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嵱
那段歲月靜靜的,就在那兒,在那片倔強的戈壁灘,即使記憶已經模糊。她們曾一起支邊,嘗遍生活的酸甜苦辣,把歲月的堅強刻進骨子里。幾十年后,能掏心窩子的人,依然是當年的那些朋友。
1964年9月17日,上海開往新疆的列車徐徐啟動,一場大雨從天而降。
站臺上黑壓壓一片,擠滿送行的父母,車上全是十六七歲的年輕人,穿著統(tǒng)一的黃軍裝??蘼暫陀曷晭缀跬瑫r響起……
這個畫面,定格在16歲的上海姑娘皇甫華的心里。
半個世紀后,她描述那個畫面,眼神仍能看到一種內心的惶恐?!昂髞硭齻兌颊f,這個雨是在為我們哭泣呢,我們這輩人的命運恐怕不怎么好?!?/p>
這個在皇甫華記憶中埋藏多年的畫面里,她啟程支邊,從此離開上海,再沒有回去。
在邊疆最無依無靠的時候,她遇到了身世相同的上海知青柳蘇鶯。同病相憐的人生際遇,讓她們在荒涼歲月建立了真摯的友誼,成了一輩子的閨蜜。
離家:一樣的念頭
“說老實話,到新疆來的每個人都有無奈的事兒。”柳蘇鶯比皇甫華大一歲,1963年初中畢業(yè),是第一批到阿克蘇支邊的上海青年。
柳蘇鶯本來是山東人,從小失去雙親。舅舅抗美援朝當兵回來留在南京軍區(qū),娶了上海的舅媽,把她從山東老家接到上海。
“我是自愿來的。初中畢業(yè)就想離開家庭,不出來咋辦?就這樣報名到新疆來了?!绷K鶯回憶道。
皇甫華外表文靜,內心卻有點倔強?!拔覉竺饕腚x開家?!备改干滤碗x婚了,她從小跟好婆(奶奶)一起生活,聽到弄堂里小孩有時候罵她“拖油瓶”,心里難過,但表面上從不輕易顯露。父母后來各自組建新家庭,生兒育女,所以她一直很想逃脫出來。
那一年,皇甫華從上海市盧灣區(qū)比樂中學畢業(yè),報名時體檢沒過關,她和好朋友“小人”—貝聿湘都被刷下來了?!靶∪恕币驗槭菪〔诺昧诉@么個外號。兩人不甘心跑到區(qū)教委和學校支邊辦,找老師“硬”要來新疆,沒想到一走就是一輩子。
離開上海前,皇甫華扯了塊花布,做了件上衣,到照相館拍了張照片留念。此后,相冊里再也找不到那種嫻靜典雅的神態(tài),戈壁灘的歲月很快改變了這些嬌滴滴的上海姑娘。
哭聲:開始苦日子
皇甫華進疆途中第一次看到維族老鄉(xiāng),是從大河沿(吐魯番)下火車轉乘汽車之后,同學們的哭聲轉變成斗志昂揚的歌聲:“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她們經過維族人生活的地方,老鄉(xiāng)擺出一堆堆的杏子,大家都下車去買杏子。結果,一分錢買回來一大兜,兩分錢也買回來一大兜,一塊錢還是一大兜。老鄉(xiāng)不認識錢,也不會找錢。沒帶零錢的人就涌到小商店去換零錢。
不記得走了多少天,皇甫華分到十四團,農一師最末梢的一個團場,當時叫勝利十八場。跳下汽車,腳都沒處踩,厚厚的土幾乎淹沒到膝蓋。眼前除了荒涼就是荒涼,她們踮起腳尖,一腳深一腳淺往前走。哪里有房子呀?“喏,那邊邊上是地窩子?!薄巴邸质且黄蘼?。反正這一路,人家都哭,我沒哭,這點我比她們強?!被矢θA回憶道。
