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海燕
我馱著他,找水,找水……一路都是在找水。他渴極了,奄奄一息。我看到他的眼里溢出最后的水,整個瞳孔都是液體,我的淚決堤般涌出。無可奈何,無力掙扎。
猛然醒來,眼里都是淚水。這是我曾經(jīng)做過的一個真實的夢——關于我和我的孩子。在夢里,我即將失去我的孩子。夢醒后,摸摸身邊的孩子,額頭涼涼的,不燒;手指伸到他的鼻孔,探出均勻的呼吸,好好的??晌覂刃牡耐锤腥圆豢梢种频爻掷m(xù)下來,心一點點裂成碎片,此生最疼。
像全中國萬萬千千的父母一樣,我守著我唯一的孩子,怕他疼,怕他哭,怕他委屈,更怕失去他??上攵?,當“失獨者”“自閉癥父母”這樣的字眼闖入我們的生活之后,帶給我們的沖擊有多大。他們的人生,定格在傷痛與尋覓之中,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獲得希望、被絕望吞噬,日子年復一年地重來,重來。
然而,又有多少人真正關注到他們?每個人都有老去的一天,當我們慢慢變老,打算頤享天年的時候,失獨者卻在擔心,“誰來為我們養(yǎng)老送終”;而那些自閉癥孩子的父母終其一生都在憂慮,“我們老了,或者死了之后,孩子該怎么辦”。
失獨者之痛
“在人生步入中老年的時候,孩子卻不幸離開了我們……我們一天天地老去,誰為我們養(yǎng)老送終?我們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孩子,同時也失去了生命的傳承,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失去了精神的寄托,失去了最基本的贍養(yǎng)保障?!边@是一群失獨者的喃喃自語。
在遭遇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滅頂之災前,這些父母大多經(jīng)歷過上世紀50年代的經(jīng)濟困難、60年代的“文革”浩劫、70年代的上山下鄉(xiāng)、80年代的一胎限制、90年代的分流下崗。在遵照國家政策多年之后,唯一的孩子突然離開,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生已然從主流掉隊。
表面上看,沒有孩子是失獨家庭和普通家庭的唯一不同,但實際卻是,沒有孩子,兩種家庭在任何生活細節(jié)上都迥然不同。一個三口之家,失去年紀最小的人口,從此不啻滅門。
獨生子女意外傷亡導致計劃生育無后家庭的產(chǎn)生。學者王廣州等根據(jù)計劃生育政策歷史將無后家庭定義為“年齡在49歲以上、只生育過一個子女、現(xiàn)無存活子女”的家庭,也可稱為“空巢家庭”。
“孩子是中國父母的希望和保障,所以中國人把兒女看得比天還大?!北本┐髮W人口研究所教授穆光宗說,一旦獨生子女家庭失去唯一的孩子,父母的養(yǎng)老送終便是無解之題?!笆И毶踔烈l(fā)一種連鎖反應,物質不能彌補。夫妻之間會互相埋怨,感情可能就破裂;悲慟摧毀父母身體,家庭可能就瓦解。獨生子女家庭本質上是風險家庭,因為總有一個風險比例,讓他們中的一部分將來成為失獨家庭?!?/p>
2008年的汶川地震使中國集中出現(xiàn)了一批失獨家庭。因為每年都去災區(qū)慰問,北京師范大學教授于丹和北川中學校長劉亞春成了老朋友。那場地震讓后者成了當?shù)乜拐鹁葹牡哪7兜湫停沧屗闪艘粋€失去妻子的丈夫和失去兒子的父親。
不管何時,于丹去辦公室找劉亞春,都看到他臉上嘻嘻哈哈的,但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有次,于丹無意中瞥見,報紙下擱著一本名叫《父愛》的書。她才發(fā)現(xiàn),幾年過去,劉亞春的內心一直沒走出來。
