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烈
去美國還有兩天的時間,我收到了一些郝景芳的小說稿,都是中短篇。
這位科幻作家的作品以前沒有閱讀過,雖然在網(wǎng)上見過她的書《回到卡戎》《流浪瑪厄斯》,知道她是《科幻世界》的作者,新概念作文出身,又在清華大學讀過物理學和經(jīng)濟學博士,好友劉慈欣向我介紹過她,也推薦過她的作品。
隨意瀏覽這些小說稿卻很快讓我正經(jīng)起來,我打算寫點閱讀札記,代表我初讀郝景芳的印象。然而直到飛機起飛,終究只字未動?;谖夷X海里對于郝景芳小說的捉摸初具輪廓,我繼續(xù)樂觀的估計,評論可以拔地而起,所以云上才是寫它的好時候。想到這里,我評論的題目就有了:《云上讀郝景芳》!
并無疑問,幻想小說是人類小說的嫡傳宗嗣,正如幻想是人類生而本有的靈智。換句話說,小說沒有不幻想的,虛構就是幻想最低調(diào)的體現(xiàn);而虛構,也就是小說藝術的核心基因和核心問題。
客觀省視一干偉大的小說,其實都有面向神話、寓言和心理學意義上的“集體圖騰”或者“心靈考古學”致敬的意思,無非有的是通過對前輩文本的直接模仿,有的是通過戲仿、映射、象征、變形來完成。從這個意思上,郝景芳的這種嘗試及其堅持同樣是古老的、主流的——我現(xiàn)在判斷一種小說是否主流,已經(jīng)不愛從當下固定的一個潮流、一個圈子的觀點來想見,而寧愿重新考量其在整個文學傳統(tǒng)中的位置和它在未來趨勢中的可能性?!獢[脫了時髦和圈子化的訓導,便于讓人回歸常識,依傍自己作出更為真實的判別。
事實上,幻想小說并非是站在狹義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對立面存在的,它比現(xiàn)實主義小說更古老,并時刻在成為現(xiàn)實主義的偉大補充。郝景芳式的幻想小說,在我看來,就是(當下)現(xiàn)實主義的重要的補充,更準確的說,她延伸了我們的現(xiàn)實思考——文學的、哲學的和美學的。
一個總的觀點是,郝景芳的這組作品就是一種有趣的新寓言小說。無論篇幅上的“長槍”或者“短炮”,每每都有一個隱喻的中心,在寄寓我們的共同處境即“存在”的模式。作為寓言,短小精悍甚至就是一個特征,傳統(tǒng)的寓言便如此,比如《伊索寓言》。這也可以局部用來說明郝景芳這里的半數(shù)作品為什么那么短。
比如《從前有一個小孩》,短不及千字,大意卻非常明晰。它以擬人之法說明我們與“羞怯”這一人性特質如何的“始亂終棄”,以此悼念某種人性原始美德之不可得,即其失去的惆悵傷感?!皬那坝幸粋€小孩,從小有個玩伴叫羞怯。羞怯長得柔柔小小,總是被他揣在口袋里。沒人的時候,它露出頭來陪他一起看世界,有人的時候,他就把它塞回口袋。他不喜歡讓別人看見它?!薄≌f就是這樣開始交待“羞怯”的孱弱性格,卻也同步印證其珍貴,即所謂“且行且珍惜”的原委。小說為了生動說理,形象地設計出一組與那個“小孩”(比喻人類)成長及其羞怯失蹤的語詞形象,他們是:“恭維”、“嘲笑”、“膽大包天”和“謙虛”,作者依靠對這些詞義(性格)特點與消長關系的準確把握演繹出一場人生歷程上的三幕劇。
與古老的寓言相同,作者出手成篇的字里行間,賦予了短篇一種童話般的氣質。換言之,一些卡通模樣的形象也將從讀者的閱讀中油然而生。郝的小說具有此類視覺的生成性,這也是我在其他合適的地方需再次闡述的另一重點。
