到了眼前。
自謙從沒見過這么高大的馬,每一匹都精神抖擻,好幾天的路,在它們看來簡直不值一提,它們拉起沉重的大車,是那么輕盈,就像那些車根本不存在;馬們就像書上畫的那樣,由著性子在草原上撒歡地奔跑!車上還坐著那么多人呢,車都坐滿了,可那些馬對拉著的車、車上的人,竟然視若無物,當他們不存在。它們舉重若輕!這馬真精神,太有力氣啦。
自謙跟其他人站在一起,被迎親的馬車震懾了。他的身邊響起了嘖嘖的贊嘆聲。身邊人都是農(nóng)民,更喜歡馬,也更熟悉馬,他們打眼一看就知道這些馬是好馬,所以也由衷地喜愛。那些馬很高,自謙個子不小,他踮起腳尖,怕還碰不到馬肚子。
頭輛車的車老板兒炫耀地甩出幾個鞭花,鞭子發(fā)出清脆的爆音,像放鞭炮。
這時候馬車已經(jīng)逼近人群,趕車的在高叫著聽不懂的話讓馬兒減速,圍觀的人也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
真是好馬呢。從沒見過。
這馬腳程肯定好,看那長腿,準能跑遠路。
這馬性子烈著呢,農(nóng)活怕是不行。
挑出來的好馬吧,想蓋過我們的馬。人群中也有反對意見。
這話引起了一陣哄笑。
挑?大草原這樣的馬成百上千,還用挑?
這話被頭輛車的車老板兒聽見了,白著眼睛反駁,又回頭愛惜地望望自己的馬。自謙發(fā)現(xiàn)車老板兒說的也是東北話,一點也不生硬。
說話時馬車在人前停下了,車上的人紛紛跳下來,站在大路邊活動腰腿。
人群像波浪一樣分到兩邊,管事兒的人和香秀爸爸迎出來了,幾十號迎親隊伍魚貫走進院子,就仿佛受檢閱的儀仗隊。那些馬和馬車在隊伍后面跟著,每輛車邊上都有高舉著紅纓大鞭的趕車人。院子里放不下那么多車,車就停在外面,把大馬卸下來,牽到安排好的鄰居家。人要吃飯,馬也要吃草料呢。香秀爸爸很有面子,滿眼滿臉都是開心的笑,在媒人的指引下,大聲喊親家啊親家,你們可來了,等了你們一上午,挽著親家的手,分開眾人進正房去了。
院子里開始放鞭炮,是掛鞭(綴成一串的小鞭炮)。先是連續(xù)地響,放了很久,又放“二踢腳”?!岸吣_”帶著哨音筆直向上,在空中炸響,砰砰啪啪聲不絕于耳,正房窗戶下面滿地的紅紙屑。
自謙正被喜慶氣氛感染著,手猛地被抓住了。三舅出現(xiàn)了。
你這孩子不聽話,亂跑。他小聲卻嚴厲地說,眼睛惡毒地盯住自謙。
你也不管我,我就出來玩了。
我不管你?這孩子,看你說的。我哪里不管你了?
自謙抬頭,示威一樣地看三舅,發(fā)現(xiàn)三舅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哭過,就把反駁的話咽下了。
三舅,你哭了?
我?沒有啊。我才沒哭,煙熏的。
哦。自謙不說話了。三舅是大男人,怎么會哭?是自己瞎想了。
不許跟你姥姥說。不然再不帶你玩了。
嗯。自謙隨口答應著,跟著三舅找個餐桌邊的空位坐下,準備吃飯。
吃到一半的時候,三舅被同學叫走了。大多是初中同學,有些是香秀的小學同學,升入初中后,跟三舅也是同學了,這些人湊了滿滿一大桌,擠得不能再擠,誰也不肯到別桌去。自謙留在原來的桌子上,扒了一碗飯就飽了,對飯菜再沒興趣,但他沒地方可去,就一邊聽大人們喝酒說話,一邊遠遠地眺望三舅他們那一桌,拿這個打發(fā)時間。
老楊家的伙食真不賴啊,自謙這桌有人說。
好臉的人呢,要面子。另一人接茬,是八碟八碗,辦喜事弄成這樣,不錯了。
還不是面子,有個陰沉的人小聲說,這幾年老楊過得不壞。
別說沒用的,喝酒喝酒!有人大聲吆喝。
不僅僅自謙這一桌,每一桌都開始喝酒了。平時人們難得喝酒,現(xiàn)在正是解酒饞的好時機。他們喝酒,夾雜其間的小孩子就拼命吃菜,站起來把離自己遠的好菜拿到鼻子下面,然后一聲不吭,悶頭大吃。大人們也不數(shù)落他們,聽任小家伙們?yōu)樗麨?。大人們忙著喝酒呢,是買來的成箱的白酒,敞開了隨便喝。慢慢地,男人們的臉越來越紅,酒香酒氣滿院子都是,老遠就能聞得到,有的人喝得眼睛里滲出血絲,但他們繼續(xù)喝。
三舅在他們那一桌,是個核心人物,不時有人走過來,向他敬酒。自謙知道三舅酒量不錯,他自己說,喝上一斤多,不耽誤辦正事兒。同學們也不是經(jīng)常見面,今天也是難得一聚。重逢的喜悅,借助著高度數(shù)白酒的推波助瀾,只會讓每個人喝得更多。自謙想,三舅早就把姥姥的叮囑給忘了,一會兒還要騎自行車回家呢。但他不敢勸阻三舅喝酒。他覺得三舅有點不對勁,反正不對勁。他平時不會那么訓斥自己,也不會把自己扔在一邊,顧自找別人喝酒去。
溫和的三舅,變了一個人似的。
來接親的蒙古人,被招待在正房吃飯,這是禮遇和尊重。是在正房的東間屋,那房間大,寬敞豁亮。從玻璃窗望進去,接親的人也在舉杯痛飲,吃過中午飯,他們就要踏上回程,不在這里過夜。不時有小孩子趴上窗臺偷看他們,這時候管事的人就走出來,趕孩子們走,嘴里喊著,去去,一邊吃飯去!