1963年柳蘇鶯進疆時,在大河沿火車站住了一晚,第二天才轉乘卡車前往南疆。她們住在破破爛爛、一股牲口味兒的房間,同伴們都在哭?!坝猩犊煽薜??”她就一個人跑到街上去轉,五毛錢抱回來一個大西瓜?!皠e哭了,趕快吃瓜?!?/p>
終于到阿克蘇,雖然土里吧唧的,比大河沿好多了。當天晚上,她們還看了場電影,結果第二天早上又上汽車,搖搖晃晃一整天到達十六團(當時叫上游一場)。
十六團是阿克蘇新建的一個團場,全是新開的荒。幾天后,每個人扛著坎土曼就到地里去破埂子?!霸谏虾D膬焊蛇^這個?坎土曼都舉不起來,勞改犯打的土埂太結實了,我們挖上去跟掏耳朵一樣?!卑雮€世紀后,柳蘇鶯笑著回憶那段歲月。
但最艱苦的生活是沒油吃,沒菜吃,沒細糧的那段日子。
柳蘇鶯記得吃了一星期白面饅頭,這些傻乎乎的上海姑娘吃不慣北方饅頭,吃不完就撂了。老職工一個個撿回去曬干。結果第二個星期白面饅頭也沒了,開始吃“黃金糕”(窩窩頭)。一個冬天就是白菜、蘿卜、窩窩頭。
那年春節(jié),柳蘇鶯記得大家哭的哭唱的唱,臺上有人唱了一段滬劇“媽媽呀—”底下人就稀里嘩啦地哭起來。
幸運:抽調當老師
柳蘇鶯熱情直爽,皇甫華文靜內向,但有一點十分相似,她們都用堅強武裝自己。這種堅強最初的確是表面的,但幫助她們度過了最難熬的歲月。
皇甫華第一年分在蠶桑連,嫁接桑樹時她一插一弄很快一行一行就插完了,技術員一看這姑娘手腳麻利很,就跟在她后頭做記號。沒想到,她嫁接的桑樹成活率最高,被評為當年的生產能手。后來總結經驗,嫁接就是要快。
第二年,皇甫華因為父母都是黨員干部,家庭成分好調到了娘子軍連?!斑@是我惟一一次沾家庭的光?!?/p>
沒想到,娘子軍連真苦,每晚上站崗兩個小時,兩條腿從熱站到冰,又從冰站到麻。雖然端個槍看上去挺神氣,心里卻嚇得直打鼓。“趕快來人呀?!焙貌蝗菀椎葋頁Q崗回去睡覺,結果被窩剛暖熱又被叫醒去大田參加勞動。
初到新疆三年實行供給制,三塊、五塊、八塊,所以上海知青也被稱作358部隊。每年發(fā)兩套衣服對付不了艱苦的勞動生活,沒幾年,就都穿上了打補丁的衣服。那時兵團提出一年起變化,三年改面貌。很快三年過去,看到變化不大,不少知青就悲觀起來。
“這條路走對了嗎?”皇甫華記得有一次給父親信中流露出這種悲觀情緒。父親思想正統(tǒng),在回信中就叮囑她,“你要立志建設邊疆,不要當逃兵……到一個地方要愛上一個地方……”這種警告適用于那個年代。
皇甫華還記得一開始給家里寫信,開頭總是“親愛的爸爸”,父親來信說:你也要寫上“媽媽”。“小小年紀就這么倔。”然而,和父親通信沒保持多久,1967年父親突然得乙型腦炎,發(fā)病三天就去世了。
父親那時是區(qū)教育局干部,皇甫華記得父親最后一封信中提到自己帶區(qū)上紅衛(wèi)兵到北京受到毛主席接見,沒想到噩耗突然就傳到了塔里木。
