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勝敏
憤怒的小狗
◎袁勝敏
聽到“哎喲”一聲,董成就醒了。梁蘭也醒了。梁蘭在董成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說,深更半夜,喊什么喊,做噩夢了?董成說,不是我喊,是外面的人喊!又起身說,你繼續(xù)做夢,我剛好去下廁所。
在客廳里,董成透過窗戶看到對面樓道里一團火光。樓道里并排停著七八輛摩托車,八成是它們著火了。伴隨著嗶嗶啪啪的響聲,火苗抵至樓道頂部,向樓道外的空間舔舐著。董成租住的是磚木結構的平房,房檐與樓道只隔著六七米的距離,任由火勢發(fā)展,很難保證城門失火不殃及池魚。他連忙跑到臥室,胡亂穿著衣服。梁蘭睜著眼睛看他,董成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他說,樓道里的摩托車失火了,我出去看看。梁蘭說,你就是操淡心的命。她又說,回來后你就給我直接睡客房,不許再上床鬧我!董成說,這回可不是操淡心,再要不管,我們的房子就會被點著。他跑到廁所里,接了一盆水出去了。
樓道里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大火已將樓道剩余空間填滿,人無法近身。董成向最外面的摩托車潑了盆水,這輛車立刻露出了它骷髏般的原形,樓道外的火苗立刻縮短了一大截。董成轉身回屋再去打水。這時,他發(fā)現(xiàn)在樓道旁站了兩個人。他們立在那里,看著火光微笑著,像是神話劇中被佛光普照的教徒。
董成再端著一盆水出來的時候,火勢明顯小了。董成站在外圍向里面奮力潑出了這盆水。摩托車能燒的部分并不多,樓道這半邊的火焰立刻小到星星之火了。剛才站立的兩個人一聲不吭地穿過樓道,消失在對面的馬路上。
有幾輛車的輪胎冒著零零星星的火焰,樓道里呈現(xiàn)出一溜像爬行的人體骨架。樓道那一頭有人罵著臟話,有人大聲寡氣地分析失火的原因。罵臟話的是個年輕瘦高個,董成從他的言語中得知他新買的摩托不幸成為集體被焚的一員。煞有介事地分析失火原因的是一個腦袋高度禿頂?shù)闹心耆?。他們走到樓道中間,蹲下身子,像公安一樣搜尋失火的線索。董成受到啟發(fā),也弓著身子,從這頭向那頭搜尋。
董成有了發(fā)現(xiàn),他看到正中間一輛車的地面上有一個塑料壺。塑料壺已燒得不成樣子,但還是能分辨出,那就是一個盛酒或裝油用的塑料壺。董成蹲下身來,發(fā)現(xiàn)塑料壺旁邊躺著一個被火燒得變形的塑料打火機。他站起身,看了一眼禿頂又看了一眼瘦高個說,報警了沒?那個禿頂?shù)娜苏f,我已經(jīng)撥了119了。瘦高個笑,撥119有個屁用,消防隊來能干什么,火已經(jīng)滅了。董成對禿頂說,我說的報警不是火警而是匪警。禿頂說,為什么要撥匪警,難道是人為縱火么?董成說,算你說對了,等你打了電話,我再細細跟你說。禿頂就撥打了110。董成指著地面對禿頂說,看見沒,這兒有一個壺,還有一個打火機。瘦高個和另外幾個看熱鬧的人圍過來。瘦高個伸出手,董成用胳膊把他擋住,說,要保護現(xiàn)場,這就是證據(jù)。禿頂眼睛一亮,好像是因為找到了彌補自己損失的辦法而興奮。有個看熱鬧的人說,一個破壺和一個打火機并不能說明什么。董成說,還有一個情況你們不知道,等到公安來了,我跟公安一說,你們就明白了。
