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皓舒(西北大學文學院 陜西西安 710127)
當代思潮視閾下對電影劇本《趙氏孤兒》的悲劇性研究
丁皓舒(西北大學文學院 陜西西安 710127)
《趙氏孤兒》是一部有關血緣的悲劇影片。主人公程嬰的悲劇在于他顛倒了這兩種血緣關系之間的先后次序,犧牲了自己的兒子(天然血緣關系)來維護趙氏孤兒(象征性血緣關系),也正是這種選擇釀成了他一生的悲劇。在當代思潮視閾下,影片在中前段試圖引入西方的博愛和寬恕等理念來消解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血脈相連的仇恨觀念,但是這種理念在當下并不能夠獲得絕大多數(shù)觀眾的認同,因此影片的結(jié)局又回歸到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復仇路徑,這種前后價值的反轉(zhuǎn)不僅造成了影片自身的悲劇,也折射出我國文化在徘徊中前進的現(xiàn)實。
悲?。谎?;天然;象征
《趙氏孤兒》是一部典型的中國式悲劇,自從問世的數(shù)百年間,被不同的劇種演藝。不管是什么樣的藝術形式,對于主人公程嬰的刻畫和描述,大多都是重視結(jié)果而忽視了過程,重視復仇而忽視了復仇的心理鋪墊,大家看到的,就是程嬰為了拯救孤兒,獻出自己的孩子,至于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只能說是出于“忠義”,我們看到的大都是比較“高、大、上”的程嬰。我國傳統(tǒng)的血緣觀念分為天然血緣關系和象征性血緣關系兩種,在這兩種血緣關系所表征的利益相互沖突的時候,天然血緣關系具有優(yōu)先性。
電影劇本《趙氏孤兒》改編了我國歷史上一個著名的故事:晉國大臣屠岸賈殺害了忠臣趙盾一家,正在趙家出診的醫(yī)生程嬰受莊姬的委托救出趙氏孤兒,但是迫于屠岸賈的全城搜捕的嚴峻形勢,他不得已犧牲了自己的妻兒來換取趙氏孤兒。后來,程嬰精心安排大難不死的孤兒在屠岸賈的家中長大,并認該奸賊為義父。結(jié)局是程嬰向孤兒揭開了他隱藏二十年的秘密,并犧牲自己的生命幫助孤兒殺死了將其一手養(yǎng)大的屠岸賈,實現(xiàn)復仇。故事的結(jié)局延續(xù)了我國傳統(tǒng)戲劇中大團圓式的結(jié)尾方式,元兇得到了懲治,無端被害的人沉冤得雪。這樣一個相對圓滿的結(jié)局使我們很難將其歸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悲劇。但是如果我們仔細分析一下劇中的主要人物之間的關系,以及他們的行動動機和價值選擇,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悲劇性元素。
《趙氏孤兒》是一部悲劇電影,片中幾乎所有人物的愛恨情仇都與血緣有關。威廉斯認為對悲劇的考察應該“回到經(jīng)驗事實本身,根據(jù)變化中的習俗和制度本身來理解各種不同的悲劇經(jīng)驗”。因此從我國傳統(tǒng)的血緣觀念出發(fā),通過分析主要人物之間的血緣關系,比較他們的行動動機之間的差異性,是一條研究影片悲劇性的合理路徑。影片的主人公程嬰主動選擇犧牲自己的兒子,來拯救與自己沒有天然血緣關系的趙氏孤兒。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程嬰在完全有機會免除禍患的時候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犧牲?他的這種選擇與他的悲劇性之間存在何種關系?要解釋這些問題都要涉及到悲劇人物的行動動機和我國的血緣觀念。