最艱苦的是開荒大會戰(zhàn)。那是兵團每年的一件大事?!皟蓚€月亮一個太陽”,知青們這樣概括當時的勞動強度。他們早上披星戴月趕到開荒工地,晚上披星戴月背著坎土曼回來。年輕人都睡不夠,每天收工排隊走在田埂上,有人一邊走路一邊都能打瞌睡就掉到地里去了。天天千篇一律,和下一天沒有區(qū)別。
連長看到皇甫華寫一手好字,就把她抽出來辦黑板報,一同抽出來的還有一個畫畫好的女知青,于是每天就可以提前半個小時回來。
“其實他們收工回來,我們還在辦黑板報?!备疫\的是,有了這段經歷,十四團學校來抽人,就把皇甫華抽去當老師了?!拔液芏嗯笥褯]有這么幸運,當時我分到學校他們還在連隊?!被矢θA說。
就這樣,18歲的皇甫華在邊疆當上了一名老師,這是她人生的一大轉機。從此,她開始扎根這片土地,漸漸收獲了友誼、愛情和事業(yè)。
轉機:農大畢業(yè)生
剝野麻,割蘆葦草,大冬天挑羊糞。柳蘇鶯回憶初到新疆印象最深的就是這三件事。
戈壁灘到處都是野麻,連隊把剝好的野麻拿回去打繩子。當時連隊的主要交通工具是馬車和毛驢車,所以他們把蘆葦草割下來,捆好,晾干,背回去喂馬和毛驢。
“最苦的就是大冬天挑羊糞,早上爬起來,棉衣棉褲穿上,到伙房拿一個窩頭,一人發(fā)根扁擔,兩個筐子,挑上走十多公里,擔一擔回來倒在地里。每個人的任務是70公斤。”柳蘇鶯記得,她當時體重還不到80斤,卻能挑38公斤,一天跑兩趟。
第二年開春搭埂子、種麥子、在大田鋤草、松土。麥子快熟的時候,已經有兩批人調走了。與柳蘇鶯同宿舍的一個知青抽到農一師文工團,臨走時,她們在蘿卜地里留了張影?!拔乙豢?,我跟猴兒沒啥兩樣啊。真的,死難看?!?/p>
“難道這輩子就當農民了?”柳蘇鶯也不無彷徨。所以,能考上塔里木農大,是她到新疆第一次幸運的轉折。
當時,柳蘇鶯每天跟在技術員后面,拿把鐮刀,拿根繩子,拿支筆,到大田做估產。每天把取好的樣拿到麥場上,曬干,然后打下來稱一稱。別人睡午覺去了,她還老老實實守在邊上,趕麻雀。技術員一看,這小姑娘蠻認真的,就問:“小柳你想不想上學???”“還能上學?”“能啊,那邊有一個塔里木農墾大學?!?/p>
這年6月,柳蘇鶯和連隊其他十幾個上海知青去考農大,考完一直沒消息,直到8月份通知才下來,一共考上四個,兩男兩女,柳蘇鶯是其中之一?!坝幸粋€男同學得知自己考上農大,就不好好干活,連耍了四五天,結果連長又把他的名額去掉了,你說慘不慘?”柳蘇鶯笑著回憶道。
離開時,連隊日子已經好過多了,菜也有了,瓜也熟了。連隊給他們每人發(fā)了八個西瓜?!拔覀兪翘е鞴献叩摹!绷K鶯記得在河邊等擺渡時,又熱又餓,他們就把西瓜打開吃了。
柳蘇鶯在農大水利班讀了四年書,上幾天課,還要到大田打打土塊,挖挖土。但是和連隊的日子相比,簡直太幸福了。
畢業(yè)后,柳蘇鶯被分配到農一師十四團?!胺值狡渌麕煹牟惶苤匾暎械耐瑢W多年后還在放羊?!绷K鶯回憶道。
相識:追到的愛情
