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煙,女,文學(xué)碩士,80后。山東煙臺人,現(xiàn)居北京。中國新聞獎獲得者,魯迅文學(xué)院第27屆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光明日報》《中國作家》等。
我家住的房子,經(jīng)歷了幾次變遷。雖說沒往遠處遷,可每次搬家,用我爸的話說,都叫人褪了一層皮。雖說新房條件好,可總想回到舊房子溜達溜達,去找點記憶的碎片,回來珍藏著??上У氖?,舊房子沒在原地等我們。
最早,我家住幼兒園隔壁。幼兒園不叫幼兒園,叫育紅班。我媽嫌育紅班的小孩動靜特別大,一會兒這個哭了,一會兒那個哭了,按下了葫蘆起了瓢,挨個扯著嗓子喊老師,鬧得慌。我不嫌鬧,因為我上育紅班時特招老師喜歡。老師衣服臟了,喊我,回家拿點洗衣粉吧?老師要洗頭,叫我回家拿點洗頭膏。老師家里來客了,就把鑰匙交給我,下午上學(xué),叫我開大鐵門。拿著老師的鑰匙,很有臉面。小朋友們都圍在大鐵門底下,唯獨在當間兒給我讓出一條路來。我把鑰匙舉得高高的,開門啦!我清楚地記得,胡曉梅老師的鑰匙鏈上,拴著一個淡黃的鑰匙扣,透明的,里面關(guān)了只小螃蟹。小螃蟹一輩子呆在里邊,出不來。我常拿著它沖著太陽看,編織著關(guān)于小螃蟹被囚禁的故事。
我家住在胡同南頭,門朝東,正對著的是一面舊土墻。土墻上有字:“打倒胡本干”。字是紅色的,潦草,往一邊倒,像是被風(fēng)刮了。但凡認字的人都能看得出,這寫字的人準是給氣壞了,冒著一股子火氣。我家原來的房主叫胡本干,爸媽要結(jié)婚,爺爺就從胡本干手里買下了這三間房。我問我爸,這胡本干是壞人吧?我爸說,是好人。好人為啥要把他打倒呢?誰要打倒他?我爸沒理會。
三間房,爸媽住西屋,我住東屋,中間是灶臺。我住的東屋,窗外頭是個廂房,裝了一屋子的漁網(wǎng)。廂房地上撒著紅麥粒的老鼠藥,因為老鼠經(jīng)常拿聚乙烯的網(wǎng)線磨牙使。廂房把我屋的整扇窗戶都擋住了,陽光照不進來。海風(fēng)一來,夾雜著潮汐的顆粒,橫豎都是濕。夏天潮得更厲害,招來好幾種蟲子。記得有一晚,睡到后半夜,后背針扎似的疼。早起,見炕上平躺了只大蜈蚣,不動彈了,拎起來一瞧,已經(jīng)被我壓扁了。除了蟲子的記憶,我童年的很多書,也是在這個潮濕的大炕上讀的。家里沒什么書可讀,爸媽忙著海上的事兒,沒工夫給我買書看。我就借書,從同學(xué)家借《童話大王》《故事大王》《民間故事》讀,就著潮濕的光陰。我愛讀那些淺顯的書,《民間故事》對我影響最大,讓我尤其喜歡老百姓講的白話故事。晚上一閉眼,腦子里,深山老林的精怪故事就都上演了。
院子的西南角里養(yǎng)狗。再往南,是個園子,我們叫它南園。園子里種西紅柿、茄子、辣椒,還有一棵大梧桐。梧桐底下是豬圈。我家沒養(yǎng)過豬,豬圈拿來當廁所用。白天的南園是好的,我媽炒著菜,就喊我去摘個辣椒給我爸拌生魚吃,我高興地去摘,東挑西揀。一會摘個辣椒,一會摘個西紅柿,那南園里的菜,稀稀拉拉的,卻永遠沒有摘完的時候。說起那棵梧桐,我爸曾在那上頭掰過螳螂卵,硬硬的,淺綠色的一條,像凍僵的毛毛蟲,用火燒了給我吃。脆脆的,香得流油,據(jù)說可以治小孩尿床。
到了晚上,南園突然變臉了,變得叫我害怕。上廁非要上南園不可,這是我最發(fā)愁的事兒。外頭伸手不見五指,南園的門舊得快腐爛了,一推,吱呀——,像是推開了聊齋里的鬼故事。靜時可怕,鬧時也可怕。各種蟲子叫,東一聲西一聲,神神秘秘的。更有貓頭鷹上了梧桐樹,冷不丁一聲鶴唳,叫人嚇破了膽。我不敢去,常常是憋著尿,實在憋不住了,快哭了,才壯壯膽子上南園去了。小解完了,我提著褲子就往回跑,顧不上關(guān)門。起風(fēng)了,北風(fēng)刮得兩扇門咣當咣當響,把我媽驚醒了,在西屋吼我,起來關(guān)門!