看熱鬧的人多半認識董成,他們對董成的話不以為然,他們認為一個賣菜的在這種場合故作高明簡直是可笑。他們覺得火已經(jīng)滅了,公安一時半會兒還來不了,沒什么熱鬧看了,就各自離開了。只剩下兩個摩托車主沒走。樓道里立刻恢復了安靜。三個人閑得慌,沒話找話說。禿頂問董成在哪里上班。董成說,我上個球班,要說上班也是在菜市場。他又問禿頂,你呢?禿頂說在縣醫(yī)院。這時,遠處傳來消防車的警報聲。他們走到對面的馬路上,消防車已經(jīng)駛過來了。車一停下,幾個消防兵就像下餃子一樣從駕駛室里下來。有個像頭兒一樣的消防兵問誰報的警,禿頂說是我。那個頭兒看了他一眼,對身邊的幾個兵一揮手說,開始干活!消防兵們提起滅火器就往樓道里噴。樓道里很快彌漫著一團團白霧。董成連忙說,不用噴了,這是一起疑似縱火案,要保護現(xiàn)場,等公安來。那個領頭的消防兵說,我們只管滅火,不然來了干什么,別管他,繼續(xù)沖!董成像哀求似的說,請你們不要沖了,給你們省省滅火劑吧。禿頂醫(yī)生指著瘦高個對領頭的消防兵說,這里也有我們的摩托車,我們確實打了110,公安一會兒就來,火已經(jīng)熄了,謝謝你們,耽誤你們工夫了。那頭兒瞥了他們一眼,對手下的幾個兵說,收工!七手八腳把滅火器歸置妥,紛紛鉆入車里。
瘦高個看著消防車走遠,哈欠連天,說公安怕是不會來了,反正還有明天,你們等,我走了。禿頂指著瘦高個的背影說,這人心真大?。扇苏驹谀抢锝又惹暗脑掝}聊開了。董成說,還有一個情況就是,我睡在床上,聽到有人“哎喲”一聲,把我們兩口子嚇醒了,接著我就看到這場大火。我有一個大膽的推測,等會兒公安來了,就有結果了。董成又問禿頂貴姓。禿頂說免貴姓朱。董成說原來是朱醫(yī)生,是縣醫(yī)院哪個科室的?朱醫(yī)生說外科。兩人無話。過了半響,朱醫(yī)生打著哈欠說,估計是公安嫌案子小,不會來了。他們的辦事效率低得出了名,我明天還要上班,就不在這里耗著了,公安也要睡覺,我勸你也去睡覺。
公安來的時候,董成差點站在樓道里睡著了。他驚喜地對那個公安說,可把你等來了。公安說,是你報的警嗎?董成說,不是我,但是我讓人報的警,那個人是摩托車主,已經(jīng)走了。
公安拿手電筒這里照照,那里瞅瞅,過會兒又拿出紙筆開始記錄。董成想這公安真是不專業(yè),連照相機也不帶,沒有音像資料,怎么破案?那公安弓著身子沿著樓道看了兩遍,問董成,你叫什么名字,職業(yè)是什么,住在哪兒?董成說,我叫董成,在菜市場賣菜,家就住在這兒。董成用手指著幾步遠的房屋。
公安把地面上的塑料壺和打火機往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裝。董成指著地面說,公安同志應該帶著照相機,把現(xiàn)場拍下來的。公安沒搭理他,繼續(xù)用手電筒在一排燒得發(fā)黑的車骨架里搜索。這樣來回一趟后,公安對董成說,好了,你可以走了。
董成跟著也說好,條件反射似的往家里走。走了兩步又回頭說,請問公安同志,這案子能破嗎?公安說,該問的問,不該問的你不要問。董成雖然知道公安有公安的紀律,但他認為自己為等公安來,守了大半夜,等來的卻是這樣拒人千里之外的外交辭令,覺得有些委屈。愣了一下,他鼓起勇氣說,這是一起疑似縱火案,你手里拿的就是證據(jù)。
那是我們公安的事,你不要過問。公安頓了一下說,這樣吧,你留個電話,明天早晨等我通知。董成給公安報了電話,又問公安的姓名,說是明天找他方便些。公安頓了下,告訴董成他叫胡明鑒。
次日,天剛蒙蒙亮,董成就被他老婆梁蘭揪著耳朵起床了。手機反復的鬧鈴聲董成竟然沒聽到。梁蘭說你真厚臉,昨晚什么時候鉆到我被窩的?董成哄她說只在外面耽誤了半個小時。梁蘭哼了一下說,我剛才在客廳窗戶上看了,樓道里的火無論如何是燒不到我們這邊來的,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現(xiàn)在的正事是必須馬上出攤!
