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濂

尊師重教是我們這個古老國度的傳統(tǒng)美德，但在1973年曾發(fā)生一出最荒誕的“考教授”的鬧劇……

鬧劇的緣起

1972年，“九·一三事件”后，史無前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一時進入波谷時期，但江青集團奪權(quán)步伐加快。周恩來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并抓住這一歷史契機，發(fā)動和領導了批判極左思潮的斗爭，力爭在可能范圍內(nèi)糾正文化大革命的錯誤，恢復國家的正常秩序。這一年，在思想文化領域，由周恩來主持的招生工作座談會對招生的“文化條件”做了修改，將“一般相當于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規(guī)定，改為“初中畢業(yè)以上”。1973年，國務院下發(fā)39號文件，決定大學招生“在群眾推薦、政審合格的基礎上，進行文化考查”。文件發(fā)布后，校園里頓時刮來了一陣清風。而此前多年，學習氛圍早已被勞動、鬧革命沖淡。中小學生開始注意學習，知識青年也開始找書讀?！拔幕疾椤钡南鞯酱髮W后，昔日的“臭老九”們都以為高校要來一個大整頓了。然而，“文化考查”剛結(jié)束，還沒來得及評分，就刮來了三次強勁風暴，極左思潮來了一次政治上的大反攻，“教育革命”迎來了又一次高潮。

首先是“馬振扶事件”。1973年7月10日下午，河南省南陽地區(qū)馬振扶中學初二 （1） 班學生張玉勤在英語考試中交了白卷，并在試卷背面寫到：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不學ABC，也能當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校長在12日召開的全校大會上點名批評了張玉勤，并要求全校學生對此事展開討論批判，以正學習風氣。散會后，張玉勤并未回家，投河自殺了。1973年12月，江青在一份內(nèi)部刊物上看到了關于張玉勤自殺事件的報道，立馬責成遲群和謝靜宜到馬振扶中學重新進行調(diào)查后寫成簡報，江青在簡報上批示：“張玉勤之死，完全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迫害所造成的”，指為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法西斯專政的暴行，在全國開展批判。

緊接著1973年7月19日，《遼寧日報》 頭版頭條以 《一份發(fā)人深省的答卷》 為題，刊登了遼寧省興城縣白塔公社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生產(chǎn)隊長張鐵生的一封信。張的信寫在遼寧省大學入學考試的物理化學試卷背后，中共遼寧省委書記毛遠新得知這一情況后，如獲至寶，親自為原信作了刪改，指令 《遼寧日報》發(fā)表，并在編者按中說：“張鐵生的 ‘白卷，是對整個大學招生的路線，交了一份頗有見解、發(fā)人深省的答卷?！?8月10日《人民日報》 轉(zhuǎn)載了這封信，其后，《紅旗》 雜志等也紛紛轉(zhuǎn)載，發(fā)表評論，說搞文化考試是“舊高考制度的復辟”，“資產(chǎn)階級向無產(chǎn)階級反撲”。張春橋說這是“反攻倒算”，江青稱贊張鐵生“真了不起，是個英雄，他敢反潮流”。張鐵生被破格錄取上大學。1975年，第四屆人大在北京召開，張鐵生當選為人大常委，江青、王洪文親自接見他。幾乎是一夜之間，張鐵生的“白卷”成了反潮流的代表作，成為攻擊周恩來的“有力武器”。張鐵生成了名噪全國的“反潮流英雄”。 從此，紅得發(fā)紫的張鐵生開始頻繁參加社會活動，成了綁在“四人幫”戰(zhàn)車上的一名打手。

12月12日《北京日報》發(fā)表黃帥 《一個小學生的來信和日記摘抄》，江青一伙借此在全國大批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12月28日《人民日報》轉(zhuǎn)載 《北京日報》12月12日刊登的北京中關村第一小學五年級學生黃帥10月21日的來信和日記摘抄并加編者按語，在全國掀起了批判“師道尊嚴”、“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高潮。黃帥成了還處在迷頓時期的小學生的反潮流的榜樣，反對“五分加綿羊”成了時髦的口號。