黑格爾認為悲劇人物的行為動機,在意志領域有幾個出發(fā)點:“首先是夫妻,父母,兒女,兄弟姊妹之間的親屬愛;其次是國家政治生活,公民的愛國心以及統(tǒng)治者的意志;第三是宗教生活”。而就我國的歷史語境來說,在這三種關系都可以密切聯(lián)系到一種關系——血緣關系。我國古代社會的血緣關系分為兩種:一種是天然血緣關系,這是人們以婚姻(子女)為紐帶而結(jié)成的親屬關系,另一種是象征性血緣關系,這是模仿天然血緣關系而在人們之間形成的一種觀念性的契約關系。黑格爾所提到的悲劇人物的三種動機與兩種血緣的之間的關系是:一、天然血緣關系是結(jié)成親屬關系的前提條件;二、宗教生活中無論是神靈與教徒之間的關系,或者是教義支配之下的教徒之間的關系,都屬于象征性血緣關系的范疇。三、國家政治生活屋檐之下的君主與臣民之間,各個封建等級之間的關系也是一種觀念性的血緣關系。電影主人公程嬰是趙家的門客,他與趙家就存在這樣一種象征性的血緣關系,也正是這種關系為程嬰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在兩者之間的關系方面。天然性血緣關系擁有現(xiàn)實的婚姻(子女)作為基礎,具有相當?shù)姆€(wěn)固性,它也是人的行動動因的根本出發(fā)點。而象征性血緣關系是從天然血緣關系中生發(fā)出來的社會關系,它在人的行動動機中居于次要地位。兩者之間的關系,正如斯圖亞特·霍爾在批判拉克勞時所說的那樣“x如y一般運作,被簡化成了x=y”。象征性血緣關系總是如天然血緣關系一般運作,而這并不意味著它等同于后者。因此即使它竭力試圖模糊兩者之間的差異,它也永遠不會獲得后者所具有的合法性。
我國傳統(tǒng)的血緣觀念本身就蘊含著悲劇性的因子。在現(xiàn)實生活中當兩種血緣關系所代表的利益發(fā)生矛盾的時候,人們通常會選擇維護自己親人的利益,舍棄象征性血緣來維護天然血緣關系。而在我國傳統(tǒng)悲劇中,主人公在遭遇到類似的沖突的時候,通常會選擇顛倒兩者之間的主次關系,犧牲天然血緣關系來維護象征性血緣關系,而由此種選擇所引發(fā)的痛苦和矛盾也構(gòu)成了悲劇的主要內(nèi)容。
該劇本在塑造正與邪的主角上,關鍵點集中在強勢太尉屠岸賈和草民醫(yī)生程嬰身上。我們可以通過比較《趙氏孤兒》中主要人物之間的血緣關系和行動動因,來分析影片主人公程嬰的悲劇性。下述圖表展示了劇中主要人物之間的關系,以及他們的動機選擇和血緣關聯(lián):
人物 天然血緣關系 象征性血緣關系 行動動機公孫杵臼 趙 家 為趙家舍棄生命,救護趙氏孤兒,象征性血緣關系優(yōu)先。趙氏孤兒 趙 家 屠岸賈 殺死屠岸賈,天然血緣關系優(yōu)先。莊 姬 趙氏孤兒 程 嬰 讓程嬰冒著風險救助趙氏孤兒,天然血緣關系優(yōu)先。屠岸賈 趙氏孤兒(仇家之子)不忍心加害趙氏孤兒,象征性血緣關系優(yōu)先。程嬰兒 子 趙 家 用兒子代替趙氏孤兒去死,象征性血緣關系優(yōu)先。兒 子 趙氏孤兒 收養(yǎng)趙氏孤兒,同時鼓動趙氏孤兒為趙家和自己兒子復仇,天然血緣關系優(yōu)先。兒 子 屠岸賈 為了替兒子復仇,投身為屠岸賈的門客,最終殺掉后者,天然血緣關系優(yōu)先。
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影響,在中國傳統(tǒng)文人身上普遍存在著這兩種沖突,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認為的“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的沖突?!囤w氏孤兒》中的主要人物也不例外,程嬰、韓厥、公孫杵臼等人就處在這種矛盾沖突中。一方面,從人物選擇的橫向比對來看。