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奕雄

1944年，支援中國人民抗擊日本侵略軍的美國飛機，先后兩次撞上峨眉山而爆炸，兩機15人無一生還。

兩次美機失事，峨眉山民眾都為搜尋美機殘骸付出了艱辛的努力。四十四年后，一位美軍飛行員的妹妹來到峨眉，找到了長眠于此的兄長……

1941年12月7日，日本飛機夜襲美國檀香山珍珠港后，美國對日宣戰(zhàn)，與中國結為抗日同盟，從1942年開始向中國支援槍支、彈藥、汽油等軍事物資。

這些物資起先是由汽車經(jīng)云南至緬甸的公路運送，緬甸被日軍占領后，滇緬公路中斷，改由美國空軍第14航空隊從印度飛運中國，也有一部分由中國航空公司飛機承運。

由于航線跨越喜馬拉雅山，下視連綿群峰如駱駝之背，故美國空軍的運送行動被稱作“駝峰飛行”。從1942年3月至1945年8月的三年半左右，先后有一千多架次美軍飛機，從這條我國獲取外援的惟一生命線，空運了70多萬噸軍事物資和10萬人員。這些飛機冒著惡劣氣候飛越“駝峰”，難免失事，先后墜毀500多架，犧牲1500多人。

峨眉山的兩次空難，僅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C-87-330575號

運輸機墜毀弓背山黃桶槽

1944年3月18日16點左右，一架由印度卡來貢答運送汽油往陜西漢中的美國四引擎運輸機，途經(jīng)峨眉山，因霧重不幸觸撞山崖，墜毀于復興鄉(xiāng)（后稱凈水鄉(xiāng)，今并入峨山鎮(zhèn)）弓背山黃桶槽。一聲巨響，烈焰騰空，燒紅了半壁山崖。所幸失事地點是荒山野嶺，距縣城約80里，沒有傷及民眾。

此前，國民政府行政院已通告各省，遇到助我抗日的美軍飛機失事，要善待活者，將傷者就近送醫(yī)。四川省政府也發(fā)文傳諭各市縣，峨眉的山民都知道這一規(guī)矩。所以當?shù)乇ｉL即刻派人飛奔40里，趕到鄉(xiāng)公所，向鄉(xiāng)長方執(zhí)中報告。方鄉(xiāng)長感到非同小可，寫了簡要情況，次日派人奔走數(shù)十里崎嶇山路，到峨眉城里向縣長孫業(yè)震匯報。此時已是19日晚上八點了。

孫縣長用電報、電話向第五區(qū)行政督察專員公署（樂山專署）和四川省政府、省防空指揮部報告后，派遣縣防空科科員周御東和縣防護團總干事魏德鍟，帶領四名警員星夜上山，會同方鄉(xiāng)長趕往失事現(xiàn)場調(diào)查處理。此時方鄉(xiāng)長已組織山民找到一具全尸、一具殘尸。全尸者是機上跳傘逃亡，剛打開降落傘就頭撞大樹喪生，連傘帶尸掛于樹上。收集到英文字紙六張、日記本一本。飛機殘骸僅剩尾部、一只機翼和發(fā)動機，其余零星碎片散落于山崖上下。

為避免野獸叼食尸肉，方鄉(xiāng)長和周御東叫山民將尸體搬停于鄉(xiāng)公所，派專人守護。號召拾有飛機零星物品的山民如數(shù)交出。又找來幾位善于爬山的農(nóng)民，在周圍繼續(xù)覓尸，并搜尋機上失物。

此地海拔1700多米，當時殘雪未化，寒氣逼人，他們登崖攀樹，細致收集，共得降落傘、座墊、衣帽靴子、照相機、指南儀、周波表、殘破收發(fā)報機、手槍、子彈、信號彈、小刀、盧比（印度貨幣）、文件等數(shù)十件，還有機身殘塊64片，全部集中到鄰近的初殿，一一登記造冊，指定僧人和山民看管，強調(diào)不許任何人私自取走。