江青一伙利用這三塊石頭，到處打人，把張玉勤、張鐵生、黃帥，樹為“反潮流英雄，”拼命地反對文化考查，反對所謂的“師道尊嚴”、“智育第一”、“分數(shù)掛帥”，搞了一個“反潮流”運動，煽動一股否定文化學習的歪風，掀起反對“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高潮。于是，在“四人幫”的策劃下，一場荒誕不經(jīng)的“考教授”鬧劇，在全國各地上演了……

“考教授”鬧劇

“考教授”這場鬧劇，肇始于“反潮流英雄”張鐵生一張“白卷”的遼寧。1973年8月10日，“反潮流英雄”張鐵生交了白卷，《人民日報》 轉(zhuǎn)載 《遼寧日報》 的 《一份發(fā)人深省的答卷》 后，社會上反響很大，交白卷也能上大學，還成了英雄，真是千古奇談，僅遼寧日報就收到兩千封來信反對張鐵生上大學。為了壓制反對之聲，毛遠新在遼寧抓了一個點——沈陽醫(yī)學院。毛遠新狂叫：張鐵生“是塊有棱有角的石頭，我要拿起這塊石頭打人了。”他讓學院革委會和工宣隊以開會為名，把學院基礎部的38名教授、講師召集到第四教室，拿出事先策劃好的考題，取突然襲擊的方式進行考試。由于長期沒有接觸數(shù)理化公式，一部分教師答不上來。于是組織者就把這些教師趕進了“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幫助他們提高“認識”，直到他們承認“張鐵生交白卷是一份頗有見解、發(fā)人深省的答卷”，張鐵生是“反潮流英雄”，才讓他們走出學習班。事后，毛遠新聽到匯報大為高興，指示：“這個辦法很好，各校都可以試試，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么！對于資產(chǎn)階級教授們的學問，應以狗屁視之，等于烏有，鄙視，藐視，蔑視。考考教授又有什么不可以！”很快，這股“考教授”歪風就在遼寧刮起，得到了江青的賞識。江青表揚說：“這個考教授，是從東北開始，就是張鐵生?！苯又?，在江青一伙的支持之下，全國都刮起了“考教授”之風。

1973年12月中旬，毛澤東在與中央政治局有關同志和北京、沈陽、濟南、武漢軍區(qū)負責人談話中，肯定了福建李慶霖及遼寧張鐵生的信和毛遠新“考教授”的做法，提出不要看不起“兒童團”：現(xiàn)在這么多人看不起兒童團，我也是兒童團過來的，你們都是吧。你們那個青年時期，十幾歲二十幾歲就那么高明，我就不信。毛澤東強調(diào)不要看不起年輕人。他還提議在北京要把八大學院的教授集中起來，出一批題考他們。于是，江青根據(jù)毛澤東的談話，搞了一場“考教授”。

1973年12月30日，江青以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名義，召集國務院科教組、北京市革委會科教組召開會議，決定對教授“突然襲擊”，進行考試。上午開了個簡短的會，提出了會議宗旨，宣布了紀律，就是采取突然襲擊方式考教授，考題要保密，不許向外透露。會后，馬上組織人在清華大學出考題。下午5點鐘到北京市集合20輛小車，帶著考卷同時到17所院校去考教授。為了怕教授們知道是考他們而不參試，工宣隊采取欺騙手法，以召開座談會的名義把教授們騙到考場，然后拿出一套試題，突然說要考一考。理由是毛主席說過這樣一句話：老師成天考學生，現(xiàn)在也要考考老師。既然大學要考查學生的文化程度，那就先考考老師。于是發(fā)下數(shù)學、物理、化學考題，強迫這些多年來從事文史哲、外語、體育、藝術(shù)、醫(yī)學、生物等專業(yè)研究，文化大革命剝奪了教學教研權(quán)力，剛剛從牛棚里解放出來的“臭老九”們當場答卷。這些考試的題目跟這些教授學的專業(yè)內(nèi)容根本沒有關系，純粹是為了反一反“師道尊嚴”。結(jié)果北京市參加考試的正、副教授共613人，200名教授、副教授交了白卷;及格者53名，占8.6%;不及格的有560人，占91.4%;總平均分為20分，其中一個學校6名教授得了6分，人均只有1分。