他們在菜市場租下了一個攤位。董成兩口子都是郊區(qū)人,梁蘭的父母還種了一畝多地的蔬菜,但這些蔬菜根本不能滿足攤子的需要,攤子上的絕大多數(shù)蔬菜都是上家從外地販運過來的。每天清晨,董成主要負責搬運上家用車運來的新鮮菜。然后,兩口子共同把菜分好,守著這個不大不小的攤子。
早上八點多鐘的時候,光顧菜攤的顧客最多,正忙的時候,那個叫胡明鑒的公安打電話來,讓他馬上到公安局去一趟。董成跟梁蘭說明情況,梁蘭不高興,但畢竟是公安找董成有事,還是放他走了。
站在氣勢恢宏的公安局大樓下,董成心里有些膽怯。但他想想昨晚胡明鑒的表現(xiàn),覺得自己要是命好的話,至少應該比這個胡明鑒當公安稱職。這種比較增添了董成的底氣,他的心里顯得稍稍輕松些了。通過門衛(wèi)的告知,他很快找到了胡明鑒所在的辦公室。胡明鑒坐在沙發(fā)上,正和一個坐在電腦前的女公安嘻嘻哈哈地聊天,沒注意到門口已站著一個人。
董成向前挪了兩步,進到門內,怯怯地說,警官們忙啊。胡明鑒和美女公安的笑容立刻收起來了,擺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胡警官對女警官說,是我叫他來的。又讓董成坐在沙發(fā)上把昨晚的情況詳細說一遍,自己在辦公桌上拿了紙筆開始記錄。
董成說,昨晚大概是半夜的時候,具體幾點我也沒看時間,反正很晚,一般人都睡了。我忽然聽到哎喲一聲,就醒了,我老婆也醒了,她還以為我是說夢話呢。我剛好要上廁所,在客廳里,我看到外面的火光,發(fā)現(xiàn)是對面樓道里失火了,我就從廁所水龍頭里接了一盆水去滅火。當我潑第二盆水的時候,火勢已經(jīng)變小了。當火滅的時候,我在地上發(fā)現(xiàn)了燒壞了的塑料壺和打火機。我就讓一個車主報了警。后來消防隊來了,過了一個小時左右,胡警官來了。我知道的情況就是這些。董成用袖子在額頭上抹了一把汗,為了完整而又專業(yè)地表述事情的經(jīng)過,他提前在大腦里整理了很多遍,結果還是有些怯場。
胡警官說,還有別的沒?
董成說,胡警官,我從小就喜歡看偵探小說,最佩服的人是福爾摩斯,我的理想是長大了當公安。結果沒有當成公安,卻干上了賣菜的行當。我想說的是,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我分析這是一起疑似縱火案。
美女警官抿著嘴笑。胡警官看看她,對董成說,你還挺專業(yè)的,那你就分析一下為什么是疑似縱火案。董成說,事情的本來面貌可能是這樣的:半夜一點左右,一個男人拿著二十斤裝的塑料壺去偷樓道里摩托車的汽油。因為怕路人看見,他從最中間的一輛車下手。他躲到兩輛車之間,附近路燈的光線微弱,他摸不到摩托車的油管,忽然想起身上的打火機可以照明。當他點著打火機,拔掉油管的一剎那,汽油被點燃了,油管噴出的火焰燎著了他的臉,他不禁哎喲一聲,驚嚇之中丟下所有的東西,跑掉了。
胡警官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分析得很生動,你不當公安真可惜了。董成以為是表揚他,說,那你認同我的分析了?胡警官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說你剛才說的話,就當我們聊天了。這是記錄,你看一看,要是沒有錯誤,你就簽下字。董成看了看記錄,簽了字,說,這就完了?胡警官說,你還要咋地?董成說,我就是想說,這真的是一起疑似縱火案。胡警官站在那里,一邊看著對面的美女,一邊心不在焉地整理自己的辦公桌,看也沒看董成,說,你的話太多了。董成囁嚅道,其實這案子不難破的。胡警官板著臉說,你可以走了!