1969年,柳蘇鶯從連隊被抽到團部幫工,遇到了同樣在團部幫工的皇甫華。相同的成長環(huán)境和人生軌跡,讓她們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在那個亂哄哄的年代,阿克蘇的上海知青不知不覺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王兆春開始追求柳蘇鶯時,柳蘇鶯對愛情還朦朦朧朧的,她說自己有點晚熟。記得初到新疆,宿舍里就有人談戀愛,她楞楞地問:“談戀愛是啥味兒?”舍友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比我大,像哥一樣?!?/p>
王兆春從塔里木農大本科畢業(yè),和柳蘇鶯同一年分配到十四團?!拔以谶B隊時,他調到值班連,向我提出的,我說再說吧。想不到他每個星期天來,煩的我呀!來了就在宿舍里,有話說說,沒話算數(shù)。后來我到團部去幫工,他也到團部保衛(wèi)科幫工?!?/p>
皇甫華和李茂信也是在團部相識相戀的。
1969年,團部來了一批大學生,剛剛從石河子農學院畢業(yè)(當時叫接受再教育)的李茂信就是其中之一。很快,他因文章寫的好被派到團機關工作組,在這里認識了皇甫華。
皇甫華當時被借調到團機關擔任宣傳干事。那時候,她文文氣氣的,字寫得漂亮,寫文章又快,開大會總是坐在臺上做記錄,臺下人都說:那是十四團的才女。
有一年,在主干大渠清淤大會戰(zhàn)中,皇甫華負責編小報,每天要把各連隊通訊員交來的稿件編好刻印出來,第二天分發(fā)下去?!袄蠲虐滋煲獏⒓忧逵賱趧樱砩暇团軄韼臀覍懜遄?、改稿子、出小報。有一次他拉肚子,臉色蠟黃,白天去挑泥,晚上回來幫我弄稿子,心里蠻感動的?!?/p>
清淤大會戰(zhàn)結束,麥收季節(jié)也要出小報,李茂信也來幫忙。時間一長,兩個人配合默契,慢慢就有了感覺。1971年,李茂信從團機關的寫作班子調到十四團中學,當時學校剛開始辦高中,只有8個學生,他調去教語文。
“茂信追皇甫很辛苦,最后使出了殺手锏?!绷K鶯笑著回憶道。1972年,皇甫華終于可以回上海探親了,前腳剛走,李茂信后腳就跟著上了火車。他們先到西安,然后又一起到上海?!斑@次探親就把皇甫徹底擺平了?!?/p>
記憶里平淡的愛情故事,幾十年后在孫輩眼里卻充滿了浪漫色彩。
皇甫華的外孫女十歲就迷上了外公寫的回憶錄,總是捧著書對號入座。有一次她問,“外婆,你在新疆的時候還跟別的女人搶外公呢?現(xiàn)在怎么對外公大吼大叫。”原來,李茂信耳朵不好,皇甫華有時候不得不對他“喊話”。外孫女有點打抱不平。
“那是小說?!被矢θA笑說,“在十四團,人人都知道他為了追我,天天踩著大頭皮鞋咚咚咚咚就跑到十五團來了(當時十四團和十五團沒合并,團機關設在十五團)?!?/p>
柳蘇鶯從團部剛回到連隊時,被任命當排長。還沒當幾天,組織科就跑來找她談話?!艾F(xiàn)在學校想讓你去當老師,你愿不愿意?”柳蘇鶯一時拿不定注意,去問皇甫華,“叫我去當老師,你說是當老師好還是當排長好?”