上海不甘落后，也如法炮制“考教授”。1974年1月3日，上海市革委會文教組召開各大學負責人會議，要求參照遼寧及北京的做法，也對大學正、副教授進行一次考試?？碱}以1973年高校招生測試中若干中等水平的試題為主要內(nèi)容。1月5日上午，市革委會文教組對上海市18所高校650名教授、副教授進行考試。試題不顧教授專長，分政治、語文、數(shù)學、理化四部分共17題，考試結(jié)果及格65人，占10%;不及格585人，占90%。上海第二醫(yī)學院等院校的紅衛(wèi)兵組織的“考教授”活動，政治題目有默寫毛主席“六·二六”指示等，結(jié)果58%人答錯。

對于突襲考倒教授的“成果”，江青一伙十分得意。他們發(fā)表了一篇 《考教授有感》，登在國務院科教組的刊物上，嘲諷教授們：“這樣的考試結(jié)果，用參加考試的一位教授的形象語言來講就是：考（烤）‘糊了！考，考，考，老師的法寶……可是，這個法寶，一旦用到了自己的頭上，怎么就考 （烤）糊了呢？”張鐵生的一張“白卷”引發(fā)的“考教授”事件甚至讓江青、姚文元都覺得非常值得炫耀，在1974年1月25日的批林批孔動員大會上，姚文元津津有味地描述如何戲弄知識分子：“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是什么呢？有的教授答是注意清潔衛(wèi)生。還有說是 《水滸傳》 是講什么東西呢？有的教授說是講社會上很怪的事情?！苯嘟又f：“最糟糕的是，自命為社會科學家，但是對列寧的《帝國主義論》 哪，五大特點哪，一概答不上，那么，這就不能夠說是考得不對了。你自己專業(yè)是社會科學嘛，列寧的名著嘛，《帝國主義論》 嘛，有五大特征嘛，一個也答不上?！苯鄠兩踔吝€專門拍了一部未來得及上映的電影 《反擊》，重點講述了這個“考教授”，作為“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戰(zhàn)果”。

為了擴大“成果”，“四人幫”把突然襲擊“考教授”當成污辱教授，批判“師道尊嚴”的手段，在全國各地蔓延，并將學生考試作為“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表現(xiàn)，冠以“右傾回潮”的罪名在教育系統(tǒng)大加批判。

“考教授”的惡果及教授們的抗爭

“四人幫”的倒行逆施，在教育界造成極其惡劣的后果。一大批愛崗敬業(yè)的老師和敢抓教學質(zhì)量的學校領導被批斗，全國各級各類學?；咎幱诎c瘓狀態(tài)。學校領導不敢抓教學，學校老師無法教課，不敢嚴格管理學生。大中小學的文化考試取消了，“考不考，都升學;學不學，都畢業(yè)”，考試制度改為“開卷考試”、“開門考試”，辦學方式也走出教室、課本，走向農(nóng)村田間、工廠車間、部隊軍營，實行“開門辦學”。學農(nóng)的除了學校輪流派遣各班到農(nóng)場翻地、種植、施肥外，還有集體到農(nóng)村勞動鍛煉的活動。幾十個人分住在農(nóng)民家中，與各家的人同吃同住同勞動。學工的到工廠車間向工人師傅學做工。學軍的到部隊住進臨時軍營里，操練、瞄靶射擊，進行拉練長途夜行軍。工農(nóng)兵學員參加學校各級領導班子，實行所謂“工農(nóng)兵學員上大學、管大學、用毛澤東思想改造大學”，“摻沙子”，“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在“反潮流”、反“師道尊嚴”的口號下，“鬧而優(yōu)則仕” ，“寧要沒有文化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反潮流英雄”，學生們又造起反來。一夜之間，各地中小學校教室的玻璃窗幾乎被砸得精光，桌椅板凳也被砸壞不少。“四人幫”認為這是“和十八世紀工人破壞機器一樣的革命行動”，“是對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反抗”，是對“師道尊嚴”的懲罰。