“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長大,但失去孩子的父母是怎么都過不去的?!庇诘ふf。
“你能想象么,我們除夕一起去洗浴中心過的年。”一位失獨媽媽在接受采訪時說,“人家過節(jié),我們躲劫,劫難的劫。哪里沒有鞭炮聲,我們就去哪里?!?/p>
“正常人永遠理解不了我們?!辈恢挂粋€失獨父母表達了這個觀點。為了逃避有關孩子的一切鄰里家常,一些失獨父母成為流動人口,他們切斷與親朋的聯(lián)絡,找到一個陌生地方茍活。進養(yǎng)老院、上手術臺,他們都找不到兒女為自己簽字。部分失獨的爸爸拋下失獨的媽媽,另辟一段婚姻,只為不讓自己無后。
生活沒有按下停止鍵,但按下了靜音鍵。不帶商量,不帶迂回,孩子就這樣走了。所有的喧鬧、忙碌、緊張、困頓、壓抑、隱忍,連同它們所換回的那種叫天倫之樂的美好,一并消失了。
現(xiàn)任《北京文學》社長兼執(zhí)行主編的楊曉升在10年前采訪了多個失獨家庭,寫出長篇報告文學《只有一個孩子——中國獨生子女意外傷害悲情報告》。里面第一個案例,便有類似的情節(jié)出現(xiàn)。
因為一場車禍,北京的張立軍夫婦在1999年失去了17歲的獨生女兒。兩年后,他們在一家飯館發(fā)現(xiàn)了一名和女兒外形酷似的女服務員。聽二老含淚講出悲傷,女孩說,要不,我給你倆當孩子?
像一切出現(xiàn)重大轉機的故事那樣,張家再嘗人間甘霖。夫婦倆對女孩百般呵護,衣食住行的規(guī)格與女兒生前等量齊觀。女孩也感受到了來京之后從未有過的溫暖,爹前媽后叫得親切。
不過,張立軍的妻子完全將這個女孩看成了女兒的再生,其一舉一動都要被她拿來與女兒對比。女孩畢竟生長在農(nóng)村,書也只讀到初中,妻子越比,越覺得女孩哪方面都不如女兒。
夫妻為此矛盾頻生,女孩都看在眼里。終于有一天,她出門前給夫婦倆留下一封信,然后再也沒回到這個家。
十幾年前的這場真實的民間失獨自救,最終以失敗收場。對傳統(tǒng)的、遭遇了精神重創(chuàng)的中國父母而言,通過領養(yǎng)等方法重組家庭時所面對的困境,可能并不亞于消極的固步自封。
除了面對失去孩子的永遠的傷痛,失獨父母們更大的現(xiàn)實難題是,當自己一天天老去的時候,又該怎么辦。
“殘疾人、留守兒童和空巢老人有政策照顧,就是不照顧我們。其實我們才是真正的空巢老人啊。”一個父親說完,臉上出現(xiàn)稍縱即逝的微笑。他們普遍不愿意公開姓名,微笑就如臨場抓來的掩體,好蓋住瞞過他們心頭的憤恨和尷尬。
“我們很害怕自己的晚年無人侍奉,恐懼老無所養(yǎng)、病無所依、死無人葬的悲慘人生?!睏罡倌米约?4歲的母親舉例,他年歲已高的母親生活不能自理,需要子女輪流照顧,“每月帶著母親到離家200米的社區(qū)領取補助金都需要哥仨輪換著背去。”他不敢想象自己的老年生活。
“失子之痛我是怎樣熬過來的?熬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滾油煎,熬過一年又一年,想兒的眼淚燙傷了眼。我們一天天地老去,誰為我們養(yǎng)老送終?”鞍山一位失獨者說。
“自閉癥之父”的內心獨白
相較于那些失獨者,自閉癥孩子的父母也許要好一些,畢竟,他們的孩子還在身邊,而現(xiàn)實卻更加揪心。
普通話一直是蔡春豬的一個心病,來北京二十幾年了,他仍然操著一口濃重的湖南口音。在2006年之前和劉儀偉搭檔主持東方衛(wèi)視脫口秀節(jié)目《東方夜譚》期間,這個大頭大腦、穿得隨隨便便、普通話講得含糊不清的“小蔡”給節(jié)目制造了很多笑點,甚至讓觀眾感覺“他一上臺還沒開始說話就讓人想笑”。