“傻不傻?肯定當老師好,不曬太陽了,不拿坎土曼了?!绷K鶯一聽,對呀,就這樣稀里糊涂當上老師了。
從此,她們一起上課,一起回宿舍,暑假一起參加勞動,更要好了。
成家:苦樂的記憶
“半中間我們兩個還商量,算了,我們把他們兩個都甩了,我們到北疆去?!眱蓚€閨蜜曾經有過這樣的對話。
當然,誰也沒甩掉誰。
塔里木的愛情像塔里木河畔的紅柳,遠看朦朦朧朧,走近才看到它的絢麗。
王兆春追了兩年后,終于打動了柳蘇鶯的芳心。1971年10月1日,柳蘇鶯和王兆春在阿克蘇十四團結婚,第二年生下兒子王皓明。
房子是知青們結婚面臨的頭等大事。當時王兆春還在團部幫工。柳蘇鶯說,你去要房子吧。“他那種人能要上房子?平時又不會巴結人?!惫唬跽状号隽艘槐亲踊一貋??!叭思艺f我是幫工,不是團部的人?!?/p>
柳蘇鶯只好到學校想辦法。那時一個教師宿舍住三個老師,但有一間宿舍只住了一個老師。她一琢磨,“把這間房子給我,這個老師搬到我的位置不就行了嘛。”就跑去找指導員(那時候學校沒校長,只有指導員)。柳蘇鶯就把她的想法一說,指導員一聽,對呀,就同意了。
柳蘇鶯記得皇甫家房子沒著落時,李茂信就開始挖菜窖了。看他干得起勁,柳蘇鶯跑到跟前問:“茂信,房子給你了沒有?”“沒有,管它呢?!绷K鶯哈哈大笑。最終還是分到了菜窖后面那間房。1973年2月1日,皇甫華和李茂信在那間房結了婚。
“女兒出生前,他跑到阿克蘇去買雞買雞蛋。那時跑到阿克蘇要一天,可凍慘了。”“生第二個孩子前,他帶我騎著車到阿拉爾去看病,折騰了兩年。”這些苦樂摻雜的回憶,不僅埋藏在皇甫華記憶深處,也埋藏在柳蘇鶯的記憶中。
“茂信厲害!下大雪,一輛自行車帶著皇甫,騎兩個小時,到十三團看病。我說不行就在那住上一晚上,誰知看完病他騎自行車又把她帶回來。”柳蘇鶯知道這條路不好走,他們過年有時要回十三團,王兆春騎車子帶過她一次,結果騎到十五團就帶不動了,“你說他丟不丟人?!?/p>
李茂信后來成了十四團中學著名的模范丈夫。
結婚成家之后,大多數(shù)上海青年都過上了安穩(wěn)日子,那是他們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霸趯W校一直蠻開心的。”柳蘇鶯和皇甫華住一個院子,有什么事,她就在對門喊:“皇甫—”雖各有各的生活,但過一段時間就會在一起“戳戳”心里話。
最有趣的是,兩個上海閨蜜在同一個月懷上了第二個孩子。當時兩人一個教語文,一個教數(shù)學,就出現(xiàn)了頗可笑的場景,一個大肚子剛出教室,另一個大肚子就進來了。學校老師都說:“你們兩個好朋友懷孕也要商量?”
“我們又沒商量。突然之間,她懷了,我也懷了?!被矢θA和柳蘇鶯講起此事,都忍俊不禁。
有一次,校長對她倆說,“你們有一個人是要滿意的?!苯Y果孩子出生,皇甫華一兒一女,柳蘇鶯兩個兒子?;叵肜闲iL的話,她們覺得蠻準的。
孩子:送到上海去
上世紀70年代初,知青娃娃多了,照顧教育下一代的問題提到議事日程。上海知青普遍不愿讓孩子受苦,只要上海親戚家有人能帶,就把孩子送回去。
“女兒一歲半就送到上海去了,他去送的,兩個人不能都走,經濟條件不允許。大人艱苦點可以,孩子不行?!被矢θA回憶道。
李茂信把女兒送回上海。“女兒為什么長大后一直喜歡吃冷飲,她一哭,他就給根冰棍,那時候錢很緊的,五分錢一根冰棍,一天有時喂四五根。睡覺也哭,他就用筷子沾點酒。就這么帶孩子。”皇甫華回憶道。