我家最北邊還有個夾道子,窄長條,墻根兒下擺了一排的咸菜缸子,總有一個缸子腌的是咸蟹子。腌咸蟹子得用魚肝油,兌著白酒,把小花蓋蟹子放在里頭泡著。吃時就是生的,蟹黃稀溜溜的,往外流黃汁水。打漁回來,我爸倒上大半杯的老白干,喊我給他撈個咸蟹子。我跟弟弟饞了,他分給我們一人一條細蟹子腿兒咂摸著。
夾道的西南角種了兩棵香椿樹,樹葉長得旺盛,我們卻一回也沒吃過。每年吃香椿都上菜市場去買。我媽說我家的是臭椿。明明跟香椿長得一模一樣,怎么會是臭椿呢?奇怪。
在這個舊房子里,最深的娛樂項目,是夏天的晚上,觀看紗窗上的壁虎捉飛蛾。像皮影戲一樣的,黢黑的紗窗,先是冷不丁出現(xiàn)一只灰白蛾子撲騰著翅膀,接著是壁虎的雪白肚皮從紗窗的一角入畫,潛伏,扭動,靠近,伏擊。我爸激動地講解,教我和我弟看現(xiàn)場版的《動物世界》。半島人都愛看動物世界,全國人民看《新聞聯(lián)播》的功夫,我們就看《動物世界》。什么國際新聞,俄羅斯訪華,日本首相等等的,跟我們統(tǒng)統(tǒng)沒關(guān)系,國內(nèi)的大事兒也跟我們不相干。我媽對我爸說,你就打好你的漁就行了,外頭的事兒用不著瞎操心。
爸媽住的西屋,滿墻貼了我的獎狀。一年一年的三好學(xué)生,過年都舍不得摘,只把上頭的灰掃一掃。雖然爸媽不太重視我念書好壞,但來家里串門子的鄉(xiāng)親看了獎狀,多少能給兩句夸獎。
胡同口還有個小園子,是我家北鄰居的。北鄰居住的是一對老兩口。老頭的背是駝的,駝到了90度,我叫他弓背爺爺。我爸不許我這么叫,但爺爺也不生氣,我也就沒改口。大清早,弓背爺爺一搖一晃拿個鐮刀,到小園里割草喂兔子。園子里的草長得飛快,割了還長,再割了還繼續(xù)長,硬是把十幾只兔子養(yǎng)得胖胖的。弓背奶奶是裹了小腳的,常常順著墻根兒扶著墻,搖著蒲扇走到胡同口。我媽補網(wǎng),她就在一旁幫忙纏梭子。這老兩口,像是從民間故事里走出來的。半島人都打魚,他們倆卻養(yǎng)兔子,跟誰都不相干。這是哪跟哪呢?可不是民間故事里的人物么?
閑時,我到弓背爺爺家看兔子,看兔子吃草,有時也趕上弓背爺爺給兔子剃毛,一只一只捉著剃,十分有趣。
這就是早先的房子。爸媽在里頭結(jié)婚,自然,我家的根,也生在這里頭。
90年代,大隊蓋了大批的新房。寬敞明亮的大瓦房,很多人家都住上了。沒我家的份兒。一天放學(xué),我到同學(xué)家,她說她家是裝潢過的,叫我去參觀。我不知啥叫裝潢。進門一看就驚呆了,門框都包了邊,天花板是彩色的,分好幾層,還有水晶燈。家具是黑的,亮亮的閃光,地板也閃著亮光,像電視里的上海灘。回到家,飯桌上,我興奮地向我爸匯報,宣傳“裝潢”這個新詞兒。我爸剛開始不言語,最后扔出一句,咱家也裝潢!
