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棣
取材于月亮的偏見(組詩)
臧 棣
護工拿著換下的內(nèi)衣和床單
去了盥洗間。測過體溫后,
護士也走了。病房又變得
像時間的洞穴。斜對面,
你的病友依然在沉睡。
樓道里,風聲多于腳步聲。
你睜開迷離的眼神,搜尋著
天花板上的云朵,或葦叢。
昨天,那里也曾浮現(xiàn)過
被野獸踩壞的童年的籬笆。
人生的幻覺仿佛亟需一點
記憶的尊嚴。我把你最愛的檸檬
塞進你的手心。你的狀況很糟,
喝一口水都那么費勁。
加了檸檬,水,更變得像石頭——
浸泡過藥液的石頭??ㄗ〉氖^。
但是,檸檬的手感太特別了,
它好像能瞞過醫(yī)院的邏輯,
給你帶去一種隱秘的生活的形狀。
至少,你的眼珠會轉動得像
兩尾貼近水面的小魚。我抬起
你的手臂,幫你把手心里的檸檬
移近你干燥的嘴唇。爆炸吧。
檸檬的清香。如果你興致稍好,
我甚至會借用一下你的檸檬,
把它拋向空中:看,一只檸檬鳥
飛回來了。你認出檸檬的時間
要多過認出兒子的時間:這悲哀
太過曖昧,幾乎無法承受。
但是,我和你,就像小時候
被魔術師請上過臺,相互配合著,
用這最后的檸檬表演生命中
最后的魔術。整個過程中
死亡也不過是一種道具。
古希臘人將他們的秘密情感
隱藏于半人半馬,并制作出了
曲線勁美的大理石雕像。
至少有三回,我借用過那樣的眼光,
世界果然另有一番景象。
說實話,有過一段時間,
我有點狐疑自己是否傾向于
過分理解人馬之間的那種結合。
人身上的馬,總是太逼真太漂亮;
反過來呢,馬身上的人則不那么彰顯,
幽暗得猶如我們在人性中
遇到一種反常的自我挑戰(zhàn)。
醫(yī)院里沒有大理石雕像;
陪你走完人生之路的這些天里,
我的生活已接近我的神話。
不僅僅是死亡像吸鐵石,
我的神話也源自真實的人生
從未真實過,而我卻不得不面對它。
我的神話的中心,你正躺在
皺巴巴的病床上。十多天的
靜脈注射后,你的軀體
坍塌成一個內(nèi)部的洞穴。
大部分時間,你用昏睡原諒了
我們對生不如死的誤解。
每天總會有一小段時光,
我能清晰地看到,有只小獅子
從你的身體里分離出來。
它先拍打墻壁,狠抓鐵床的護欄;
安靜之后,它會慢慢轉向我,
抓緊我的手腕。它懇求我?guī)汶x開——
不僅是帶你離開這家醫(yī)院,
而且是帶你逃離這個世界,
到一個沒有人能找到你的地方,
那里,甚至連死神也找不到你。
你太累了,所以你需要
有一個地方比死亡更安靜。
而這樣的懇求似乎只存在于
母親對兒子的神秘的信任中。
傳遞的過程中,我看清了
你身上的半人半獅。但更詭異的,
借助這懇求,我仿佛也認清了
我自己身上的半人半獅。
神秘的憤怒很容易找到我,
因為作為兒子,作為呼吸大師,
我卻無能滿足你最后的懇求。
一滴已足夠巨大,
足以讓太平洋成為另一滴。
彌漫的浮力,甚至將生活減少到
就好像你正騎著金駱駝
穿過古老的針眼。
身邊的沙漠,如同寂靜的底座。
刺骨風吹過,時間的歌喉
如同宇宙的光明插座。
每個歌唱的閃電都在我們親愛的內(nèi)部
寄存過一份死亡檔案。
但不管雨下得多大,它從未被模仿過。
假如秘密可用于忍受,
它顯然已落下過很多次。
比如,母親如人生的鹽。
她的旁邊,兒子像被砸過的一個深坑。
你換了身衣服,就好像你最近認識的
魔術師是個女的,比男人還知道怎么欣賞
周星馳的電影。用傻笑叫停
時間的精神分裂,就好像給生活一個面子,
吃虧的,只可能是魔鬼。
而你確實表示過,僅就人生的技藝而言,
用金黃的落葉,就可兌現(xiàn)一筆隱蔽的財富,
其實并沒有想象得那么難;
但一旦我們顯露出認真,它們又不過是
一點小意思。有意思的是,你的孤獨也不過是
你的認真超過了死亡為我們劃定的界限。
你向我打聽如何為月亮服務。
它為我們服務了那么久,難道你感覺不到?