3月22日，全川防空司令部電話指示：備棺裝殮尸骸，先移至交通方便處，以便派車運成都。方鄉(xiāng)長次日找來兩副上好棺材，殮停于離縣城9里的冠峨鄉(xiāng)保寧寺（今峨山鎮(zhèn)政府辦公地），暫存初殿的物品也移到保寧寺。孫縣長認為，這架飛機既是四引擎，那么大，機上人員當不只二人，應繼續(xù)尋尸。

23日下午，駐新津的空軍第十一總站派第一課課員袁恕明來到峨眉處理空難，此時方知機上共有四人，袁恕明由周御東、魏德鍟陪同，攀登到現(xiàn)場，看到了機尾有“330575”號碼。26日，袁恕明在保寧寺一一點收了所有物品。

4月5日，峨眉縣在保寧寺舉行隆重追悼會，縣長率機關、團體、學校一千多人參加，花圈滿庭，挽聯(lián)高掛，肅穆哀戚。

4月6日，美國空軍中尉李漢植等三人到達峨眉，縣長孫業(yè)震陪同前往保寧寺。李漢植詢問了公祭情況，見到靈堂莊嚴肅穆，尸體用白綢包裹，十分滿意，攝影留存。他接收了袁恕明轉(zhuǎn)交的物品。孫縣長派縣指導員李俊藩，縣防空科員周御東帶領武裝警士一班，陪同李漢植中尉等上山，觀看失事現(xiàn)場。7日上午，兩具靈柩和花圈挽聯(lián)，以及零星物品，裝上卡車，運往新津。

8日，李漢植說還有兩尸沒找到，繼續(xù)找吧。他和眾人擴大搜索范圍，越溝壑攀懸崖，認真查找，在巖石間又清出殘尸一具，下山時攜轉(zhuǎn)報國寺，另備一棺。還有一尸，始終沒能找到。

9日中午，在縣府招待美國朋友的宴席上，李漢植誠摯地對飛機失事后峨眉縣各級負責人的守護協(xié)助，地方人士公祭追悼，表示衷心感謝，并囑可將看守飛機殘骸人員撤去。

關于這架失事運輸機的型號和編號，此前有的文章說是“C-109”，有記作“C-811-303585”，還有寫成“C-47-330575”，各不相同。我看到檔案中，有新津第十一空軍總站袁恕明當年3月26日簽收的《峨眉縣政府轉(zhuǎn)交美國C-87-330575號失事飛機零星物品》清單，據(jù)此，準確的應是“C-87-330575”號。

B-29-26238號

轟炸機撞落麻子壩天門石

1944年10月1日11點左右，一架從新津機場飛往印度的美軍飛機，途經(jīng)峨眉山，也是因為濃霧彌漫觸崖墜毀于復興鄉(xiāng)麻子壩天門石（小地名）。

天門石地處荒隅，屬于復興鄉(xiāng)十保九甲，距縣城70里。時有山民任奇貴正在附近地里收玉米，忽聽轟隆一聲如雷，火光沖天，地動山搖，黑煙翻滾，金屬碎片四射飛撒方圓二三里內(nèi)，嚇得目瞪口呆，魂飛魄散。待回過神來，知是飛機墜爆，立即囑山民方登柱跑步向住在鄰近的副保長盧明盛報告。盧明盛聽罷，叫方登柱繼續(xù)飛奔20里外的鄉(xiāng)公所匯報，自己找了幾位甲長趕往現(xiàn)場。代理鄉(xiāng)長徐慶瀾接報后，派了一位年輕人趕往縣政府匯報，又叫副鄉(xiāng)長吳譽隆即刻前往失事地點，保護現(xiàn)場，了解情況，如有活口，趕緊救助。

下午五點半，縣長孫業(yè)震得知本縣發(fā)生了第二次飛機撞山。依照第一次處置的經(jīng)驗，他叫報口信的年輕人，馬上回去告訴徐代鄉(xiāng)長，首先救護活口，查清尸身;其次守護散落公物，嚴禁私人撿拾，尤其注意保護好文件一類的字紙。然后向第五專署、樂山警備司令部、新津空軍第十一總站等機關電話或電報轉(zhuǎn)報。

