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李慧超/著
一
這個十六里,平日喜好拉家常的老人們最近甚少露頭了,偶爾從枯藤那邊傳來幾聲烏鴉哀鳴般的談話,那也大抵是在談?wù)撻c五月這個不吉利的月份。每說到此,木家老太總是要提及她丈夫的。今年的天氣好像也印證了人們的恐慌,五月飛雪在晉北這個地方是少見的。
木家的老太太中年喪夫,木老爺子留下一個剛成家的姑娘和兩個還在讀書的兒子就走了,聽說是患了很急的病。在這個十六里,木家算是大戶人家了,聽聞他家祖上是個山東的地主,土改時期,木老爺子的父親丟下了一大堆子家業(yè),鬧起了革命,在部隊解放晉北的時候就留在這里做了兵工廠的廠長。木老爺子也是個能吃苦的人,有技術(shù)不挑活,早早地就掙到了八級工資,在這個廠里沒有人不曉得他。那個年代如果說這個十六里哪家飄出了肉味兒,那肯定是木家。在那個有錢也買不到東西的時代里,木家的二小子老黑每到月末就開始挨家挨戶地收肉票(窮人家里買不起肉,會剩很多的肉票),有時木老爺子偶爾也會直接去黑市買一副完整的豬下水回來給家人吃。
木老太太是個心地不錯的女人,每到肉出鍋的時候,時常有小孩子聞著味兒跑過來趴在窗臺上流口水,她總是會夾幾塊送給他們。住在這個十六里的人們都是從各地招來的兵工,天南海北大家居在了一起,木老太總是很闊氣,有人來串門,她總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他們。有些光景不好的,臨走時木老太總不忘包些東西叫他們帶回家里,沾了光的鄰居們自然也對木家很好。
木老太娘家有七八個孩子,孩子多養(yǎng)不活,不是送了人就是還來不及送人就死掉了,具體有幾個兄弟姐妹連她自己也記不清了。木老太在家中排行老三,上邊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她的爹死得早,留下個身體不好的老娘。還好木老太嫁得不錯,下邊兩個弟弟的婚事都是木老太回老家出錢出力操辦的,每到年底存下來的錢也總要寄回老家貼補一些。可自從木老爺子走后,木家的經(jīng)濟一落千丈,娘家的兄弟便不再和她來往,姐妹們也不知多會兒才能幫襯她一些。山東的女人結(jié)了婚連姓都不再是自己的,平日里姐妹間的稱呼也往往是男人家的姓氏,木老太也不愿讓姐妹們在夫家難做,從來都沒向她們張過口。
木老太一生都沒有再嫁,可能是為了孩子,可能是心里容不下他人,也可能是孔子故里骨子里固有的價值觀讓她始終邁不出這一步。木老太在丈夫死后,自己做起了小買賣,對沒有讀過書的她來說連進貨都是個問題。不會寫字,她就找個紙片兒在上邊畫,要進襪子她就畫個襪子出來,要進鞋子她就畫個鞋的樣子,這樣的符號大概也就她能看得懂。小本買賣圖的是個辛苦,木老太每個星期一天不亮就要到城里的批發(fā)市場去進貨,大晌午才回來。周而復(fù)始的辛苦讓小買賣做得總算有些起色,漸漸地木老太皺成一團的臉上舒展開了久違的喜色。
后來,木老太的子女們都成家立業(yè)有了自己的孩子,二小子老黑在單位做了個不大不小的干部,和家人商量后給木老太買了一套樓房,姑娘英子和大小子寶生一起為木老太裝修了屋子,如此這般,木老太算是可以安度晚年了。整個十六里的老人都說木老太這輩子雖有些坎坷,但終究是幸福的。
可幸福往往來得不易,消失得卻太快。閏五月的晦暗,讓木老太同她丈夫一樣,走得讓人沒法察覺。聽說也是患了很急的病,睡了一覺就沒了。整個十六里的老人都說木老太沒有享福的命。
二
十六里北頭的過道里擺滿了花圈,木家門口都是來幫忙的人,他們大多叼著煙,談?wù)撘恍o關(guān)緊要的事情。木家老小都擠在老太太生前住的屋子里,才裝修沒多久的房子,瞬間就用白紙蓋掉了所有的色彩。木老太的靈堂就設(shè)在與大門正對的偏屋里,案子上擺著四盤水果,四盤糕點,好像這里的一切都與“死”相關(guān)。香爐繚繞著木老太的遺像,她的笑容仿佛在說她這一輩子還是幸福的。
木家的哭聲同往常人家一樣的驚天動地,女眷們拿著毛巾不停地擦著眼睛,偶爾扯過一張紙來,哼哼地擼一把鼻涕。男人們動作也都類似,不停地抽著煙,連平時甚少碰煙的寶生也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著,還不時地用衣袖抹抹眼睛。起初聽到木老太走了的消息,他哭得暈了過去,好不容易緩了過來,現(xiàn)在是不敢再慟哭了。時間好像還沒有給老黑難過的空余,他家姐姐傷心地臥在床上說不出話來,哥哥哭得一度暈了過去,他要再不挺住,這個家就沒個主心骨了。
