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增
2015年10月4日,前往大藏寺參加為祈竹仁波欽舉行的薈供儀式。在瞻仰上師遺下的圣物時,我看見次仁也躬身從外面走了進來。他恭敬地揭下帽子,頭上的白發(fā)像一簇燃燒的火苗。
次仁是我小學和初中的同學,他比我小兩歲,母親曾是我們村的“貧協(xié)主席”。夏天上山撿蘑菇晚了,我會住在他家。天黑前,我和次仁玩長牌,那是他媽媽從幾公里外的林場給他撿來的。天黑后,他媽媽叫我倆吃飯,一碗清茶,一小碗糌粑。他媽媽一邊勸我多吃點,一邊策劃到哪家去借糧食。吃完飯,他媽媽到大隊部參加大會,我和次仁繼續(xù)玩牌,玩累了,就和衣睡在火塘邊的半張羊皮上。我從沒見過他家有被蓋毯子之類的東西。我問次仁,他說這些東西都留到春節(jié)的時候再用,但到了春節(jié),我還是沒有看到這些東西。他家很窮,年收入只有幾元錢。我家也好不到哪兒去,因此我倆便成了朋友。
秋耕的時候,隊長要我倆把一頭久病剛愈的牦牛趕到牧場。他媽媽聽說后,趕緊到鄰居家借了一小碗面粉,給我倆燒了一個饃。我們把牛趕到山上的牧場后,看到旁邊的山頂上有什么東西在閃閃發(fā)亮,于是我倆決定爬上去看個究竟。爬到山頂,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個圓柱形的金屬桶在發(fā)光。我爬上木架,想把金屬桶取下來。下面五顏六色的線好好看,把它扯下來。次仁仰著頭望著我高喊。我把手伸到金屬桶下面,用力將線扯了下來。次仁在下面歡呼雀躍。
我倆渾然不知已經(jīng)闖下了大禍,這是空軍的雷達。在我扯下天線半小時后,公社武裝部部長接到軍分區(qū)的電話,命他火速趕到出事地點,揪出搞破壞的階級敵人。武裝部長比我倆先到村里,正在四處查找搞破壞的階級敵人。次仁的媽媽看見次仁拴在腰上的電線,便詢問來歷。次仁如實告訴了她。她的臉瞬間變得煞白?!昂θ说摹?,她低聲怒罵了一句。罵完后就去找武裝部部長去了。
一會兒,次仁的媽媽和武裝部部長來到次仁家里,他媽媽從里屋拿了一只針線包,解開后取出一只九眼珠遞給武裝部部長?!斑@是我祖?zhèn)鞯膶氊?,麻煩你在解放軍叔叔那里說個好話,饒了這兩個不懂事的孩子?!彼龗{了抺淚說,“如果兒子勞改去了,我拿這個寶貝也沒用?!?/p>
武裝部部長接過九眼珠,一言不發(fā)地轉身下了樓。次仁的家門口站了許多的人。我們聽到部長在說,階級敵人妄圖搞破壞,扯掉了雷達的天線,被兩個小英雄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隊上的民兵跟我上山把天線接上,順便把階級敵人抓回來。
去年春節(jié)我回了一趟老家,照例要到次仁家做客。次仁在離老家不遠的地方修了座新房子。那天,廚房和用柏木裝飾得有些富麗堂皇的客廳里坐滿了人,都是村里的鄉(xiāng)親和次仁來自遠方的親戚。面前長長的藏式茶幾上擺滿了各種水果、白酒、飲料,以及別人家沒有的葡萄酒。
席間我倆聊起過去,聊起那枚九眼珠。次仁的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要是媽媽活到現(xiàn)在就好了,他說。我們都沒再說什么,只顧默默地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