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依法治國的決定很好,也是法學界幾十年來一直追求的觀念。但是碰到兩個問題,一是怎樣正確解讀這個決定,有些部門是歪曲解讀,或者不全面解讀;二是怎樣按照中央的精神、憲法的精神來解讀。
現(xiàn)在有些概念并不很清楚。比如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一體建設。我不太同意一體建設的說法。法治社會和法治國家是兩個概念。法治社會是社會存在的一種形式,就是社會的民主化、法治化。社會是與政府相對獨立的主體。現(xiàn)在解釋法治社會就是教育老百姓守法。法治社會有這個因素,法治社會當然要守法。但法治社會應該是一個社會自治,公民社會,它和國家是相對獨立的,不是一體的。過去我們國家、社會是一體的,沒有單獨的社會,國家代表社會,社會是國家的社會,而不是社會的國家。實行市場經濟以后,社會本身掌握了一定資源,它對國家有了一定的影響力,開始形成一個自治的社會,一個有社會權力的社會,能夠用社會的權力監(jiān)督國家的權力。社會和國家的關系,首先是相對獨立的,和國家是一個互補的、互控的、互監(jiān)的關系,社會監(jiān)督政府,也支持政府、控制政府。所以“一體建設”的提法有問題,又回到國家、社會不分了。應當是同步建設。法治社會、法治國家同時并進,而不是和國家搞到一起。國家和社會,剛剛開始分化,又一體化,這不行。
什么叫法治國家?在省就是依法治省,在市就是依法治市,在縣就是依法治縣,在村就是依法治村。依法治國就是依法治權,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而不是把老百姓的權利關進籠子里。要把權力關進籠子,首先必須把公民的權利放出籠子,給公民松綁。放出籠子就是形成法治社會,讓公民社會來監(jiān)督國家權力,監(jiān)督政府。
提出法治中國,同時也要建立法治國家。兩個概念是不是重疊?我的解釋是,法治中國和法治國家是兩個范疇,或者說是兩個相對概念。法治中國是面對法治世界而言的,是把中國擺在世界的大范疇里面來考慮問題。中國在世界范圍里活動,首先必須是一個法治的中國,必須和世界的法治接軌,必須學習世界先進的法治和文明,但是現(xiàn)在有人完全拒絕與世界的對接。
中國夢應當是法治夢。我們提出法治中國,表明我們力求提高中國在全球范圍的影響力,要在世界舞臺上扮演良好的大國形象,承擔大國的責任,參與世界制度和法治理念的制定。我們提出要建立亞洲命運共同體,設立亞投行,有五十幾個國家要參加。人民幣還要成為國際貨幣,至少是一些國家之間的互通貨幣。我們力圖在世界上發(fā)聲,不是被動地參與,而是要積極發(fā)揮影響力。假如不講世界的法治,動不動就說敵對勢力亡我之心不死,那怎么在世界上立足?
魯迅說過,漢唐雖然也有邊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為異族奴隸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來事物的時候,就如將彼俘來一樣,自由驅使,絕不介懷。一到衰弊陵夷之際,神經可就衰弱過敏了,每遇外國東西,便覺得仿佛彼來俘我一樣,推拒,惶恐,退縮,逃避,抖成一團,又必想一篇道理來掩飾……魯迅幾十年前這段話,非常符合某些人的心理狀態(tài),看起來很強大、很厲害,其實內心很空虛,沒有自信。
法治國家是對內的,法治中國是對外的。建設法治中國,不破除某些舊的思維,不放開意見市場,還是那么一種所謂敵對勢力的思維,法治思維就建立不了,法治社會也建設不起來。我曾參加一個會,主題是建設思想中國。建設思想中國必須開辟思想市場。應該有一個像自由經濟市場那樣的思想市場?,F(xiàn)在思想市場越來越窄。
思想市場是美國經濟學家科斯提出來的,他活了一百歲,去世前對中國提了一些中肯的意見。中國現(xiàn)在沒有出大科學家,關鍵就在于這些年,中國沒有開放思想市場,不讓討論新鮮的思想。十八大已經確定要把市場作為配置資源的決定因素,按照馬克思主義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觀點,市場經濟也應該影響到上層建筑,影響到思想。如果經濟上由市場配置,而思想理論上沒有一個自由的市場,沒有一個供大家交換新鮮思想的市場,是不行的。言論自由是指表達不同意見的自由。只講“正確”言論,那不叫言論自由。只要是言論,不是行動,都應該允許。但是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下還不行。所以要建設法治中國,首先建設思想中國。而要建設思想中國,必須要有思想市場。
我并不認為思想可以絕對自由,造謠當然不行。個人的名譽是私權,私權不能侵犯。但國家不存在這個問題。國家要有公信力,公信力由老百姓說了算。私人之間的關系,你損害了我的名譽權,可以由被損害者起訴,而不是動用公權?,F(xiàn)在私人之間的事,也派公安抓人,這本身是違法的。思想市場不是絕對自由,它要受憲法的限制,也受憲法、法律的保護。
郭道暉,北京大學憲法行政法博士生導師組成員,最高人民檢察院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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