老黑看了看木老太的照片,吐了一個大大的云霧,朝著英子和寶生說道:“把媽留在這里還是送回老家,你倆說個話。”
“爸已經(jīng)在老家了,媽肯定也要跟著回去啊!”英子說完抬起衣袖又抹了抹眼睛。寶生沒有言語,猛猛地吸了兩口煙,起身走開了。
大家都曉得,木老太是回也不能,留也不可。留在這里吧,木老太委屈,生前就沒能同木老爺子白頭偕老這下連死了都不能葬在一起,實在有些說不過去。送回老家呢,哎!問題就在這里,木老爺子的父親鬧革命,一走就沒怎么回去過,家里的房產(chǎn)和田地都慢慢地讓人家給占了。木老爺子過世的時候家里還有幾個相識的老人在村子里,給人拿了幾瓶好汾酒送了幾條好煙,勉強把棺材抬到了村口,擺了一天就草草地下葬了,連個墓碑也沒有立。現(xiàn)在有交情的老人們也大都不在了,就連本家的關(guān)系也早出了五服,況且現(xiàn)在木家的祖墳早已湮沒在田地里。這個時節(jié)麥子長得足有大腿高了,光是找墳地的準確位置就得刨人家好幾塊麥田,如此一來,鄉(xiāng)里人肯定是不樂意的。思前想后,木老太是留是走都比較為難!
這天夜里木家四周極其安靜,除了焚燒的香還在一閃一閃地露著紅芯,一切都停了下來。人們以為可以睡個安神覺的時候,卻發(fā)生了一件怪事。半夜里,英子突然坐起,嘴里面默念著我得回老家……我得走了……然后走下床打開燈,從柜子里拿出包就朝里面裝東西,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匕押貌蝗菀椎靡孕菹⒌哪炯胰硕俭@了起來。木家沒一個人敢上前勸阻,都被這一幕嚇呆了。老黑緩了緩神,趕緊找了盆水潑到英子的頭上。被這涼水刺激之后,英子好像清醒了,但瞬間又閉上了眼睛,向后一個趔趄,直接倒在了床上。身邊的人都被驚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時,沒有人再有睡意,也沒有人愿意多說什么,都回到各自的房間里若有所思著。
早晨天還沒亮,就聽到這個十六里的人們談?wù)撜f英子昨晚中邪了,住在這個十六里的人好像有點秘密是很困難的事情。英子醒來后,木家人七嘴八舌地問她昨晚發(fā)生了什么。英子很努力地回憶,卻仍舊告訴大家她想不起昨天的夢了。夢?難道昨天發(fā)生的一切只是夢?木家人都覺得她像木老太附體,昨晚她的眼神、說話的聲音都像極了木老太。此時,她若能說出個一二三來還好,大家也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還能有個應(yīng)對之策,可英子的“忘記”讓整個木家人的心情變得更不安了。
這個十六里的街坊都覺得木老太的魂兒沒有得到安息,還在這屋子周圍徘徊著,要不英子怎么能中邪呢?事情就這樣不脛而走,成為這個十六里茶余飯后談?wù)摰膶ο?。木家人誰也再不敢對送木老太回老家的事兒有所異議,都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著回鄉(xiāng)的東西。
雖說木家還沉浸在哀傷中,但還沒被情感沖昏了頭腦,對有禮好辦事這個道理還是曉得的。在準備禮品這件事情上一點都不敢怠慢,專挑好的貴的拿。汾酒都是三十年的,醋必須是寧華府的,棗子都得和雞蛋一樣大,糕點、水果樣樣都不能落下,最后還在包包的最底層放了厚厚的幾沓人民幣。如此這般,木家人才稍稍舒展了眉頭,期盼著事情能夠像禮品一樣圓滿。
三
魯西南的六月,麥子已經(jīng)長成,放眼四周,滿目黃金大地。金黃色的麥穗,顆顆飽滿的麥粒,風(fēng)一吹,麥芒搖曳著金光,在湛藍色天空的映襯下,煞是好看??赡炯胰藚s無心享受這麥香四溢的美景,一路上,老黑和寶生商量著該去哪家落腳。討論再三,還是覺得年紀長的人家可能會念些舊情,便打算去秦老太家撞撞運氣。
進到村子后,寶生和老黑憑著三十多年前的印象,在村子里尋找著曾經(jīng)住過的小院。記憶的斷層和整改過的村子讓這一家子跟游行隊伍似的,浩浩蕩蕩地在村里穿梭著。路邊閑談和打牌的村民,動作就像被石化了一樣,都用異樣的眼神盯著這群陌生的人。
俗話說,該來的總是躲不過。這時,一個端著茶杯的老漢兒起身朝木家人迎面走來,“你們找哪家兒?”
