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舟
點金成墨(組詩)
葉 舟
在漢字的拐彎處,我碰見了
那人——他在海上看羊,
歷經十九年,
而今依然大雪紛紛。
我用一點墨,洗凈
呼喊與沉冤;再用一杯水酒,
擦亮銀子
和旌節(jié),
如果一本辭典的內部潮濕,
我還考慮,要不要
升起一盞羊油的燈,陪你
秘密地誦念?
更大的可能,我會禮讓一側,
作別那人;
因為大地如帖,更多的筆畫,
需要春天來書寫。
一只火狐,拖曳了狂草的烈焰與尾毫,
躲過秋天,在蒼茫的宣紙上
點金成墨。
這是《詩經》的早上,我開門
灑掃,吹鳴,安頓下
早期的禽獸和歌謠;
那時候,思想是發(fā)光的,
哲學也樸素,
一塊墨碇的內心,往往
像一名使徒。
然而郊外起火,一只火狐開始報警。
我援管,蘸下大氣和江河,
調整氣息,
讓自己引舟
如葉
去做一次秘密的救贖。
帶著毛筆和秋天,他們進入了敦煌——
抄經是一種秘密的閉關。
抄經時,紙是新鮮的,墨也帶著
寒露與口喚。
抄經的日子里,菩薩和一家老小
需要禁食,打卦問天。
抄經:一塊絹帛,一片木簡,或者一張獸皮,
沾染香氣,
在洞窟中看見佛陀的裙衣。
抄經:舌尖微甜,雙頰爍閃,
譬如一個人,
擺脫了厄運,登高望遠。
那幾天,沒有一只鷹掠過敦煌,
沒有生殖
與嫁娶。落筆的一剎,油燈劈剝,
高叫:“供養(yǎng)!”
我寫下的每一顆字,都像脫盡黑夜的
白羊;——熄燈后,昨晚的那一場大雪,
還在繼續(xù)漫唱。
我結字、勾畫、描述,并委身于
這天早上?!o典打開時,我聽見
遠古和民眾如羊群涌出了氈房。
甚至,淚水也是一種供養(yǎng)。
黃州城外,貶謫之人,
恰在捫心問罪。赤壁不遠,
那野花沸騰的江水,
沒有漁謠,也沒有愛戴。
太久了,筆墨枯干,
而峨眉的雪水與一沓白宣
無法暈染。——門開時,一位少年
面色潤朗,說是米芾。
夫子抬眼,明白,
冤家路窄。
東坡:那一片貧瘠的菜地,
蜂飛蝶亂。煉丹的時代,
長生不老的時代,這法外之地,
宜于醞釀一顆淚,一種
苦澀的莊嚴。
元豐三年,它滴落
硯田,落筆生根,行居士禮。
點燈,筆談,
聞墨,聽茶,
在一滴光明的淚上,他闖關了
這大旱之年,
自號東坡先生,開始行云流水
遺世獨立。
但是墨,可以滌清烏云,掃蕩
地平線上的雷雨;
當紊亂的情緒,叨擾了
傍晚書寫的鴉群,或者大海不息,
一匹鯨魚難以為繼,
只有一塊墨,帶著燒焦的神經,
冰河怒醒,
挽回了全天下宣紙的潔凈。
所以,在紙張的背面,春天
可以咳嗽,秋天須飲醉;
一位無名的釋子踱上了山巔,
開窟,抄經,
焚香,禱念,
將大好河山歸于一念。但是墨
闖進了歌劇院,用它凜冽的黑暗
擦亮了劇終的燈盞。
誰說瀑布上沒有印刷經文?
誰說朱砂,僅僅是一支筆撞向的終線?
誰說鎮(zhèn)紙劈自天堂,一根悖逆的骨骼?
誰說天空不是一架三角鋼琴?
誰說潑墨,始于雨中的一場吶喊?
誰說愛情乃是歷史的一條漏網之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