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寶琴
三斤七
◎付寶琴
三斤七,是他女兒出生時的重量。
早產一個月,當他接到通知從工作的城市趕回家鄉(xiāng)小城來到醫(yī)院時,孩子已被放進暖箱,推進了監(jiān)護室。
安撫好老婆,他著急忙慌來到監(jiān)護區(qū),隔著大大的玻璃窗,暖箱一排排、一列列整齊劃一地擺滿了偌大的房間,像個車間工廠一般,里面靜悄悄的,他屏住呼吸,生怕驚擾到里面的孩子。護士說,第三排第二個就是你的女兒。他使勁往玻璃上趴,想看清楚一點,可里面那些孩子好像都一樣,距離太遠了,任他怎么踮起腳尖,也是做無用功。
老婆看見他,仿佛憋足了委屈就待那一刻宣泄,嗚咽著淚水嘩啦啦地流了出來。他更急了,慌忙地安慰著,一會兒撫著她的秀發(fā),一會兒擦拭她臉上的淚水,說:“不哭不哭,月子里可不能哭,哭了就丑了。”
“丑了你是不就不要我了?”被他這么一說,老婆倒撒起嬌來,也止住了哭。
“哪能呢?你在老公心里永遠最美?!闭f得老婆倒羞澀了起來,破涕為笑。同病房的人看著他倆,二十出頭的孩子,終歸還是個孩子。淚和笑,都來去自由。
醫(yī)院來了丈母娘,把老婆照顧得周周到到,他面露感激。家里其他親戚都在鄉(xiāng)下,著急擔心的電話都打到了他手機上。
“三斤七?!?/p>
“小公主?!?/p>
“時間是沒到,早產了?!?/p>
一個接一個,他神情的變化、聲音的起伏,都看在老婆眼里。
孩子在監(jiān)護室,一周只能探視一次,老婆想見女兒卻不成,抓住他的衣襟問:“孩子在里面哭了怎么辦?護士會抱她嗎?有沒有人哄她?有沒有人給她洗澡?她餓了怎么辦……”
“放心,都安排好好的,我看過了,我們的寶貝乖著呢,我覺得她還朝我笑呢,我們的女兒太可愛了,護士都爭著去照顧呢?!彼参恐掀?。
丈母娘在一旁糾正:“傻瓜,孩子剛出生,不能說可愛,得說丑,這樣以后才會好看,才好養(yǎng)?!闭f得他不明就里。那是農村的習俗,剛出生的孩子,夸贊時得反著來。就像給孩子取個狗娃、狗蛋這樣的粗名,孩子就好養(yǎng),是一個道理。
孩子那么小,他哪不揪心。孩子還在肚子里時,他們就日日商量,等孩子出生了,他可得把愛分成兩份,老婆一半,孩子一半,一點也不可偏頗??扇缃瘢⒆佣汲錾鷰滋炝?,他愣是見不著面。
足足在醫(yī)院住了二十天,積蓄都花完了,醫(yī)生才松了口,可以出院了,他和老婆歡呼雀躍。按照護士指導的流程,匆匆到監(jiān)護室去抱女兒,對著姓名牌看了又看,生怕抱錯了。
躺在搖籃里的女兒,瘦小得像只小貓,嚶嚶地發(fā)出聲響,像是與他打招呼,滴溜溜的眼珠轉啊轉,竟是個雙眼皮的大眼睛姑娘。
他伸出雙手,竟有些發(fā)抖,極不自在,不知如何下手,幾次手伸到孩子身旁,又縮了回來,眼中竟還噙滿了淚花。護士鼓勵他:“別怕,第一次難免緊張,你看孩子多乖,孩子認你。”
這話給了他莫大的鼓勵,將雙手緩緩伸過孩子身體兩側,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實實地護住,動也不敢動,生怕弄疼了孩子。
“叫你多學學就偷懶,現在不會了吧?”老婆一旁揶揄。
“這不是會嘛,多抱抱就熟練了。”年老的護士對這場景并不陌生,溫柔地叮嚀著回家的事項。
回到家,他買來一把秤,一個小本子。老婆驚訝,他說:“我要努力,讓三斤七快快長大,每天都記錄她的成長?!?/p>
轉頭一想,他索性給女兒取了個小號,叫小七,奶聲奶氣地叫著,聽起來倒也多了幾分可愛。
老婆笑了,都說當爹了就自然會長大,可這一看就像個孩子,也罷,就和孩子一起長大吧。