作為趙家下屬兼友人的公孫杵臼,用自己的生命來救護孤兒,履行對趙家的忠誠;屠岸賈顧忌“親情”而沒有對趙氏孤兒痛下殺手,他們兩人沒有面臨兩種血緣關系所代表的利益之爭,因此他們都不具有悲劇性。莊姬在面對兩種血緣關系的沖突時,選擇犧牲象征性血緣關系(程嬰)來維護天然血緣關系(趙氏孤兒),她做出了合乎常理的選擇,并且在孤兒殺死屠岸賈為趙家復仇之后,所有的冤屈都獲得了伸張,因此她的悲劇性是較弱的。與上述人物的選擇相比,程嬰的悲劇性是相當突出的,程嬰作為趙家的門客兼家庭醫(yī)生,他與趙家存在象征性血緣關系,在親生兒子和趙氏孤兒只能選一的情況下,他犧牲了兒子來救趙氏孤兒。也即是說,在兩種血緣關系所代表的利益產(chǎn)生沖突的時刻,他顛倒了兩種血緣關系的先后關系,做出了有異與常人的選擇。更為可悲的是,程嬰為之付出最多心血和犧牲的趙氏孤兒,恰恰是在他的鼓動和幫助下,殺死義父屠岸賈(象征性血緣關系)為家人(天然血緣關系)報仇。也即是說程嬰所竭力維護的人,恰恰是在他支持下違背了他最初的價值選擇。
另一方面,程嬰的悲劇性還在于他自身的前后選擇之間的矛盾。在面臨兩種血緣所代表的利益沖突的時候,他的價值選擇前后矛盾、互相沖突,這種沖突和矛盾撕裂了他的人格,也加劇了他身上的悲劇性。這主要有五個表現(xiàn)方面:一、程嬰舍棄親生兒子來換取趙氏孤兒,犧牲天然血緣關系來維護他與趙家的象征性血緣關系。二、作為趙家繼承人的趙氏孤兒與程嬰之間也存在象征性血緣關系,程嬰選擇犧牲兒子來保全孤兒,可見他與趙氏孤兒的象征性關系要先于他與兒子的天然血緣關系的。三、程嬰在說服趙氏孤兒復仇的時候,他的主要依據(jù)是屠岸賈殺死了與孤兒有著天然血緣關系的趙氏全家,并完全漠視屠岸賈與孤兒之間的象征性血緣關系,這里程嬰的依據(jù)是天然血緣關系的優(yōu)先性。四、程嬰是屠岸賈的門客,他們之間存在象征性血緣關系,同時屠岸賈也是殺害他兒子的兇手,程嬰鼓動孤兒為自己的兒子復仇,在這里他顯然傾向于用天然血緣關系壓倒象征性血緣關系。五、程嬰在幫助趙氏孤兒完成復仇后,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在他的“選擇性”幻象中出現(xiàn)的不是主人趙盾一家,而是在街頭等待他的妻兒,可見存在天然血緣關系的親人才是他的終極追求。
從這兩個方面、五種選擇中我們可以看出程嬰身上所蘊涵的悲劇性。在不同的情況下,他選擇了相互矛盾的價值判斷,不同價值之間的沖突,前后選擇之間的自我違背不斷地撕裂程嬰的內(nèi)心。而且程嬰在做出選擇時內(nèi)心不斷的猶豫、掙扎,而在此之后又會不斷的反復和痛苦,這其中所蘊含的張力加深了程嬰的悲劇性。
更為可悲的是,而正是這種選擇的顛倒直接造成了造成兒子死于非命,程嬰后來所做的一切幾乎都是為了這個選擇錯誤贖罪。這種痛苦也驅(qū)使著他苦心積慮的將孤兒養(yǎng)大,在有無數(shù)次機會毒死屠岸賈的時候都選擇了放棄,他幾乎是推動著老年無子的屠岸賈將趙氏孤兒收為義子,幻想有一天讓屠岸賈受到義子“反水”所帶來的痛苦,這幾乎也是程嬰所能夠想到的對屠岸賈的最嚴厲的懲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趙氏孤兒最終成功刺殺屠岸賈,不僅僅是為了趙家,更是為枉死的程子復仇。但是即便直接的罪魁得到報應,但是仍然無法使得枉死的逝者重生,程嬰選擇了一種近乎自絕的方式,來與妻兒會面。
因此從選擇與結(jié)局兩方面來看,程嬰的悲劇性是最強的。在程嬰看來,與他有著天然血緣關系的兒子的地位是無與倫比的,為了給愛子復仇他甚至愿意犧牲一切,這也證明了當初他所做出的犧牲兒子來保全趙氏孤兒的決定絕非是出于他的本愿,而也正是這個的決定造成了他的人生悲劇?!囤w氏孤兒》圍繞奸臣屠岸賈的殘暴狠毒與程嬰、公孫杵臼等人冒死歷險、慷慨赴義的自我犧牲精神構(gòu)成尖銳激烈的矛盾沖突,全劇的悲劇性也因此得到最好的體現(xiàn)。