老黑趕緊回話:“斧(叔叔),俺們找老秦家!”
老人一聽,有些子本地口音,接著問道:“你也俺們村的?”
老黑心里一咯噔,后悔剛才帶了鄉(xiāng)音,這下恐是要提前暴露身份了,“斧,俺們是木富寶家的。”
老人一聽,先是怔了一下,又指了指左面的小道,“倒數(shù)第二個!你們來弄啥的?給你爹上墳啊!”
果然如老黑所料,此人一聽到木老爺子的名字就頓了一下,便不敢再往下交談,草草應(yīng)付說:“算是,算是!那斧,俺們先過個!”木家人緊隨在老黑身后朝左邊走去。
秦家大門還是老式的木頭門,門上的鏈條被磨得透亮,經(jīng)歷了歲月的門鎖總是反射著歷史的油光,院里的一棵香椿樹探出圍墻,綠色的葉,泛紅的莖,相互交錯著,長得十分茂盛。老黑和寶生互對了一眼,點點頭,便上前叩門。稍等了一下見沒人來應(yīng)門,老黑覺得剛才敲得可能太輕了,又加大力度敲了幾下,還把眼睛貼到門縫上看了看,又把耳朵附在上面聽了聽,搖搖頭說:“家里沒人,秦奶奶會不會不在這里住了?”老黑話音剛落,門就有了動靜。由于力量的撞擊,門上的那條大鐵鏈子甩來甩去發(fā)出啷啷的響聲,隨后便從門里走出來位老太太。她穿著盤扣的藍陰色上衣,藏藍色褲子,褲腿下面還用布條扎著,腳比三寸金蓮要大,但和木老太三十九碼的腳比起來,那簡直就是兩個小地瓜。
“奶奶,我是木富寶家的二小子,我爸走的那年,我和我哥在你這里住了一晚上,你還記得不?”老黑一字一頓地說著,還把寶生往前推了推。
老人撩撩自己的銀發(fā),盯著老黑和寶生看看,嘴哆嗦了兩下,沒說出話來,又喃喃了幾下,也沒發(fā)出聲兒來,就看見兩行淚從那渾濁得已分不清眼珠和眼白的老眼里流下來。老黑趕緊拿了張紙給老人擦了擦眼淚,老人顫顫巍巍地抓住老黑的胳膊就往里面走。木家人都面面相覷,互相松了口氣。
一進屋子,一股霉味撲面而來。屋子雖然很高,由于前后的房子離得比較近,陽光難以射入,屋里還是又暗又濕。室內(nèi)的屋頂沒有用水泥封住,橫七豎八的木頭直接露了出來,偶爾在角落里還點綴著星星的蜘蛛網(wǎng),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不及屋外的公共過道。簡單的兩個木箱子,一高一矮,一張木床,油漆已剩下斑斑點點,墻上玻璃相框里的照片已經(jīng)褪去了顏色,顯然很久都沒有人收拾過了。
老人拉著老黑坐到床邊,又起身朝茶壺走去。木家人趕緊拉住她,老人便坐了回去。老黑抓住老人的手,把來意向老人講了一遍。老人的眼皮慢慢地耷拉下來,清了清怎么也清不透的嗓子,勉強著發(fā)出聲來,“那你娘呢?”