當然,郝景芳的“新寓言”并不僅僅停留在傳統(tǒng)寓言的仿擬,富有現(xiàn)代感的意識和文字洗禮讓她從中超越出來,一點點重現(xiàn)她“寓言”式表達的新質。《我的時間》是遞進一步的做法,同樣不長,不及千字,但故事和人物的設置不至于《從前有個小孩》那么抽象、扁平,更顯游刃有余的虛構之力?!拔彝禃r間為生。我把時間和別的東西打包賣出去,賺取銀子。時間總是不夠用的,因此我只能偷一些?!薄婊玫拈_頭調(diào)動了閱讀的樂趣,成功地為這個短篇奠定了故事的奇妙可能,以及“偷時間”這個概念所意味著的一切寓意譜系——所有關于“時間”的哲學、物理學和文學文獻都整裝待發(fā),于瞬間集結,開啟了閱讀者廣闊的知識背景。雖然,下文并不一定運用到所有的人類關于“時間”論述和想像的文本,但“偷時間”這個開始就使“此刻”具有擁抱“存在”的契機,這同樣說明郝的小說何以是“寓言”小說的原因。
這個小說頗為有趣地推動著“我”偷取時間在人間買賣的成功勾當,縮影了人的一天、人的工作和生活原理及其倫理解釋,但將它建構出荒誕感的賣時間和賺時間,形成其強烈的寓言效果。而后那個“一見面就知道我是誰”(而常態(tài)中的人們對我毫無察覺)的“女孩”,與“我”展開了富有懸疑的對手戲,使得小說更像小說,豐富了寓言的現(xiàn)代感和文體變異。當我最終成為用每天的謊話賺取她提供的百分之一千的利潤回報終于獲得了無限時間的囚犯時,我徹底意識到敗給了她,因為她其實是個買賣靈魂的人。——作者由此提示我們,時間固然奇妙,但對于人類而言靈魂卻比之更為貴重易失。這和她的《從前有一個小孩》一樣,證明著郝景芳的人文主義立場,也可以說她寫的小說依然保持著對人類基本價值和美德的守護,反之以強烈的寓言感向現(xiàn)實中人性的異化和底線的沉淪報以結實的批判。
怎樣使小說更成為小說,而不至于被人詬病為未能成勢的“散文”,我想,應該是郝景芳要力圖突破和值得思考的文體問題。換句話說,既不失其“新寓言”的立場和特色,又吻合或者說發(fā)展出自己的小說厚度,是郝氏小說的當務之急。《阿米和阿豆的故事》是一個升級版,企圖彌補這種爭議。
我個人很喜歡《阿米和阿豆的故事》,認為這越來越接近于“無痕跡”又富有現(xiàn)代小說滋味。這個小說呈現(xiàn)出向卡夫卡之后的文學傳統(tǒng),包括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和卡爾維諾致敬的意味,又嵌入了準中國語境,其隱喻和反諷的肌理正在向深度之維和現(xiàn)實世界種植。阿米和阿豆是如此“二貨”的一對同胞兄弟——“他們生下來就只懂快樂,不懂憂愁。造物主沒有賦予他們疼痛與憂愁的能力。在他們的記憶中,自己生來就是要挖墻的。從一邊,到另一邊。他們很喜歡挖墻,每天都起早貪黑地干活,一邊干活一邊唱:我是一個挖墻工,挖墻本領強;我要把那偉大墻,挖得很漂亮?!薄巴趬ぁ?,這又是一個與“偷時間”同樣具有象征意義的新詞和新概念,此后所有關于這對快樂的二貨挖墻工兄弟的故事都呈現(xiàn)著狂歡化敘事的調(diào)子,成為具有龐固古埃(拉伯雷《巨人傳》)氣質的形象,他們的所謂“勞動”和這種勞動的沖動激情、他們與警察的遭遇、他們最終的死亡,就是一種底層“二貨青年”的可能性命運的寫照。
在關于“挖墻”這件事情,郝景芳寫得非常到位、傳神:
阿米和阿豆知道,被警察抓住是會殺的。他們有很多兄弟就被抓住了。
“不行,我就要抓住你們?!毙【煊终f了一遍,但還是沒有動,“你們挖墻是有陰謀嗎?”
“不是啊?!卑⒍拐f,“我們只是隨便看看?!?/p>
“看看?有什么好看的?”
