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 甸
在天地之間(組詩)
伊 甸
氣喘吁吁馱著一座牌坊,時代
是一頭患了癡呆癥的老牛
牌坊睜開眼,盯住一座山峰
山峰就不斷地矮下去
牌坊板著臉訓斥一朵朵白云
白云們再也不敢隨心所欲地變換形狀
牌坊越來越高,天越來越低
天空漸漸成為牌坊的一頂禮帽
把牌坊當禮服穿在身上的人
一個個像古墓里逃出來的石俑
燕子用翅膀輕輕碰了碰牌坊
它當作奇恥大辱,渾身發(fā)抖
你遠遠地看著牌坊,看著它怎樣升高
怎樣降落,怎樣趾高氣揚或者垂頭喪氣
你不想走近它,你怕它突然伸出
章魚般的腕足,纏住你,耍弄你
一座座山走到他跟前
彎下腰來,它們在懇求
請他卸下一些沉重的東西
放在它們背上
老態(tài)龍鐘的房子
你聽到了它的喘息和呻吟
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它
仿佛十年前撫摸多病的父親
他的皮膚和它的皮膚
都已被歲月染黑
一個昏睡過去不想蘇醒的火盆
向炎熱的夏天訴說著
寒冷和營養(yǎng)不良
四十年的講臺搖搖欲墜
黑板說不出話,只有一行行淚水
從它蒼老的身上
流進蒼老的土地和村莊
年輕人像慌不擇路的鳥兒
在天邊亂飛
(哪一個翅膀沒有傷口?)
村子里的每一棵樹都在咳嗽
或者啼哭
他打開課本,就是打開了天空
他命令陽光舞蹈,雨水歌唱
他打開泥土,就是打開了自己的一生
他播種汗水,收獲貧窮、疼痛和憂慮
在灶臺上忙著下米的姐姐
在灶下忙著生火的妹妹
從她們不時投向父親的
深情的一瞥中
我看見苦難這頭惡狼
開始垂下它那不可一世的頭顱
這些農民兄弟縮緊脖子,面對寒風
就像面對官員或者老板
他們習慣性地
縮緊脖子,繼而將整個身子
縮成一團,像一個個蝸牛
他們用破舊的大衣將自己裹緊
寒冷和憂慮
還是像老鼠一樣竄入他們的身體
車票在他們的幻覺中飛
火車在天空行駛
他們等待,擁擠,絕望
他們不哭,他們知道哭得再響
也沒人聽見
父母和子女的臉
像日頭從烏云的縫隙中突圍而出
他們伸出雙手——像饑餓的乞丐
他們在乞討一個團圓的夢
一點點稍縱即逝的歡樂
他們還要等待多久
屬于他們的那一張車票
能被他們攥在手心?屬于他們的
那一趟列車,能乖乖地回到他們身旁
像故鄉(xiāng)那一頭溫順的黃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