寶生摸摸隨身的黑色包,“火化了!”說完又哭了起來。英子見狀也開始抹淚,整個屋里接二連三地又開始了哭泣。
老黑揉了下眼睛,抹了抹臉說:“都別哭了,正事還沒辦呢!”
“這個事,還得先和村長說說,再找些子年輕的漢子去找找位置?,F(xiàn)在那個地分給了張二小家,再找他商量商量,事情也怕是有些難辦!”秦老太慢慢地說。
天慢慢地黑了下來,木家的女人們相約著到村里的小商店買了些花生油、豬肉、蔬菜、雞蛋之類的東西。一路上不停地有好奇、多嘴的人追問,木家的女人們也聽不大懂,即便聽懂了也不曉得怎么回答,索性低著頭快步向家里走去。
寶生沒別的愛好,就對做飯情有獨鐘,木家的各種聚會都是由他掌勺。顛鍋揮鏟好像讓他暫時忘記了悲傷,不停地在給旁邊的人傳授著做飯的心得。不一會兒的工夫,就做好了一桌子菜,葷素搭配得恰到好處,香味早已都飄到了村門口。
老黑夾了些菜,擺了些水果和糕點放到了木老太的遺像前,又焚上香念叨了幾句走進屋里。他扶著秦老太坐到正席的位置,木家人也都陸續(xù)地上了桌子。這么多天來,木家第一次可以稍稍舒心地坐下來吃頓飯。秦老太可能也許久沒有吃到如此可口的飯菜了,也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老黑坐的位置正對著窗戶,他依稀看到有幾個腦袋在圍墻上晃來晃去。特殊時期,人的警惕性也高了很多。他放下碗筷,起身朝院里走去。他剛推開門,就聽見凌亂的腳步聲越跑越遠。他朝院子里的供品那邊看了看,才放心地走了回去。
飯后,秦老太不停地夸獎寶生,還說木老爺子生前也做得很好吃,木老爺子和木老太太結(jié)婚時,木老爺子就親自下廚在村里做了幾桌飯菜宴請村民們,老人家到現(xiàn)在還能記得當(dāng)時木老爺子做的過油肉、栲栳栳和打鹵面。此時的木家人還沒到能閑下來聽家常的時候,他們更著急的是讓木老太入土為安。
四
一群目的不明的外來人進了村子,一下子就成了街談巷議的焦點。人們走街串巷相互奔告著好像木家人回來了,就連白日都大門緊鎖的村委會今晚也燈火通明,會議室九平米的屋子里坐了十來個人,互相交頭接耳,煙草騰起螺旋狀的煙霧忽上忽下地在屋內(nèi)飄散著。突然哐哐哐幾聲后,門蹭著水泥地打開了,人們紛紛站起來,向進來的人打招呼。
“主任!他木家在外面潑了那么久,突然又潑回來了,是想把俺地要回去?”說話的正是張二小。
主任挺著圓圓的肚子,隨手拉了把帶靠背的椅子坐了下來。旁邊的人趕緊點了根煙遞上去。他吸了兩口煙,不輕松地說道:“現(xiàn)在不好說,事情不還沒啦搞清嘛,放出去打探消息的那幾個鬼回來沒有?”
“還沒死回來了,天擦黑兒才出個,估計也快了?!蹦炯胰艘换貋?,村里人說話都有些不帶好氣?!八炯乙?,俺可不還。今年的麥子眼看著就要收了。這個地肥,當(dāng)年為了搶這個地,俺的腿都讓人廢了一條,現(xiàn)在說什么俺也不能還回去。主任,這個事上,你可得為俺做主!”張二小拍了拍那條瘸腿,在顯示著自己的態(tài)度。
大家其實都明白張二小為何這么緊張。政府明年修路,按照規(guī)劃木家這塊地是肯定要占的。那么大的土地,補償款至少得幾十萬。這對于一個種了一輩子地的人來說可是天大的數(shù)字,張二小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肥肉從嘴邊溜走呢!不僅是他,在場的哪個人沒有占著木家的土地?現(xiàn)在有土地就是有金山銀山,誰舍得把自己搶來的財神再送回去?