董成慢慢騰騰地走出胡警官的辦公室。走了幾步又回來,對胡警官說,你還給我打電話嗎?胡警官不耐煩地說,需要時是要給你打的。
董成剛出門,就聽到女警官說,這人有些不正常。胡警官說,我覺得也是。
路過樓道的人,很少沒有不發(fā)出一兩句感慨和疑問的。董成在他家客廳里就聽得很清楚,大多數(shù)人對陰涼通風處的摩托車會自燃的說法表示質疑。董成想,如果大家要知道內情的話,就更傾向于人為縱火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兩天了,董成不知道公安局是否已經(jīng)破案,心里一直掛記著這件事。
這一天,董成的菜賣得出奇的好,他對梁蘭扯了一個謊,讓她收拾攤子,自己先走了。轉過幾個彎,董成徑直進了公安局大院。
董成站在走廊里,他看到一些人圍在胡警官的辦公桌前。沒有看到那個漂亮的女警官,胡警官正在和那群人解釋著什么。朱醫(yī)生也在那群人里面。朱醫(yī)生說,入了保險的都好說,可我沒有保險,不是白燒了?胡警官說,你們這幾輛車我都調取了資料,你的車是老牌照了,也騎了七八年了吧,近三年的行駛證都沒年檢,要是補年檢費和保險費的話,估計在沒燒之前也抵不了這個價吧,想開些。朱醫(yī)生不吭聲,愣了一下,出來了。董成在走廊上攔住朱醫(yī)生說,你不能就這么算了。朱醫(yī)生說,那還能咋地,我還是把那堆廢鐵搬到廢品收購站去好了。董成說,那不能,其實這就是一起疑似縱火案,朱醫(yī)生應該要求逮住那個賊,讓賊賠你損失。
朱醫(yī)生說,別指望了,公安說是樓道頂部的電線短路引起的火災。
火災?線路離摩托車十萬八千里,怎么會著火?簡直是亂下結論,董成沒好氣地說,竟有這樣破案的!
來的人都走了,董成徑直走進胡警官辦公室。胡警官皺著眉說,你來干什么,又沒通知你來。董成說,我一直在等你電話,結果沒等到,自己一著急,就來了。胡警官說,著急,你著什么急,這里面又沒有你的車。董成說,其實也沒什么,我就是想關心一下這個案子的進展情況。胡警官說,什么案子,它就不是案子,是自然火災!董成搶白說,明明是盜油引起的火災,怎么成了自然火災?至少應該把那賊查出來啊。
胡警官黑著臉站起來,指著老板椅說,那你坐在這兒,我去賣菜?
一種因被羞辱產(chǎn)生的火焰在董成心里瞬間升騰。他怒視著胡警官,碰到胡警官鷹隼般的目光,又低下頭,接連眨巴著眼睛。他漲紅了臉,低著頭往外走,嘴里嘀咕,不能這么定案的,不能這么定案的。
董成心里憋著一股氣,無處釋放。他老婆梁蘭看他陰著臉,笑話他嘴巴撅得能掛夜壺。董成趁機把事情的經(jīng)過跟梁蘭說了。梁蘭嗤嗤地笑著說,你是自討苦吃,能怪誰個?有那個閑心多想著把生意做大做強不好?
董成說,沒想到你也這么想,你就沒有正義感么,為什么不能恢復事情的本來面貌?
梁蘭冷笑,你的正義感一文不值,還沒有發(fā)蔫的白菜幫子值錢。
董成慣于被老婆收拾,這可能是所有“妻管嚴”的共性之一。就這樣被老婆收拾了一頓,他的氣反而消了一半。他想起那八輛摩托車不一定都入了保險。挨個找是不現(xiàn)實的,他不認識人家,也不知道人家的聯(lián)系方式。董成只對朱醫(yī)生和瘦高個有印象。在公安局里沒有看到瘦高個,估計他還不知道呢。董成不相信一個人對自己的事會漠不關心,他想找瘦高個談談。所幸的是,董成對瘦高個多少有些了解,知道瘦高個和朱醫(yī)生都住在對面樓的二單元。
中午機關快要下班的時候,董成哄梁蘭說他提前回家做飯,先走一步。實際上是沒有回家,他從菜市場徑直走到他家對面的二單元樓下。樓梯口有一個水泥墩子,董成坐在上面抽煙,守候他的目標。下班的男男女女陸陸續(xù)續(xù)地走來,他們把董成當做空氣視而不見,在樓梯間踏著或輕或重或緩或急的步伐。他又點著一支煙,這時候看見瘦高個急匆匆地過來了。等人靠近了,董成站起來,對瘦高個說,還記得我嗎,那天晚上樓道失火?
瘦高個若有所悟,嗯,我想起來了。
董成直奔主題,你的車入了保險嗎?
瘦高個嘴上咧出洋洋得意,入了,入了——你問這些干什么?