取消了考試，沒有了選拔的標準，招生時，沒有公正可言。在當時，招生主要是依賴權(quán)力和人情在運作，特別是“文革”后期，中國社會中派系林立，更導致了這一政策的變形。這種制度在當時鼓勵了很多青年采取以表面的政治熱情去改變命運的生存方式。只要有關系，只要政治好，文盲也能上大學，手上老繭多也能上大學。

面對突然襲擊考試，有很多教授心懷激憤，拒絕參加考試，有的拒絕作答，干脆交了白卷。在北京“突襲考試”中不合格的590人中，共有200人交了白卷，很大一部分人拒絕作答。還有很多教授識破了極左派的用心，沒有作答，而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張鐵生那般，當場在考卷上寫下自己的看法，指出反對招生文化考查是“不要知識”的，“對于將來人類科學進步上是有阻礙的”，如此下去，中國“將被世界上其他各國遠遠地拋在后面 ，中國人才的鏈條將會中斷?！北睅煷髿v史系著名教授白壽彝被騙進“考場”，當場識破了“四人幫”不可告人的詭計，拿到卷子以后在上邊只寫了“白壽彝”三個字，便拂袖而去，昂然離開考場。他的這種憤怒和抗爭，隨后被廣播批判、通報全國。但他的錚錚鐵骨，也得到全國學界的敬仰和稱頌。侯外廬先生對此贊嘆道：“壽彝先生真正是孟子所說的大丈夫，真是威武不能屈呀?！?/p>

1975年，二次出山的鄧小平對教育系統(tǒng)全面調(diào)整， 1975年底，“反擊右傾翻案風” 使全面整頓再次中斷。直到1976年，“四人幫”覆滅，高校迎來了真正的恢復期。1977年，教育部在北京召開了全國高校招生工作會議，高考重又恢復?！度嗣袢請蟆?發(fā)表社論 《恢復大學招生是全國人民的希望》。中國文化教育的薪火總算傳承下來?！翱冀淌凇边@場鬧劇，終以歷史笑料而謝幕。

鬧劇過后，人們開始思考：一個有著尊師重教傳統(tǒng)的中華民族，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怪事？我們要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發(fā)展科學技術(shù)，不抓教育行不行？沒有知識，沒有人才，怎么上得去？

中華民族素有“禮儀之邦”之稱，《禮記》 載：“天生時而地生時，人其父生而師教之?！鄙鐣怯扇私M成的，人的素質(zhì)決定著社會文明和國家強盛，而人的素質(zhì)的形成與他所接受的教育密切相關，而教師在其中起著關鍵性作用。教育乃國家之本。尊師才能重教，這不僅是對教師的尊崇，也是對體現(xiàn)在教師身上的人類文明的充分肯定。一個沒有文化的國家，是建不成具有著高度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現(xiàn)代化國家的。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才能構(gòu)筑人類文明殿堂。一定要在社會上造成一種空氣：尊重知識，尊重人才。

2005年，溫家寶總理在看望錢學森的時候，錢老感慨說：“這么多年培養(yǎng)的學生，還沒有哪一個的學術(shù)成就，能夠跟民國時期培養(yǎng)的大師相比?！卞X老又發(fā)問：“為什么我們的學?？偸桥囵B(yǎng)不出杰出的人才？”“錢學森之問”是關于中國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的一道艱深命題，需要整個教育界乃至社會各界共同破解。

（選自《文史精華》201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