主任喝了口茶說:“當(dāng)年木家興旺的時候,半個村子都是他家的,木老爺子的父親跑了,他本家的兄弟們就把地瓜分了。后來土改重新分配土地,就因為他家老爺子是積極分子,土地重新又回到了木家,目前備案的土地還數(shù)他家最多。這些年他家沒人回來,木老爺子也死了,誰也不忍心讓這地荒廢著,是吧?鄰里鄰居的就這么種上了!”
村主任嘴上是這么說,其實連地里的老鼠都曉得是怎么回事。木家在外多年,土地早讓村委會這幫人暗度陳倉賣掉了不少,可謂“一任村支書,百萬雪花銀”啊!
底下坐的人對村主任的話紛紛表示贊同。平日里,村委會無論是大事小事都要咄咄相逼半天,有的更要大打出手,也不見得能達成一致,但在這件事上,村委會成員們態(tài)度異常統(tǒng)一。人在利益面前,嘴臉總是一樣的。
這時,出去探風(fēng)的人也回來了,村主任趕忙問探到了什么。只見那人擰著眉頭說:“不像話!木家女人當(dāng)奶奶,漢子們下廚房,男女老少一桌上吃飯,沒個大小,還有沒有王法了!主任,你必須得管管!”
“噢,他家老太太死了,在老秦家院兒里擺著呢!”
村主任一聽表情馬上就僵硬了,在地上來來回回地踱步,可沒過幾分鐘他又面露喜色,高興地說:“哎呀呀,哎呀呀,這下可真的是好辦嘍,所有問題明兒都把他擺清了,別杵著了,都回去吧?!?/p>
張二小這下急眼了,“主任,木老太肯定要往俺家地里埋。眼看著麥子就要收了,這要翻騰俺家地,俺可不干,就算地是他家的,可種子、肥料可都是俺的,這麥子和地俺是絕對不能受損失?!?/p>
“俺說你咋這么不開眼!就看見點蠅頭小利,你讓他埋個人,你口袋里能裝多少票票?過幾日這地就要修路了,你把補貼拿到就行了,麥子能值幾個錢!再說啦!這土地是他說要就能要回去的不?咱村里有規(guī)定,出去的人死后不能再進村子,這是他木家祖上就定了的規(guī)矩,他好意思扇自己的臉嗎!”
張二小被村主任的話搞得更暈乎了,“主任,你啥個意思么俺不管,俺就問這次能保住俺的地不?!?/p>
“真是個棒槌子!你這腦袋,就是放驢腳下驢都不踢?!敝魅斡檬种甘箘糯炅舜陱埗〉念^,“不僅能保住你的地,在場所有人的地都能保住,而且子子孫孫都不用再擔(dān)心木家回來要地?!闭f完村主任就笑著走了。
在場的人不解,不過他們都覺得村主任神通廣大。自他上任以來,只要他想得到的,不管是用什么方法,結(jié)果都會如愿以償。村民們對他大多是敢怒不敢言,不過出頭露面的事還得靠他,村主任膽大、心狠、頭腦靈光,有他的過人之處。
第二天大早,木家人吃過飯后提著煙酒往村主任家走去。村主任光著膀子正在屋里喝茶,老遠看見好幾個人進了院子,料想肯定是木家人來了,趕忙拿了件衣服穿起來。
木家的老黑走在頭一個,象征性地敲了兩下門,撥開簾子進去了。村主任起身故弄玄虛了一會,老黑便把此行的目的說了一番。村主任摸摸下巴說:“這事可有些難辦,你家以前是俺們村的大戶人家,按理說你們家的事也就是大事,可是俺們村的規(guī)矩你們也曉得,出去的人死后不能進村子,這對村子不吉利。這是你木家祖上給村里定的規(guī)矩,木老爺子當(dāng)年也沒進村子,這你們也是曉得的?,F(xiàn)在又是木老太,本來關(guān)系上就隔著一層,如此一來事情就更難辦了,你們悄悄地把木老太帶進村子,俺也就不追究了,可要想葬進祖墳里,沒那么容易呀!”村主任這么文明地講話是不多見的。
