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武
兩塊草地,一排香樟,欣欣然將一棟樓房卡在西邊的角落,這,便是我們的院子。
其實,在提筆思索間,我很想寫下“這便是我的院子”,但終究猶豫。因為,有青鳥在窗外濃密的香樟里鳴叫,似乎是提醒,要我別僭越了自己的身份。
春末夏初,院子最迷人的莫過于兩塊草地。大草地不大,三十步見方;小草地不小,一直延伸到東墻腳下。
站在大草地的對面,背南面北,兩團桂樹東西對稱,兩帶紅橙木在桂樹的稍外側(cè)向北延伸,五棵鐵樹穩(wěn)穩(wěn)地站立在草地中央,三棵碩大的香樟垂下濃綠的枝條輕拂鐵樹,仿佛凌空掛起的帷幕。凝眸一望,你會發(fā)現(xiàn),這草地確然是一座精致的舞臺。
只是,沒有人發(fā)現(xiàn)微風(fēng)總是在這舞臺上輪番表演。而桂樹、紅橙木、鐵樹圍住的這一方空空的草地,則似乎變成了表演者綠色的地毯,隨風(fēng)流動著一聲聲嘆息,飄逸出一縷縷憂傷。
陽光明媚的日子,我總是喜歡蹲在這舞臺的前面,與那些繁密的草兒們一一對視。
狗尾草默然不語,偶爾斜睨,好像對我不屑一顧。燈籠草在微風(fēng)中淺唱低吟,似乎對我暗送秋波,可惜我領(lǐng)悟不了它蘊含的深情。只有那最平凡的一株株小草,總是揮著手向我致敬,我知道,我的目光中有溫暖。
我十分喜歡這草地中的一株株小草。它們,應(yīng)該就是傳說中的旋風(fēng)草吧。抑或,就是那種叫“遠志”的草。遠志本是一種柔弱的小草,它有一個別名正是“小草”,但這樣一種小植物卻被古人認為具有“益智強志”的威武藥效,所以才有了“遠志”這個雄壯的大名。
呵呵,朋友,不知道讀到這里,你的目光是否還愿意往下延伸?如果你來到草地前,你會發(fā)現(xiàn)深深淺淺的草叢間,有牽?;◤闹衅D難地走過。我們都知道,向日葵總是面向著太陽生長。牽?;ㄆ鋵嵰蚕裣蛉湛粯?,總是自覺地做著回旋運動,是植物中真正的舞者。如果,有一朵紫白相間的牽?;ㄏ蚰阄⑿?,你可知,朋友,你就是它的太陽。
月光下的草地,魚腥草是當(dāng)然的主角。草地四周是高層建筑,月亮只有當(dāng)空,草地才能朗照。月光盈盈地在草間浮動,魚腥草的葉面綠得陰森森的,翻過葉子,背面卻猩紅一片。輕輕一掐,仿佛就能滲出鮮血。凝神屏氣,哦,這是一種怎樣的讓人頓覺清爽的清香??!更是彌漫在月光中,那種美妙,當(dāng)真是只可意會,不能言說。
我曾多次久久地凝視過這一大片魚腥草。銀色的月光靜靜地趴在我的雙肩,默然不語?;秀遍g,那一片片葉子就變成了一雙雙童真的眼睛,似乎祈求著我給它們講一個個故事。
假設(shè)有一百只羊,在失去一只后,你們中間有誰就會把這九十九只撇在曠野,而去找尋那只丟失的羊,而且直到找到它為止呢?
微風(fēng)拂過,魚腥草點點頭,又似乎是迷惑地搖搖頭。
如果找到了,就歡歡喜喜地扛在肩上,回到家里,還要請朋友和鄰舍來到家中,對他們說,我失去的羊已經(jīng)找回來了,你們和我一起歡喜吧。
又一陣風(fēng)拂過,魚腥草左右擺動,似乎開始了熱烈的討論。我不知道,在月光隱去之前,它們能否體味出這個故事的要義。
有雨的夜晚,草地安詳?shù)卮蛑飪?。如果有誰驚動了它,它的眼神總是迷離一片。此刻,舞臺中央的鐵樹是雨夜的英雄。它們總是將一條條狀如鋸齒的手臂向高空伸展,揮舞著,似乎要和老天爭個高下。那張牙舞爪的模樣,總是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龍爪,由此,我便親昵地將這五棵鐵樹稱為五龍鐵。
五龍鐵順勢栽在一個小小的土堆上,前三后二,錯落而居,所以一眼便能看出是五棵鐵樹。依它們生長的態(tài)勢及所居位置,前排的鐵樹,自東而西,我給它們分別命名為“潛龍勿用”,“見龍在田”和“亢龍有悔”;后排的鐵樹,自東向西,我給它們?nèi)∶小褒垜?zhàn)于野”,“飛龍在天”。小土堆的最高處,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飛龍在天”。而與它并肩的,則只能是“龍戰(zhàn)于野”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天地合,萬物生。當(dāng)然,物極必反,如果飛龍不知謙虛謹慎、戒驕戒躁,“亢龍有悔”也便自然而然了。
非常神秘的是,“飛龍在天”的近旁,有一個小小的土洞,洞口有明顯的動物腳爪留下的痕跡。有一天月夜,不經(jīng)意間,我似乎看到有一團紅影在五龍鐵的空隙間躍動,瞬間消失在土洞的位置。
“紅狐!”
剎那間,我的腦海倏地便冒出了這個神奇的詞語。因為很多年前,我曾買過賈平凹的一本散文集。后來,書不知被誰拿走了,諸多文章也淡忘了,只有其中一篇的標(biāo)題《紅狐》還牢牢地釘在我的記憶里。
想到草地居然有紅狐出沒,我的心怦怦直跳。由此,我便暗暗地期待能與紅狐有一次不期而遇;由此,日子也便一天天芬芳豐腴。
但是,我終于沒有看到過這只紅狐。
但是,我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這紅狐的存在。
紅狐——一個多么令人神往的名字啊!
你羞于見人,是因為性格膽小,還是因為病痛讓你不得不與人群隔離?你孤獨地躺在五龍鐵的濃蔭里,那只跟隨你的小白兔在你的胸腹間盡情跳躍玩耍,小白兔是否知道你短暫的快樂里總蘊含著苦澀?你總是躲在后臺,看花開花落,可有誰還記得你當(dāng)初在舞臺表演的風(fēng)采?
風(fēng)無語,幽幽地飄過。
驀然,一縷清亮清亮的聲音在心底升起:是我的凝視給了春日的五龍鐵以渴望的色彩,還是我對紅狐的懷念給了微風(fēng)的氣息以沉痛的感傷。
只是,我始終遲疑著腳步,沒有走過這草地,沒有走上這舞臺。我想,我只是愿意永遠做最真誠的觀眾。但悄然回首,我發(fā)現(xiàn)身后院墻的墻頭上,一長排蒲公英個個伸長了脖子,高高地舉著淡黃色的花朵,正向著這精致的舞臺張望。
原來,在我之外,還有更真誠的目光在虔誠地守候這一方舞臺。
(本文榮獲2014年“文心杯”全國中學(xué)師生作文大賽教師組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