果真,他做得還真像那么回事,給女兒泡奶粉、換尿布、掖被子,給老婆擦身子、洗衣服、削水果、蒸菜燉湯,一天比一天熟練,樣樣拿得出手。從前夜里如雷的鼾聲也不響了,小七有任何一點動靜,他立馬就醒了來,打開小燈,咕嚕嚕爬下床去,去看看女兒。第二日起來,明明眼睛腫得如熊貓,可卻精神奕奕,像是打了興奮劑。
大概那靈靈動動的女兒就是他的興奮劑。
那把秤真被他用上了,在秤上放件小花襖,隔幾日就把小七往上面放,眼睛緊緊盯著顯示屏,哪怕一兩半兩的變化,也能讓他興奮半天,拿來紙筆,記錄得詳詳細細。
“今天抱女兒的時候,她一直對著我笑,好開心的樣子?!?/p>
“每次閨女媽喂閨女,閨女就不喝,我喂閨女,閨女才肯喝?!?/p>
他的朋友圈,也從曬老婆曬工作,變成了曬女兒,小七的特寫照、他給小七喂奶的照片,一張張都愛意爆了棚。
朋友玩笑,超級奶爸果真有模有樣,他一本正經,這是父愛的本能。
公司的陪產假到了,到了該回公司上班的日子。老婆幫她收拾著行李,神情有了些許變化,他知那是不舍。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打破那局面,只好轉身去逗小七。
那時,小七已不止三斤七了,臉色更紅潤了,嚶嚶聲也響亮了不少,奶粉量一日日需求得多了,他得出門掙奶粉錢去了。
第二日清早,長途汽車發(fā)車的時間就要到了,他依舊對著女兒發(fā)著呆,舍不得出門。老婆催促,他仍舊依依不舍,但終究還是出了門,不敢回頭。從沒有那一次那般,不舍。
那一日,老婆都等著他的消息,可他卻杳無音信。每次該到目的地的點,他都及時打來電話報平安,那日卻例外。老婆著急,打去電話,無法接通。
就那樣等著,到了深夜,小七似乎是覺察出了點什么,哭個不停,惹得老婆也跟著流了眼淚。
夜深了,外面靜悄悄,門外竟響起了敲門聲。老婆疑惑,猶豫著不敢去開門,這夜深人靜,莫不是什么壞人吧?
敲門聲不停,老婆遲疑著走到門口。透過貓眼,一束玫瑰花堵住了視線,隨后,花移開,是他的臉。
老婆打開門,他風塵仆仆站在面前,一手捧著花兒,一手提著零散的各類東西,奶粉、小衣裳,都是給小七的。
“跟公司申請到了,到青縣的辦事處來幫忙幾個月,等小七大些了,再回總部去?!彼麍笙惨话恪G嗫h就在隔壁縣,半個小時車程,他可每日往返。
老婆激動得哭了,本想此處該有個擁抱,他卻躥進門,直直往女兒的小床邊去了,做著鬼臉逗著女兒:“爸爸這才走了一日,怎么就瘦了呢?是媽媽虐待小七了嗎?爸爸心疼呢。”
一席話說得老婆哭笑不得,不是說好了愛平分不偏頗的嘛?這不明擺著,小七爭了她的寵。
也罷,他是真長大了,爸爸樣兒越來越足了,挑在肩上的擔子,雖重,可他也越走越穩(wěn)了。
夜很靜,月光皎潔。老婆睡到半夜,聽到他躡手躡腳起床的聲音,窸窸窣窣不知在干些什么。睜開眼,透過月光,看他坐在桌邊啃饅頭,就著冷了的開水,一口一口,像是吃什么美味佳肴似的。老婆打開燈,他轉過身,像是做了壞事的孩子,怯怯地看著老婆,試圖把饅頭藏向身后:“有些餓了,下午剩的給吃完,不過我吃了飯,吃飽飽的回來的,大概是坐車累了?!彼遣粣鄢责z頭的,此地無銀的解釋,哪瞞得過老婆的眼睛。
老婆走過去抱住他,眼淚簌簌往下流,他也伸出手,緊緊抱著老婆,兩人聽著彼此的呼吸聲,那么真切。
小七在搖床上睡得安穩(wěn),小臉蛋紅潤潤的,呼吸均勻,大概是做起了夢,臉上泛起了微微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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