老黑一聽,這話里話外的就沒把他們當(dāng)作村里的人,便把煙酒往前推了推,說:“這點東西不成敬意。老太太走得太突然,我們的心情還在悲痛之中,有啥考慮不周的,還請主任見諒。我父親走得早,母親一生都沒改嫁,一個人拉扯大我們幾個也不容易,我們不能讓兩個老人到了地下都不能在一起。”
主任看了看桌上的煙酒,還有零零碎碎的物件也有七八種,心里想著,出手這么闊綽,看來木家這幾年在外面混得也還不錯,“你看看,這你們就見外了吧!都是自己人,干嗎搞這些客套東西?”說著就把桌上的東西往懷里拽了拽。
“我母親這事還得仰仗你來主持,雖然根在這里,但也出去幾十年了,我們?nèi)松夭皇?。只要能讓兩個老人合葬在一起,在經(jīng)濟上我們會給老鄉(xiāng)們補償?shù)?!?/p>
主任心里早就樂開花了,人和錢不親還能和誰親?心里盤算著怎么能從這里面狠狠地撈一筆,順便把土地問題也一并解決了。老黑見主任默不作聲,肯定有“難言之隱”,便主動開口說,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只要是他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殊不知,村主任就是在等老黑的這句話。
“木老爺子不在的時候,沒有立碑,現(xiàn)在隆起的土丘早就平了,你家的祖墳在哪里誰也不知道。這要一點一點地挖,很困難啊?,F(xiàn)在麥子馬上就成熟了,翻地就壞了麥子,鄉(xiāng)親們辛苦了一年也不容易!”
老黑馬上意識到了,說毀壞的麥子一定賠償,繼續(xù)問還有什么別的顧慮沒,村主任說:“其實啊,村里人都想著哪天能把土地問題擺清了,你家常年不在,村里有幾家看土地空著怪可惜的就種上了作物?!?/p>
“這個可以理解,空著也是空著,鄉(xiāng)親們種點東西也能增加點收入?!?/p>
“就知道你們城里人開通。現(xiàn)在村民心中有個疙瘩,怕你們將來把地收回去。你們都在大城市里混,也看不上這些沒油水的收成。要俺說,你們就給鄉(xiāng)里寫個字據(jù)把地轉(zhuǎn)給那幾家,剩下的事包在俺身上,哪個不同意木老太進村,俺去跟他談!”
寶生一聽這事可以解決了,馬上回應(yīng)說:“只要能讓我父母合葬在一起,這土地問題不是個事兒,主任你就看著分吧!”
老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要回去商議一下,完了再給鄉(xiāng)親們個答復(fù)。村主任見老黑有些顧慮,便放了句狠話,“村里的人出去死在了外邊,是不能進村子的?,F(xiàn)在你們連氣也沒吭就把老太太抬了進來,這要是讓大伙知道了,造起反來,俺可攔不住!”
這下馬威像一記耳光重重地打在了老黑的臉上?;厝サ穆飞?,寶生不停地數(shù)落著老黑小氣,拿不起放不下。木家人也紛紛說以后都沒啥機會回村了,留著土地也沒用,只要能讓木老太入土為安就行。
家人的話像腐蟲一樣,一口一口咬著老黑,一路上他都像一個“千古罪人”,忍受著家人的責(zé)備??斓角乩咸視r,老黑胸口憋得喘不過氣來,他將內(nèi)心的痛苦,化作一聲哀鳴,向天空吼去,“要把土地給了別人,我們就成了沒有根的人!”話既輕又短,但木家人都呆住了!