小有名氣的“小蔡”再次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卻是因為一個略帶悲劇色彩的原因:自己兩歲的兒子蔡喜禾被診斷為“自閉癥”,當年的“小蔡”以“蔡春豬”的身份又一次成了公眾人物。和兒子相處的點滴,被記錄在他的《爸爸愛喜禾》一書中,蔡春豬本人還戲稱自己是“自閉癥之父”。
2011年年初,蔡春豬與妻子帶著喜禾到醫(yī)院檢查。最終查出喜禾患有自閉癥。自閉癥是一種身體疾病,更是一種精神疾病,患有這種病的人會在精神上陷入自我中心,拒絕從外界吸收任何信息,從而在智力、行為習慣、社會關系等方面都無法適應社會。
“醫(yī)生跟我說完這個之后,我沒有什么反應,我愛人一聽到這個之后,馬上就哭了,那個大夫就覺得我們可憐,又補充了一句,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說完這句話我愛人哭得更厲害了?!?/p>
在兒子被查出患有自閉癥不久,蔡春豬在其博客“犬子在,不遠游”發(fā)表博文《寫給兒子的一封信》,誰料反響劇烈,幾乎在一夜之間,這封信被瀏覽數(shù)十萬次,評論數(shù)萬條,之后更被推薦到新浪首頁。文中感情真摯,滿是一位父親對患有自閉癥的兒子的無限憐愛,讓人讀來不禁潸然淚下。
他在信中這樣寫道:吾兒啊,知道那天你父親是怎么從醫(yī)院回的家嗎?對,開車,你說對了。你父親失態(tài)了,一邊開車一邊哭,三十多年樹立的形象不容易啊,那一天全給毀了。你父親一邊開車一邊重復著這幾句話,“老天爺你為什么這么對我,我做錯了什么?”你的姥姥雙唇緊閉,一言不發(fā),把你抱得緊緊的,就像防著我把你扔出窗外。你的母親沒哭,她沒哭不是因為比你父親堅強,實在是車里的空間太小,只能容一個人哭,你父親哭聲剛停,你母親就續(xù)上了,續(xù)得那么流暢自然,難道這就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無縫續(xù)哭嗎?
在《爸爸愛喜禾》一書中蔡春豬還曾這樣寫道:“他們說兒子是老天爺送給我的禮物,送禮物我歡迎,但最好事先去了解一下我喜歡什么樣的禮物。你現(xiàn)在送的這個……我能考慮一下嗎?”有時候,蔡春豬甚至考慮過放棄。
在《新快報》記者對蔡春豬的采訪中,提及過一部電視劇,叫做《守望的天空》,說里面有個父親因為無法忍受兒子患孤獨癥給家庭帶來的精神壓力而選擇了拋棄妻小。
蔡春豬說,我沒有跑,只是我覺得還沒有到跑的時候,這個事情我還能應付,它不是什么大問題。你生一個小孩,你指望他光宗耀祖是一個方面,他也可能做不到,那你也得接受。就像我們說的愛一個人就要接受他的全部,包括他的缺點,那也是他的一部分。
現(xiàn)在,蔡春豬的寫作還在一天天繼續(xù),與兒子有關的記錄、思考和調侃也在繼續(xù),微博粉絲也越來越多,其中不乏孤獨癥兒童的家長。在他的文中,很多人看到了辛酸,看到了愛,看到了希望,更看到了期盼。
“但是孩子來講的話,可能未來是最讓人擔心的,未知的這些東西,你會怎么想?”
“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就是未來那個,未來那個,怎么說呢,確實不知道?!?/p>
“我覺得你也很迷茫?!?/p>
“對,因為我們這些家長都會面臨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大家都會問的,就是當你老了以后,或者說當你死了以后,他怎么辦?”
這是《面對面》記者對蔡春豬的一段采訪。在他通過文字帶給那么多孩子的父母希望和愛之后,卻被自己老去或者死去之后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