我爸不是隨便說說的。沒過幾天,家里果然來了裝潢隊。那年代,我爸打漁順風(fēng)順水,半島誰都豎大拇指。走哪都威風(fēng)的人,自然住房不能低人一等。
這一折騰,真是個大工程。我爸先是把弓背爺爺?shù)膱@子給買了,又把南園填平了,連成了一大片,蓋起了大平房,跟后頭連成了前后院。新房是前院。前院里鋪了花瓷磚,裝了三層的天花板,裝了水晶大吊燈,買了高檔的新家具和皮沙發(fā)。新房不生爐子了,一水的暖氣片。新房裝了三層的窗簾,帶花邊的,一直垂到快要拖地了。折騰了半年多。
誰在新房住呢?爸媽舊房住慣了,我爸打漁回來,身上常常往下掉沙粒子,洗也洗不干凈。偶爾躺在炕席上抽袋煙,炕頭上抖落著煙灰,我媽嫌我爸把新房住可惜了,不叫他住。我弟膽子小,一直就跟著爸媽睡。我也不愛在新房住,新房寬敞,一人住著瘆得慌。
新房沒人住。
新房供參觀。一波一波的叔叔嬸子大爺,來我家參觀。這個天篷好啊,誰給吊的?這個燈好啊,哪家買的?這個沙發(fā)顏色正啊,花了多少錢?我媽天天領(lǐng)人來家參觀,各種夸獎的詞,聽了一個遍。
新房還有一個作用,我爸媽吵架,一個住新房,一個住舊房,互不干涉。以前三天能和好,分開住以后,半個月還不見好。所以,我對這新房,并不稀罕。雖說能到屋里上廁所了,可我突然想念起我的南園子來了。
再后來,大隊在半島東邊辟出了大片地,蓋起了兩層的獨門獨院的小樓。我爸居然又買了一棟小樓。我納悶兒,咱家買那么多房子干什么呢?住得過來嗎?我爸的理由叫我吃了一驚。我爸說,誰都知道咱家有錢,親戚們買樓,都來借錢,不好意思回絕。這下好了,就說錢都買樓了。我問,那不是你掙的錢嗎?你直接說不借,不行嗎?我爸說,不行。你不懂。
小樓買好了,又是裝潢。兩層房子,裝潢廢了大勁。本來四口人,連一層都住不過來,非要把兩層都裝潢了。二樓裝了粉色的大窗簾,我媽說,從外頭看,好看。裝潢好了,就閑在那兒。我媽說,不用住,看著就舒坦。
住哪呢?我爸媽住在小樓照壁底下挨著門口的小平房里。按照設(shè)計,那間本來當廂房使,他們在里頭壘了一通大炕。睡慣了炕的人,睡不慣床。小樓里的暖氣也閑著,冬天在小平房里生個大爐子,烤一爐子海蠣子,有時也烤咸魚干。冬天晚上,小姨姨父表姐表姐夫上家里嘮嗑,進門就脫鞋,全都盤腿擠在大炕上,一個挨一個,屁股叫炕烘得熱熱的,磕著瓜子,捧著大茶缸子,東家長西家短,嘮個沒完。人一散,瓜子皮叫掃帚掃出一大簸箕,往爐子里一填,轟地就著燒起來了。
這要是在小樓里能行么?新沙發(fā),新地板,新床單,怎么動彈都不方便,那新窗簾,萬一抽煙叫火星子著個窟窿,不就麻煩了嗎?所以,小樓沒人住。
有個插曲。搬到小樓后,前后院的平房,閑著也是閑著,叫我爸租給了在島上打工的伙計,兩口子住。租房歸租房,連著我家的老狗也租給人家了。人搬了,把狗留在原地了,小樓里沒給狗準備新窩。
那天,我媽正拿大鐵盆在小樓門口洗衣裳,打老遠就看見我家老狗,搖搖晃晃地跑過來了,跑到我媽跟前,滿眼都是淚。我媽放下手里的衣裳,拿手去摸它,它竟搖著尾巴嗚嗚哭起來了。我媽受了感動,叫我爸在小樓門口趕緊給搭個窩,橫豎不能叫它再回去了。