或者,它為你身體里的某個秘密工作了
那么長時間,且從不以我們叫不叫它藍月亮為要挾,
你就沒覺得一點歉意?好吧。
但是聽起來,就好像不叫它紅月亮
我們會失去你對宇宙的信任。
有時,我更想表達的是,表面上,我欠它一碗酒;
但實際上,我欠你一只整過容的青蛙;
因為不叫它金黃的月亮
你會憋死。而金黃的月亮背后
你的身體始終比世界的黃金更出色。
或者這么說吧:但凡涉及勝算的微妙,
必遭遇冒名的春秋結伙而來,
遞上白條,瞇縫起權力的白眼,
索要一個完美的賄賂直到它足以媲美
愛的禮物。而你已完全想不起來
那是在何種場合里,對著浩蕩的純粹,
你第一次叫它黃月亮。但聽起來
就好像不喊它苦月亮,你會對不起
臥底在人海里的心針。
我訂購的鐵樹
在電話里說:先生,您訂購的
鐵樹到了。請不要誤會。
我絕對不可能聽錯,
正如你說過,我們的口號里
還缺少一個:為月亮服務。
于是,我打電話告訴你:我訂購的
鐵樹到了。如果你不過來看,
你就是電話那一頭
它開出的那朵花。
你付過錢,也按過手印,
也給迷人的權力穿過一條褲衩,
還用白手絹擦拭過,無底洞的后視鏡;
但是一點也不奇怪,那房子并不存在。
要么就是,等記憶完全恢復時,
房子已不在原來的地方。
這一切有秋天的月亮為證。
你把前門關上時,皎潔的月亮像你的女兒,
帶著從車站上失聯(lián)多日前
只有賣冷飲的人見過的最后一副表情。
你把后門打開時,金黃的月亮像你的兒子,
已被大麻出賣,而恥辱并未獲得新意。
它不可能認不出你。
但它始終和你保持距離,
用這樣的方式,它忠于你的生活——
直到你為自己那么容易就比它深刻感到羞愧。
也在只有這樣的羞愧中,人的死亡
才可能獲得你的真實。
于是你想,它其實也和死者保持著
同樣的距離。帶著發(fā)光的鉤子,
油膩的吊環(huán),誘人的鉆石項鏈,以及
永不過時的耳墜,從新月到滿月,
它在世界的黑暗中同時
也在我們的黑暗中重復自己,以至于
你很容易想到,它像試衣鏡一樣沒有原則。
它不參與判斷良心在左邊還是在右邊。
像皎潔一樣,它有自己的局限。
但它很少出錯。多數(shù)時候,
它在你認出它之前,已認出了你。
它有自己的偏心,它照耀的是你的耐心——
就如同照耀本身即它的道德。
山谷的深處,好天氣好到
時間的藍肌肉從早上開始
就透明在高空中。盤旋的山鷹
無意中圈定了新的方向感。
至于云淡,它首先是一個偏僻的好詞,
其次,它一直要淡到你開始習慣
我是我們的天氣為止。
而我仿佛從未想過,離京城這么近,
人生竟會如此稀少,乃至稀少到
幾乎可固定在山泉和山楂
以及棗樹之間幾條的土路上。
并且每次,上坡都比下坡要純粹。
驚飛的伯勞,就好像有人喘著粗氣
指著美麗的弧線,管它叫福樓拜。
或者,就坐在石頭上,等一下
我們該如何面對什么叫純粹。
即使按懷疑的尺度,這里的崎嶇
也足以令盛大的秋天看起來
像一個安靜的刀鞘。每片落葉,
都能從內(nèi)部擦亮一寸鋒刃。
如此,從里面,你隨意抽出一把刀,
給物質削皮,很可能會將我
削到我們最透薄的那一環(huán)。
稍微一捅,那微妙的精神
便會將你中有我炸成
秋天的氣息中最陌生的漂浮。
而我竟然知道,即使這只涉及
半真半假,你也不會介意。
黑暗中,馬廄已荒廢多年。
黑暗中,喜鵲搭建在榆樹上的窠巢
像黑暗的時間中看不見的砝碼;
而風景的傾斜要等到早上,
兩條大狗飛奔著,沖向混種著
石榴和海棠的小山坡,才能初見分曉。
不僅如此,每個現(xiàn)場都已做過手腳,
直接對稱于新與舊的煉丹爐。
哦。秘密的旋轉。假如內(nèi)在的火,
一直在完美我們的分寸,
或許不必等到去過冰島,
我們就能用我們的身體收藏
一座袖珍火山。哦。蔚藍的懸念。
無論它選擇的敏感時機是否合適,
它的噴發(fā),都適合給黎明斷奶。
那是一種自覺,涉及
神秘的快感隱現(xiàn)在
中秋的月光像斧子的刃。
等待著收割,但那安靜在大地的黑暗中的
收割的對象,既不是作物,
也不是我們像紅高粱。
來自記憶的邀請?;蛘吒鼑栏?,
只有向你發(fā)出過明確的邀請,
你的記憶才會觸動我們的秘密;
你才有機會,越過生存的底線,
潛入我們的輪回。回溯起來,
很多細節(jié),都像是用一個矛盾糾正
世界的寓言。當野狼和大熊
在附近交換仿佛和我們無關的
曖昧的獵物時,黑暗如砧板,
沿虛無的尺寸,占據(jù)了整個天空。
但是,作為被雕刻的伴侶,
月亮并不想嚇唬你。
憑心而論,在你見過的
所有斧子中,只有它是圓的。
它以圓為宿命,熱衷于神秘的團結,
并不在意我們究竟能看懂多少。
總得有人出面替我們給萬有引力一個面子吧。
它只是偶爾有點像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