適有新津空軍第一招待所翻譯龔震球，陪同美國空軍上尉白雷等三人，前往富林（今漢源縣城）處理另一起美軍空難，當天上午途經(jīng)峨眉，暫歇于南門外峨山旅社。為了迅速有效地救援天門石失事飛機，孫縣長徑往旅社，向白雷通報了情況，征求處置意見。白雷判斷該機當是美國軍用飛機，叫龔翻譯官即刻將這一信息用電報發(fā)與新津第一招待所聯(lián)絡官李姓少校，決定暫緩富林之行，2日凌晨四點即上峨眉山調(diào)查處理。孫縣長派縣警察局督察長鄒宗焱帶四名警員一同前往。九點至復興鄉(xiāng)公所，匆匆吃了早飯，與徐慶瀾代鄉(xiāng)長一起于十二點到達天門石，查明罹難飛機為美軍B-29-26238號轟炸機，時稱“超級空中堡壘”，機身一部落在山頂。保甲長們已經(jīng)組織山民找到九具尸體，焦頭爛額，慘不忍睹。

白雷搜索了所有尸體上的身份證，逐一記錄、攝影。為防泄密，他當場燒掉地圖、文件、報表等，搗毀了重要的機件;囑將收集到的降落傘、望遠鏡、手槍、子彈、美元和一些零件先集中到盧明盛副保長家，明天找些人抬尸到縣城。

白雷從收集到的物品中取了鋼刀一把、西藥一盒送與鄒宗焱，將手套、毛襪、水果糖等送給保甲長，又拿出三千元錢酬謝山民。純樸的山民堅辭不受，他只好叫翻譯官交給保長代為分發(fā)出力者。下午四點，在盧明盛家吃過午飯，白雷一行下山，請了三位山民背上三背篼物品同行，晚上十一點到了縣城，向?qū)O縣長作了匯報。

當天傍晚，徐慶瀾按白雷臨走時的交待，令第十保明日組織人員，擴大范圍繼續(xù)尋找遺尸遺物，并負責看守;令第八、九、十一保各抽十人，抬尸下山。

3日上午，白雷上尉與龔震球到縣府，請孫縣長代辦棺木七具。由于一輛卡車只能裝載七棺，只好將九具尸體合殮于七棺中。當天下午四點，復興鄉(xiāng)30名壯漢輪流抬著九架滑竿，將卷于草席中的九尸送達冠峨鄉(xiāng)保寧寺。孫縣長陪同白雷前往視察裝殮，看著用白綢一一裹緊，由冠峨鄉(xiāng)公所指派專人看守。當夜十點，孫縣長組織了公祭。

4日清晨，白雷等四人開著自帶的汽車，沿樂西公路馳往富林，約定兩三天后返峨眉。中午，空軍彭山招待所翻譯李成就，陪同美空軍少校貝克等三人到達峨眉，奉新津空軍第十一總站之命前來護送靈柩到彭山。孫縣長設晚宴款待，又組織僧人、機關干部和學校師生，于次日清晨獻花圈，開追悼會。會后抬棺上車，運往彭山。貝克少校臨別時，向?qū)O縣長表達了真誠的謝意。

5日下午四點，白雷提前由富林返回峨眉。6日，帶著他寄存于峨山旅社的失事飛機物品，往新津復命。向?qū)O縣長握手告辭時，他再次囑托繼續(xù)尋尸，說這架飛機共有11名飛行員和空勤人員;至于飛機殘骸，已無用處，不必重視。

徐慶瀾代鄉(xiāng)長遵照孫業(yè)震的指示，重新組織人員遍山尋尸。10月8日傳來消息，新找到一具美軍全尸和一塊連著下牙的腮幫，當天抬送保寧寺，由冠峨鄉(xiāng)鄉(xiāng)長林少梧和縣警察局巡官李煥鰲，督促民工用石灰封殮于一棺中，因為已經(jīng)腐爛了。新?lián)斓降耐h鏡、降落傘、文件等，暫存復興鄉(xiāng)公所，造具清單送縣府。新津空軍第十一總站得到報告后，通知彭山航空站派車到峨眉運尸。