到了上海,女兒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媽媽家,后來聽說還是蠻苦的,經常半夜抱著跑醫(yī)院,后來找了個中醫(yī),不知怎么一弄,就好了?!半m然苦點,比新疆好。”皇甫華回憶道。
柳蘇鶯一直沒想過把兒子送回上海。上世紀80年代末,上海舅舅一封信接一封信,讓她把兒子戶口報回去。當時她剛調到沙井子檢察院,沙井子醫(yī)院有個上海知青把兒子戶口報回去了,她就跑去問她:“怎么樣,兒子在上海還不錯吧?”沒想到觸痛對方心事,這個醫(yī)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訴說兒子在上海娘舅家的委屈。
柳蘇鶯不解地問,“你們兩個在這兒工資那么高,就一個兒子,何必送回去?”醫(yī)生說,“我想讓兒子回來,兒子說啥,媽,我熬著,總有出頭的日子。”后來人家孩子果真在上?;斐隽藰幼印?/p>
“這些孩子回去的年齡十六七歲,正是找事的年齡,毀的孩子太多了。”柳蘇鶯說,好多上海娃娃送回去并不幸福,過不慣,還受歧視?!八偷焦霉眉乙碳胰思铱床黄鹉?,很委屈的。他們的性格是新疆性格,環(huán)境是上海環(huán)境?!?/p>
最終,柳蘇鶯決定還是帶王皓明回上??纯矗屗约簺Q定。兒子最終決定留在上海,她對兒子說,“那你就熬著,總有你出頭的日子。”
小兒子王皓宇高考時,柳蘇鶯并不想讓他回上海,結果他抱定去上海的念頭,“哥在上海,我也要去上海?!弊詈罂忌狭松虾<徔棿髮W,在上海讀研,考公務員,最終結婚成家,定居上海。
柳蘇鶯當時心想,你考到廣東深圳多好。
分離:“混紡”的選擇
在最艱苦的年代,阿克蘇的上海知青仍不乏幽默感。他們把苞谷饃叫做“黃金糕”,把逃回上海的人叫“飛鴿牌”,把四個饅頭也吃不飽的叫“800克”,把一封信從外地找來的對象叫做“8分錢”,把領導干部的住房叫“中南?!?,把上海人和外地人組成的家庭叫“混紡”……
皇甫華和柳蘇鶯后來都成了“混紡”。
1981年,阿克蘇鬧起返城運動?!拔覀儍扇思薜亩疾皇巧虾G嗄?,屬于‘混紡,不能走。人家起勁地去造反,我倆就坐在家軋三胡(聊天)?!被矢θA回憶道。
柳蘇鶯和皇甫華最后都沒回上海,一個至今留在阿克蘇,一個調離了阿克蘇。但調離阿克蘇的,最后卻演繹成逃離阿克蘇,皇甫華至今回憶起來仍心有余悸。
1982年春節(jié)前,李茂信家就把學校房子騰空了,所有家具都打包裝車了,車開到塔里木河卻過不去了?!按蠹叶細g送過了,結果蹬蹬蹬又回來了。”大過年的沒地方住,只好住到柳蘇鶯家,當時柳蘇鶯一家到阿克蘇王兆春的弟弟家過年去了。
過完年第二次走,怎么走?他們把所有的家具搬上大卡車,四周擺好,中間留一個洞。連隊里還有兩口子也是上海人,皇甫華帶著女兒和這兩口子躲在家具中間。李茂信不是上海青年,可以走,抱著兒子坐駕駛室。車開上一段,把上面的蓋子打開,讓里面的人呼點新鮮空氣。
到了阿克蘇檢查站,皇甫華透過小縫縫看到外面當兵的走過來走過去,真是提心吊膽?!跋窀愕叵鹿ぷ饕粯?。”
那年阿克蘇的上海青年鬧得最厲害,他們沖擊阿克蘇機關,打出的口號是“還我戶口,還我青春?!蓖跽鹋闪艘粋€工作組來解決問題,阿克蘇實行軍事管制,一路都是關卡。直到過了阿克蘇,到吐魯番仍不敢輕舉妄動。