無論走了多遠,漂了多久,故鄉(xiāng)的土地始終是游子們難以割舍的情懷,多少已經(jīng)遲暮的老人在重返故鄉(xiāng)后,第一件事就是親吻這腳下的土地,咀嚼這生養(yǎng)他們的根脈。爾虞我詐的社會讓本該樸素踏實的鄉(xiāng)村也世風(fēng)日下,有心尋根祭祖的游子連一個安身立足的去處都找不到,背井離鄉(xiāng)的生活正一刀一刀地割去他們的思念,割去他們的夢里故鄉(xiāng)。
木家最小的孫子拉著老黑的衣角問道:“爸爸,是不是以后籍貫都不能再寫老家了?這里的人不要我們了!”老黑摸摸兒子的頭說:“籍貫是一種刻在骨子里、留在血液里的印記,誰也改變不了。”
回到秦老太家,被老黑點醒的木家人再也不愿意把地割讓出去。秦老太提議,兩村交界的地方有一個祖上留下的亂墳崗,兩個村子都不管那種地方,先把木老太葬在那里,這樣離木老爺子也近些。等過幾年,老思想的人都不在了,再把木老太遷進祖墳與木老爺子合葬可能會容易一些。
見大家都低著頭不作聲,老黑問:“誰有意見?沒意見明天大早起來就著手準備。”
晚飯時,木家人在老太太的遺像前來來往往,但都不敢抬頭看上一眼,送供品也都匆匆擺好就走。讓木老太這樣委屈地入土,誰都覺得對不起她這輩子的辛苦和操勞。
夜晚,黑云壓月,老黑起來如廁,卻看見好像有一人在院子里站著私語,他仔細瞧了瞧是秦奶奶,“這么晚秦奶奶站在遺像前干什么呢?”老黑心里打起了嘀咕,但又怕驚著老人家便不敢再往前走,便遠遠地聽。“大妹子!你也算是福氣了,活著的時候能和富寶成為兩口子,雖然日子不長,但也記在了木家的家譜上。俺就沒你那么好命??!俺家窮,五歲上就到富寶家做了童養(yǎng)媳,合計著能和他過一輩子,怎料得富寶他爹鬧起了革命,丟下一大家子人就走了。后來又把富寶接到了城里,把俺說給了老秦,富寶他爹說新中國成立了,要不得童養(yǎng)媳……就幫俺尋了個年紀相當(dāng)?shù)娜思?。老秦年紀小但是輩分大,俺一下就成了富寶的嬸子。老秦對俺不錯,但俺心里始終有個疙瘩,老話兒說好女不侍二夫,俺始終把富寶當(dāng)作俺的漢子,一輩子也沒和老秦睡過一張床?,F(xiàn)在看到你和富寶子孫滿堂,就像看到俺自己的兒孫一樣……”
老黑終于明白了為何秦老太一聽到木老爺子的名字就老淚縱橫,為何村里人都排擠他們,唯獨秦老太肯收留他們,原來這一切都源于一個“情”一種“愛”。
次日,天還未亮,老黑他們就在秦老太的指引下,為木老太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安息地,簡單而不失禮節(jié)地將木老太與木老爺子葬在了同一片土地里。這下木家的心愿算是了了。回去的路上大家都在談?wù)撝乩咸珵楹螘λ麄冞@么好,只有老黑一言不發(fā),大步朝前走著。
快到村口時,木家人老遠就看到秦老太在那里站著,老黑便朝她大聲喊:“事情都辦妥了。”這時,秦老太一步一挪地蹭著朝他們匆忙地走去,一把抓住老黑就叫他們快走,說:“大早有人看到你們往亂墳崗去了,村主任猜到了你們不肯把土地交出來,就帶著一幫人拿著家伙,來家里要逼你們簽字。俺趁亂逃了出來就是想告訴你們一聲,你們趕緊回城里吧?!?/p>
老黑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能走,怕走后,鄉(xiāng)親們會去墳地里對木老太不利??汕乩咸f,其實他們膽子小得很,對鬼神之事怕得要死,更沒膽量敢掘墳。木老太拿起拐杖朝他們身上拍了兩下,嘴里不停地說著:“快走,快走吧……”木家人不禁回頭朝著木老太安葬的地方望了望,在秦老太的連聲催促下匆匆忙忙地返城了。
……
后來聽說,木老太下葬的那天夜里,不知哪里來的大火,把整個村子的麥地都給燒了。大火一直蔓延到了旁邊的國道,黃燦燦的麥田一夜間變成了紅彤彤的一片火海?;饎菰綗酵y以控制,村主任只得找縣里的消防隊幫助滅火。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奮戰(zhàn),火是滅掉了,但全村的麥子都燒成了灰燼。后來,村主任帶著張二小等人天天到縣政府上訪,還讓家眷們拉起白條幅造勢,說要讓縣里徹底調(diào)查此事,抓住真兇賠償他們的損失。這件事情驚動了縣長,縣里組織各方力量全力調(diào)查此事,但查了許久也沒查出是誰放的火。暗地里,不知誰給縣長吹了股耳邊風(fēng),請來位風(fēng)水先生?!按髱煛彼懔怂阏f木家莊這塊土地怨氣太重,便不言了。臨走時送給縣長張字條,縣長看后大驚失色。第二天縣里立即發(fā)布公告取消了在木家莊修路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