有人在唱歌,聲音很大,是雄壯的進行曲,其他人合著曲子,伴唱。自謙對這些歌不陌生,收音機里面經(jīng)常播放,人們總是唱這些歌,不會唱歌的,也耳熟能詳。三舅那一桌人在唱歌,別的桌子沒人唱。只有他們那一桌最熱鬧。唱著唱著,就有人借著酒勁,唱哭了,滿眼滿臉都是淚,拿袖子一擦繼續(xù)唱。人喝多了,就顧不得這是在辦喜事了。后來每個人都要唱一支歌,唱什么的都有,也有唱兩句“二人轉(zhuǎn)”的,不會唱歌的,會被逼著學一聲狗叫,眾人就哄笑起來,這個人也尷尬地笑,熱熱鬧鬧地過關了。
自謙坐著無聊,就從忙著敬酒的人叢中鉆出去,他要就近看看那些大馬車。
馬車在午后軟軟的陽光中,靜靜地、舒服愜意地躺著,馬身上的部件,帶彩旗的韁繩、黃銅鈴鐺、拴著紅綢子的長鞭,都整齊地放在車上。那些車真的與經(jīng)常見到的本地馬車不同,用的木料更好,也更新,車還大一些。有的車上刷著透明的亮漆,看上去就像木匠剛做好的亮锃锃的家具。
我爸說他們也不是蒙古人,跟咱們是一樣的人,只不過住在北邊,很遠的北邊。先前認識的孩子不知道啥時候來到自謙身邊,對他說。
真的?不是蒙古人?
沒說蒙古話啊,你聽他們說話,跟咱們一樣,都能聽懂。
也不一定,沒準兒是他們學了咱們說的話,背地里人家還說自己的蒙古話呢?
那孩子表示同意。他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卻又不能找人問問,只能自己亂想。
兩個人正說話,正房里出了事情了。迎親來的人里面,有個人喝多了,說是新郎的叔叔——哪個人是新郎呢,新郎來了嗎?沒見到有人掛新郎的布條啊——這人因為一兩句話跟陪酒的人說僵了,怎么解釋都說不通,喝酒的人都很容易生氣。好像是對女方這邊的待客禮數(shù)不滿意,怒氣沖沖地把桌子一推,站起身就走,碗碟稀里嘩啦地碎了一地。那人甩開拉扯他的人,奪門而出,留下一屋子的驚詫。那人是個壯漢,生得高大魁梧,同來的接親的人面面相覷,也沒人勸他。
這個人一路走,一路罵,很難聽,走到院中,還停腳回身,指著正房的方向罵。吃飯喝酒的人們都閃到一邊了,誰也不想惹一個醉鬼,更何況是那么一個高大的蒙古人。
這是很丟臉的事情,盡管壯漢不應該這么過分,不應該罵人,但總歸是出事情了。旁邊就有人說,糟糕了,鬧起來了,這親事怕是不成了,唉!
誰也不說話了,只聽見醉鬼含糊不清的叫罵聲。臉紅脖子粗地高喊的,都是最最細枝末節(jié)的小事情,連自謙都覺得這家伙不講理。自謙開始為楊香秀擔心、難過,這局面怎么收場啊。香秀爸爸在屋檐下焦急地搓手,香秀媽媽已經(jīng)快哭出來了,上前勸解的管事人、媒人都被壯漢罵到了人后頭,再不敢靠前。
就在這時候,嘹亮的歌聲響起來了:
金杯銀杯斟滿酒,
雙手舉過頭。
炒米奶茶手扒肉,
今天喝個夠。
朋友朋友請你嘗嘗,
這酒醇正,這酒綿厚。
讓我們心心相印,友情長久,
在這富饒的草原上共度春秋。
歌聲高亢,沁人心脾,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帶到了遼闊優(yōu)美、草天一碧的蒙古大草原,連鬧酒的壯漢也被歌聲吸引,驚呆了。是三舅和他的同學那一桌,他們唱的《祝酒歌》!是他們救的場,三舅和幾個同學端著酒碗走出來,走到壯漢身邊,更加起勁地唱,圍著壯漢敬酒,壯漢有點羞怯地接了酒碗,一口喝掉。自謙發(fā)現(xiàn)三舅唱歌的時候,真的很瀟灑。
有人領唱,就有人加入合唱,“今天喝個夠,今天喝個夠,讓我們心心相印,友誼長久……”不同的聲調(diào)鱗次櫛比地響起來,參差不齊,卻真摯雄渾,不由得不被感染。壯漢被同來的親戚勸回了屋子。
是三舅,是三舅帶頭唱的歌!誰也沒看到,但自謙看到了,三舅唱歌的時候,眼睛濕漉漉、亮晶晶的。
責任編輯 ? 向 ? ?午
《大千淚眼》王章濤紙本綜合材料70×130cm 2014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