李茂信一家原本計劃在西安過年,結果學校都開學了,他們才到家。
當時西安缺老師,加上李茂信的母親屬于多子女而身邊無子女照顧,符合政策,母親就把他們從新疆調回來了。誰想到他們一走,上海知青返城的政策出臺了。“如果不調回來,我可以回上海,上海媽媽是老師,她退休我可以頂替,但那時我已經調回西安了。”皇甫華說。
多年以后,皇甫華回想當年的選擇,覺得更像一次自我放逐。16歲離家,扎根邊疆十七年之后來到西安,從此再未回到上海家鄉(xiāng)。
回西安前,柳蘇鶯找李茂信長談了一次,千叮嚀萬囑咐:“你們這有爹有媽有兄弟姐妹的不會理解,我們兩個表面上很厲害,那是一種自衛(wèi)?;厝ツ銈円淮蠹易?,你必須要對她好?!?/p>
回西安后,柳蘇鶯和皇甫華一直靠通信聯(lián)系,有時候一寫就是七八張?!拔疫@個人文學水平沒有,但是會嘮家常。一坐到那,叭叭叭想到哪兒寫到哪兒。”柳蘇鶯笑著說。
李茂信也經常給柳蘇鶯寫信,總不忘說一句讓她放心的話:“小柳你放心,皇甫是我們家的賢妻良母?!?/p>
1983年,柳蘇鶯一家回上海探親,途經西安,專門去看望皇甫華一家,看到他們日子過的不錯,總算放心了。1985年,柳蘇鶯和王兆春從學校調到檢察院系統(tǒng),一直在阿克蘇工作到退休。
重逢:永遠的情誼
沒想到,一別就是三十年。
皇甫華再次踏上西行列車已是2010年,看到當年一寸一寸開墾的荒地變成良田,只有知青才能真正體會這些變化意味著什么。
閨蜜重逢,已是花甲老人。那年外孫女在日記中寫道:“今天我們到新疆,新疆真漂亮。外婆和小柳外婆在火車站見面,她們倆抱在一起。”
老朋友豪爽的笑聲,緊緊的擁抱,掏心窩子的話,一切和當年的記憶交織重疊。新修的塔里木河大橋北邊建起了上海知青林,為他們這代人樹碑立傳。
“要使塔河變樣,只有安心扎根?!碑斈甑男麄髡Z,遠非一句口號那么簡單,這里也并非她一個人留戀之地,她想起自己那時問過自己:“這條路走對了嗎?”
“總的來說,我沒有后悔過。我們這些人對那段歲月還是有留戀的,再苦也留戀。年輕時候想過,如果我不到這個地方留在上海會怎么樣?當時聽說我們走了以后,剩下的人都分配工作了。如果不去新疆,就分配到上海了,只有這點,挺可惜的?!被矢θA說。
“十萬青年支援邊疆,也算是一種移民吧。但我一點不后悔。雖然苦,精神上蠻快樂的?!睅资旰?,柳蘇鶯仍然生活在南疆這座小城,兩個兒子都在上海成家立業(yè),她和老伴兒王兆春在阿克蘇過著安穩(wěn)的小日子,享受充實的晚年生活。
“這個年代不像我們那個年代,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F(xiàn)在能由自己為啥不由自己?”2006年,柳蘇鶯從上?;氐桨⒖颂K,給皇甫華打電話?!盎矢Α獌簩O自有兒孫福,你不要管他們。他們過他們的,你看我回來了。”她報了阿克蘇的老年大學學畫畫,一學就是九年,畫的有模有樣有滋有味的,很多作品參加了阿克蘇的畫展。
柳蘇鶯的很多國畫作品中,都有兩只小鳥,看上去正在嘰嘰喳喳談心。其中一幅名叫“知音”,畫中兩只小鳥,就像當年的兩個上海閨蜜,坐在田埂邊上,總有說不完的悄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