10月18日下午兩點，來自彭山的美空軍上尉柯柏爾等三人和翻譯程應鏜到達峨眉，孫縣長派員陪往保寧寺檢視尸棺。又令復興鄉(xiāng)連夜將收存的軍用品送到縣府。20日早七點，由孫縣長面督工作人員，按清單點交美方。柯柏爾上尉在收據(jù)上簽名，翻譯程應鏜加注中文，證明交接清楚。爾后將尸棺和物品一同運往彭山。

臨行前，柯柏爾詢問了處置此次空難的經(jīng)費開支，孫業(yè)震縣長告稱復興鄉(xiāng)公所墊付民夫、看守、伙食、運費、雜費43000多元國幣，縣府招待宴席和雜費2萬多元外，亦墊支棺木、綢布、運費、旅費8920多元。孫縣長表示，“此項費用為敦睦盟邦友誼計，不必匯還?！笨掳貭栔乱哉\摯的感謝后，堅持應當歸還，記入備忘錄，稱回去報長官批準后，即匯來。

這次美軍飛機失事的處置工作，至此結束。

來自美國的思念和感謝

抗日戰(zhàn)爭結束后，一批當年參加過駝峰飛行的飛行員，于1947年在美國發(fā)起成立“中緬印戰(zhàn)區(qū)駝峰飛行員協(xié)會”（簡稱“駝協(xié)”HPA），成員包括飛行員、空勤人員及其家屬，會員發(fā)展到5000多人。駝協(xié)會員西思娜·思維肯女士的兄長亞歷山大·思維肯是C-87-330575號運輸機報務員，西思娜女士只知道兄長犧牲在了中國，但不清楚具體地點。1986年，她委托到美國阿肯色州參加駝協(xié)第41屆年會的中國會員查明兄長于1944年3月18日在峨眉山殉難。強烈的思念之情，促使她渴望到峨眉山一祭英靈。兩年后，她的這一愿望終于實現(xiàn)。

1988年5月下旬，“駝峰人重訪中國觀光團”49人造訪北京、成都、昆明等地，西思娜和他的丈夫、兒子三人都是團員。到達成都后，他們迫不及待地直奔峨眉。在紅珠山賓館，峨眉縣外事辦公室負責人向客人贈送了三件禮物：一顆空勤服紐扣，一只飛機發(fā)動機螺絲圈，一塊電動機矽鋼片。這是他們前不久從當年失事地點新搜尋到的。接過這幾十年前的遺物，西思娜女士眼眶濕潤了，她反復說了許多感謝的話，表示今后要為發(fā)展美中友好關系多作貢獻。

在這之前兩個月，峨眉縣外辦按照國務院外交部和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的通知，雕刻了一塊高三尺寬二尺的青石碑，上書“美國空勤人員亞歷山大·思維肯等四人殉難處”，于5月15日，雇請四位民工捆綁在滑竿上，艱辛地輪流抬上初殿，次日背往弓背山，豎立在一塊小坪上。

5月27日，三位美國客人在樂山市和峨眉縣外辦負責人陪同下，乘車到萬年寺凈水停車場，謝絕了為他們準備的滑竿，步行前往弓背山祭祀。山高路陡，七拐八彎，年逾六旬的西思娜夫婦爬到羅漢坡時，已是氣喘吁吁，汗?jié)褚律?，兩腿發(fā)軟。西思娜坐下休息片刻，悲嗆地說：“就在這里遙祭死難親人的靈魂吧！”

西思娜女士拿出從美國帶來的一瓶“圣水”，顫抖著在胸口劃了十字，然后將“圣水”緩緩灑向山谷。又接過縣外辦負責人替她準備的一束鮮花，對著弓背山三鞠躬，喃喃說道：“我的兄長找到了這座優(yōu)美秀麗的峨眉山作歸宿，他的心一定非常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