董成心里有些失望,但他還想說服他,他說,這明顯是一場因盜油引起的火災,你當時也看見了現(xiàn)場,作為受害者,你應該站出來,要求公安局抓住罪魁禍首,而不能拿保險公司作替罪羊……
行了,不要再說了,瘦高個急著回家,有些不耐煩,他說,連人家保險公司都沒說什么,你著什么急,我只關心我的損失有人賠就行了!
瘦高個噔噔地上樓,在樓梯間的拐角處乜了董成一眼。那是居高臨下的鄙視的眼神。一種強烈的自卑感油然而生,董成本來還要說什么,但看看人家的冷面孔,他喉嚨里咕嚕一下,低下了頭。
朱醫(yī)生過來了。按照原計劃,董成下午是要到醫(yī)院去找他談的?,F(xiàn)在碰上正好。董成迎上去,擠出滿臉笑容,跟朱醫(yī)生打招呼。朱醫(yī)生點了一下頭說,你找我有事?董成說,還是車被燒的事,你應該通過合法渠道找回你的損失。公安局草草結案,造成你的損失沒地方賠,你應該告公安局不作為!
朱醫(yī)生顯得很驚訝,你也真敢想,你知道你告的是誰個么?是權勢熏天的公安局!你就不要給我出什么歪點子了,你這是在害我。朱醫(yī)生又說,我那破車也值不了幾個錢,就當打麻將輸了吧。
董成說,這樣不好,你的損失沒人賠是一回事,另外你還縱容了一個小偷。
你這是什么話!我的車被燒了,還成了我的不對了!朱醫(yī)生慍怒了,公安局都不管的事,你一個外人管它有什么目的?
董成漲紅了臉,嘴張了張,什么話也說不出。朱醫(yī)生不理董成,噔噔地上樓去了。
董成想起是背著梁蘭出來的,耽擱時間長了就沒法交差了。該回家了。
門被打開的瞬間,董成才知道有情況。梁蘭像門神一樣坐在沙發(fā)上,盯著他不說話。董成自知理虧,說,不要這么看我,你這樣看我瘆得慌。
梁蘭說,你還有理了。你以為我沒看到嗎,你站在那里跟人家朱醫(yī)生說什么?是不是又跟人家說樓道失火的事?
你都看到了?董成本來不想跟梁蘭提起這事,沒想到心中的怒火又被她引著了。他罵道,這些人真他媽的混賬,應該把他們的房子也點著,看他們急不急!
梁蘭譏諷說,醒醒吧,董成同志,我看混賬的是你。自己窮得就剩卵蛋了,還想著做什么活雷鋒!
這與做活雷鋒沒有關系,好吧,梁蘭同志,董成說,耽誤了做飯是我不對,我現(xiàn)在就去做,行不?
董成這兩天準時出攤準時收攤,中間也沒扯謊耽擱。梁蘭以為他忘了那件與他毫無利害關系的事,就放松了警惕。事實上董成一直是心不在焉,他常常盯著某個地方半響不說話,有時甚至忘了跟老主顧們打招呼。梁蘭不滿意,說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讓哪個女人把魂兒勾去了?董成就湯下面,說,是,但她們都沒有你漂亮。梁蘭剜了他一眼,晚上回去再收拾你!董成假裝沒看見,起身整理攤上的菜,以掩飾內心的慌亂。梁蘭洗了手,在攤前打毛線衣。
快要收攤的時候,董成讓梁蘭先回家,他自己挑著籮筐隨后就到。賣完最后一棵菜,董成磨磨蹭蹭地收拾著籮筐,梁蘭直皺眉,轉身先走了。董成出了菜市場,徑直往公安局方向走。在公安局門口,門衛(wèi)攔住了他,不許他挑著籮筐進大院里去。董成給這個穿著公安制服的老頭說好話,老頭最終同意他把籮筐放在門衛(wèi)室的墻邊。
胡警官不在,只有那個漂亮的女警官在辦公室里。女警官坐在電腦前,右手把一個大甲殼蟲一樣的東西按得噠噠響。董成以前是敬畏公安的,連看見公安局的門衛(wèi)都點頭哈腰,現(xiàn)在他感覺他心里有一種力量在支撐著他,這種力量如果有高度的話,至少比公安局七層的大樓高幾十倍,那就是電視上里的摩天大樓吧,快頂天了呢。因此,他不是很怕公安了。他連門也沒敲,徑直走到女警官跟前。女警官抬頭看見董成,嚇了一跳,板著臉問,你找誰?