阿米和阿豆互相看了一眼。他們曾經(jīng)看到過很多很好看的東西,有些他們都說不上是什么。每次把墻鑿穿之后,待洞口的亮光透進來,哪怕還沒出去,心里就一陣激動。他們心中沒有詞匯或合適的記憶來描述那種感覺。就是期待著發(fā)生什么,期待著,緊張著。
他們從洞口滑出去,沿著隧道通路滑出最后的圓圓的亮光。然后他們會驚嘆地叫起來,無論看到什么。他們看到過大海,緋紅色朝霞染過的天空和海面,翻滾在腳下,變幻各色光芒。他們掉進云層里,被顛得上來下去,能感覺云的撩逗,惹人發(fā)癢。他們有時候被夾雜著帶到音樂隆隆的巨大房間,鼓點敲得他們心臟狂跳,周圍人亢奮地扭來扭去跳舞,用屁股把他們撞來撞去。落入戰(zhàn)場的時候,他們會滿身泥土,卡車沿飛奔的小巷向遠處射擊。有時候他們哪兒也不去,就飛在天空中,在氣流中波動,俯瞰下面漂浮的一行行巨大的字。那些畫面中時常有錯,他們見到了就想去改過來,有的地方能改,有的不能改。
……
挖墻工阿米與阿豆所謂的“隨便看看”“有些他們都說不上是什么”等等等等,誰說不是“屁民精神”的傳神寫照?那種“挖墻”出去看看的“無目的論”具有非凡的現(xiàn)實主義根據(jù)。而“有什么好看的?”也就是為什么要挖墻出去看看,其本身所具備的自由精神尺度何嘗不是美好的!只不過對于“二貨”阿米、阿豆而言,冒險、獵奇、刺激、娛樂精神——“屁民爽點”——比冒犯和嚴肅精神更為重要,也因此,他們的死亡則更富黑色幽默與喜劇中小人物的塵埃般的悲愴。
不可否認,《阿米和阿豆的故事》語言也更加棒,令我想到當下另一些才氣作家,比如馬伯庸的短篇小說(詳見馬的短篇集《我讀書少,你可別騙我》)——這些作家和作品的出現(xiàn),可以說豐富了我們的作家序列和語言路徑,他們在進一步綜融經(jīng)典文學語言、當代嚴肅小說語言和網(wǎng)絡語言方面作出了獨特和重要的嘗試。這也是我只能在另一個合適的時間中想繼續(xù)探討的話題,茲不贅述。
這里最后想再說一篇的是《最后一個勇敢的人》。這肯定是郝景芳這組小說中最成熟的一篇,即不失其“新寓言”性而渾然讓讀者忘了寓言不寓言的一篇??梢宰屓藴喨煌鼌s其寓言的追求,是因為作者把“寓言”種植得更深了,沉淀在根部,扎穩(wěn)于大地;此外,則是篇幅、敘事能力、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都獲得了發(fā)展,具有了根深葉茂、內(nèi)外兼修得神形;而這篇,也就是“科幻作家”的“當行本色”所在,當然,一個固定名詞有時候貌似準確卻又恰恰不準確,如果作家的外延遠遠大于固定名詞的一般認知,而作家又有野心地在綜融幾種傳統(tǒng)的話。
《最后一個勇敢的人》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克隆人普及的世界中,“自我”確認的哲學或者說人類學發(fā)展出現(xiàn)的挑戰(zhàn)。在小說中,郝景芳賦予了它“獨立個體主義”的概念,以克隆人的角度最終立論——仿佛一部新的《人權宣言》—— “一個人的價值不應該用大世界來判斷,應該用小世界判斷?!比绻f這種來自克隆人的人權和自我認知似乎也不過是人類個體獨立精神的拷貝的話,那么當老年的倉庫保管員潘諾34號重申一個人的無數(shù)世代克隆意味著“我們都像一本書的拷貝,書才是意義??寺◇w越多,你的世界越大。你可以經(jīng)歷永生永世”,則再次強調(diào)了克隆并不是目的,即便一種基因的克隆在這世上被剿殺,其關鍵之處仍然是尊重人類普遍的自由精神和人性覺醒,讓人性不丟失是人(哪怕是克隆人)的終極使命,而不是技術的、專制的和其他的。所以,郝的人文主義情懷在科幻的克隆世界再次頑強自證,這一點,無疑是郝景芳小說的“正能量”和價值觀。
當然,這么闡述會顯得有點無趣,因為小說本身十分好看、可讀,有科幻、有懸疑,類似美國式的優(yōu)秀科幻電影,本身的影像感、即視感讓我覺得這就是個不錯的科幻電影的改編對象。對于這樣的小說,劇透會被人鄙視,所以不在本文之中,看官自己上網(wǎng)搜去。
郝景芳整體上是特異的,于當下“左”或“右”的習見的小說脈絡而言。我非??春眠@樣的小說,認為這就是我在期待和發(fā)現(xiàn)中的“第三條道路”“第三種可能”,我甚至相信,這也是一種國際化視野下的期待。就目前郝景芳提供的作品來看,多少還不夠數(shù)量和力量來做更強有力的證明,所以如果可以,請她考慮我們的感受,多多思考這中間的發(fā)展和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