吃飯時,一家人合計著,這老狗是怎么找來的呢?小樓離平房遠著呢,過了育紅班,穿過衛(wèi)生所,沿著南北大道一直往南,在第三排的胡同口還要拐兩個彎,最東頭,才是我家小樓。連我奶奶都經(jīng)常含糊著,得一路打聽著才能找見。老狗在平房院子的墻角里綁著,居然把鐵鏈子掙脫了,跑來找我們。它是聞著氣味兒來的么?那么遠怎么聞見呢?想不通。反正是叫人感動。我爸也檢討了,覺得自己不夠意思,租房不能連狗租。后來,那老狗,就老死在小樓里了。
小樓還有個便利,離海近,二樓能看見海。出了門走兩分鐘,就是南海巖。那年過年,出海的船都歇了,暖冬,我成天坐在南海巖邊上的舊船梆上,耷拉著腿,看海水。海水里浮著冰,在太陽底一浪一浪拍打著船底,亮閃閃的,像是唱著什么歌。我爸找不見我,就上南海巖兒找我。我爸說,從小就看海,現(xiàn)在還有個什么看頭呢?跟個外地人似的,顯得生分。
幸虧那會兒多看了兩眼。沒兩年,半島搬遷了,海灘沒了。
我家的小樓,統(tǒng)共住了三年。
半島搬遷,是把600多戶人家整個地移出海島,搬到油田的一個小區(qū)里。負責拆遷的人挨家挨戶量面積,按照室內(nèi)面積,給單元樓住。半島家家戶戶忙著搞建設(shè),要么在院子里蓋個棚子,要么在門口蓋個工具房,恨不得連狗窩都算上面積。
年輕人都高興著,要住小區(qū)了,集體給供暖了,可比自己生爐子強百倍,終于過上城里人的生活了。
可叫老人們發(fā)了愁。我爺爺成天守著葡萄架子,舍不得那兩顆葡萄樹。還有滿院子的塑料球。
塑料球是趕海趕來的。凌晨三四點鐘,海里漂來塑料球。塑料球是黑的,比籃球大一圈,是漁網(wǎng)上散落下來的,趁著天黑往岸上漂,誰撿著是誰的。一個塑料球能賣兩塊錢。我爺爺覺少,天天早上去撿塑料球。天蒙蒙亮,背上馱了一長串的塑料球回來了。他跟我奶奶兩個人,年吃年用都夠了,就靠撿這塑料球賣。搬遷以后,海灘筑了大壩,上哪撿塑料球呢?住這老房子,燒火也不花錢,都靠撿柴火,搬了家,只能燒煤氣。
那幾個月,半島上,滿街溜達著長吁短嘆的老人。
搬家以后,半島就拆了。拆房的時候,全家在一旁,守著我家小樓。大鏟車一鏟子下去,小樓的房頂就破了一個大洞。大鏟車腦袋甩幾個回合,小樓只剩下半個身子。我看見我媽在一旁抹眼淚兒。
為什么哭呢?不是賠給你們新房子了么?
搬到小區(qū),在樓底下,我爺爺在花壇里的兩棵樹上綁了繩子,曬衣裳。管理員給摘了,說影響綠化。我爺爺懂,樹是綠化用的,不像半島的山上,隨便長在哪的。我奶奶把咸魚醬缸子擱在門口了,又有管理員找來了,說咸魚醬味兒太大,鄰居都有意見了。以前不都擱在房門口么?這味兒散不去,可怎么好呢?
老人們對管理員說,俺不會住樓,叫俺搬回去吧?
搬回去?房子都填平了,上哪住去?山都挖平了,島都沒了,想回哪去呢?哪也回不去。
真的哪也去不了。我爺爺奶奶,就是在那個一樓的單元樓里,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