董成說,我來過啊,找胡警官的。女警官瞥了董成一眼,哦,胡警官今天不在辦公室。
董成有些失望。愣了一下,靈機一動,他認為女警官和胡警官是一個辦公室的,她也知道這件事,跟誰說都一樣,不如就跟女警官談談那件事。
董成說,樓道失火的那個案子有新進展沒?
女警官冷冰冰地說,不是保險公司賠么,還來找我們干什么?
其實不能這么判的。
怎么判,還要經(jīng)過你同意?
董成不吭聲了。愣站著。
女警官氣未消,她柳眉倒豎繼續(xù)數(shù)落,人家保險公司和當事人都沒有說什么,你一個外人怎么對這件事不依不饒?
董成像一個被老師激怒的小學生一樣,膽子忽然大得沒邊了,他像打機關槍似的反駁:這根本不是一回事!就這樣結案,保險的損失又算誰的?沒有保險的車主損失怎么辦?更重要的是,放走了真正的壞人,那就是縱容犯罪。他本來只是一個小偷,就因為你們的縱容,將來會成為一個江洋大盜,明白不?
你這人,真是不講道理……女警官又羞又怒,臉上飛起一片紅暈。
董成看到女警官的樣子,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說了過火的話??膳俳酉聛淼囊痪湓挘屗麖氐讻]有了愧疚感。女警官說,他們,他們到底給你提了多少成?
提成,提什么成?……董成好像被一個他平素最瞧不起的人扇了一耳光,嘴巴半張著,半響說不出話來。他感到心底的摩天大樓實際上只是個豆腐渣工程,已然坍塌。他閉了一下眼,搖了搖頭,轉身出了警官辦公室。
董成在門衛(wèi)室旁邊找到了他的籮筐。挑著空籮筐,他一路順著街道往家走。拐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他看到一個禿頭背影。董成喊朱醫(yī)生,朱醫(yī)生。那人回過頭,又迅疾扭回去。董成眼尖,立刻斷定那人就是朱醫(yī)生。朱醫(yī)生不但不理他,反而走得更快了。董成一路小跑,扁擔兩頭的籮筐跟著劇烈地晃蕩。他一只手捉著扁擔,街上的人看見他像玩雜技一樣向前飛奔。一只土狗翹著后腿,正對著墻根滋尿,被突如其來的陣勢嚇著了,順勢臥伏墻根。董成緊緊咬住朱醫(yī)生的背影不放。等轉過樓房拐角時,他發(fā)現(xiàn)朱醫(yī)生不見了。董成的目光直奔二單元樓下,那里除了有一個水泥墩子外,什么也沒有。董成心里罵著,真是他媽的見鬼了,死禿頂?shù)降资轻t(yī)生呢還是土行孫呢?
董成拐過角,回到自己的家。梁蘭正坐在那張千瘡百孔的沙發(fā)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嗑瓜子。董成把扁擔框子歸置到墻角,說,你怎么不做飯?
梁蘭噗地吐了瓜子殼說,行啊,我就是等著你的錢買肉呢。
董成說,我的錢,什么錢?
什么錢,跟我裝!公安局不給你獎勵,你會這么積極地為他們提供線索,不顧一切地幫人家破案?梁蘭板著臉,伸出一只手說,拿來吧你!
董成仿佛被人用鈍器在后腦勺擊了一下,又像是在做夢,昏頭昏腦地杵在門口,目光呆滯地看著梁蘭,好像不認識這個與他同床共枕三年的女人。他感到他真的是在做夢。夢中一個他似曾相識的女人,一只手頑固地伸著,語氣不容置疑不管不顧,拿來吧你,拿來!
門口傳來一陣尖銳的狗叫聲。董成開門一看,一個人影從眼前晃過,緊接著從他家后檐方向飛來一個石塊。那只狗跳將起來,躲過了飛石。董成感覺好像剛才在哪里見過這只狗。他轉過身,準備進屋,聽到那只狗仍在狂吠。他又回過頭,對那只狗吼著,叫你媽的X,叫什么叫!那狗扭頭怔了一下,轉而對董成叫起來。他弓下腰,拔起鞋后跟,那狗以為董成要尋東西攻擊他,叫得更歡了。董成忽地站起,那狗轉身就跑。董成抬腳跟在后面攆。追了沒多遠,他嘴里也發(fā)出汪汪的叫聲。那狗忽然停住了叫聲,夾著尾巴,逃得更快了。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