“悲劇精神的實質(zhì)是悲壯不是悲慘,是悲憤不是悲涼,是雄偉而不是哀愁,是鼓舞斗志而不是意氣消沉。悲劇的美,屬于崇高和陽剛;正因為這樣,悲劇才是戰(zhàn)斗的藝術?!边@就是美學意義上的悲劇。而作為元雜劇四大悲劇之一的“趙氏孤兒”毫無疑問將這種悲劇美學發(fā)揮到極致,淋漓盡致對惡的爭斗充滿戲劇的無限張力。《趙氏孤兒》是一部新版的歷史題材影片,它的創(chuàng)新和貢獻之處在于:導演試圖用西方文化中的博愛和寬恕等價值來消解我國傳統(tǒng)中的血脈相傳的仇恨觀念。但是在某種意義上,這些外來價值與我國文化中根深蒂固的血緣觀念是相互沖突的,導演在這兩種價值之間的徘徊反復也造成了影片自身的悲劇性。
在我國當下的文化語境中,陌生人之間相互寬恕的力量還不足以完全壓倒為親人復仇的情緒。我國原始社會向奴隸社會的一個標志性轉(zhuǎn)變就是血緣關系被提高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成了廣為接受的社會倫理,后人從先人哪里不僅有繼承財產(chǎn)的權利,還有為其洗刷冤仇的責任。三千年來我國社會文化觀念始終扎根在血緣連結(jié)的家庭,血緣和家庭的觀念根深蒂固性。從對家庭的小愛到對社會的博愛,從血脈相連的仇恨到主動寬恕的理念,至少到當下還沒有獲得壓倒性的認同。
從哲學方面來講,博愛和寬恕涉及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問題,在我國,宗教從來沒有獲得過至高無上的地位,李澤厚就認為我國封建社會的主導思想學派——儒家學派講究的是一種“實踐理性”,即“把理性引導和貫徹在日?,F(xiàn)實世間生活、倫常感情和政治觀念中,而不做抽象的玄思”。也即是說,我國文化中對主體與他者之間關系的理解也要拘泥于具體的現(xiàn)實關系。從我國文化的視角看來,通過虛無的想象來突破主體與他者之間的障礙,遠不如直接的血緣連結(jié)來的明快。因此盡管我國也有類似于博愛的觀念,比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但這只是一種道德的要求,歷代先賢并沒有給出形而上的解釋,所以它的影響就難以突破血緣和家庭所構(gòu)筑的藩籬。
我國文化中根深蒂固的血緣觀念也造成了影片的悲劇性缺少了一份升華的力量。悲劇主人公選擇走向死亡是現(xiàn)實生活中罕見,而藝術中常見的情節(jié),其中總是隱含著主人公對某些價值的否定、對更高理念的渴求,是一個由低級向高級的超越和升華的過程。
縱觀整部劇本,無論是情節(jié)還是思想,都充斥著矛盾、斷裂的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很好的反映了目前我國社會文化思想的現(xiàn)狀:傳統(tǒng)思想與外來文化之間激烈碰撞,文化在挫折中探索,思想在徘徊中前進。而如何突破傳統(tǒng)文化的束縛,建立起有別于西方的當代文化則需要后來研究者的努力。
[1]王杰、肖瓊:《現(xiàn)代性與悲劇觀念》,文學評論2009年第6期。
[2]紀君祥.《趙氏孤兒》.[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姬昌等:《五經(jīng)》,北京出版社2009年版,第184頁。
[4]李澤厚.:《美的歷程》,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80頁。
[5]陳戌國:《四書校注》,岳麓書社2004年版,第1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