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
曹雪芹知道,今天已是大觀園的最后一個早晨,他洗了一個頭,用寶玉曾贈給蔣王菡的巾綰了頭發(fā),取了大觀園題額那天黛玉用過的筆,就著夜擬菊花題那天寶釵用過的殘墨,在惜春永遠畫不完的那張《大觀園行樂圖》的殘卷上寫下了大觀園的結局。
卻說寶玉祭完了晴雯,又和黛玉玩了一會兒,卻也無聊起來,便自向紫菱洲走去,因看著那院中香藤異蔓,仍是蔥蔥郁郁,卻似比昨日凄涼了一般,更添了傷感,默默出來,想:天下竟有這般無情的事。因為他知道,他的筆一跨過這一頁,寶玉就會是另外一個人。因此他仿佛在與自己告別,說不出的難受。
賈寶玉的靈魂太過空靈,太過聰穎,因此而太過孤獨。只有在大觀園中,他才能緩解這樣徹骨的孤獨。曹雪芹很想把這段話寫入書中,因為作為寶玉的父親,只有他理解自己的孩子。并希望別人也能了解他,但曹雪芹克制住自己,在破碎的世界里,完整已經(jīng)是一種錯誤,因此所謂的完整,躲在碎片的遮掩下。
寶玉晚間睡前,正寬衣解帶,只穿一件松花綾子夾襖,襖內(nèi)露出血點般的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手內(nèi)針線,因嘆道:“真真物在人亡了!這條褲子以后收了罷?”
曹雪芹寫到這里,把綰起的頭發(fā)放下,自己結成了一條辮子,在以前,這種事情是有人幫他做的,正是那個在他的書中叫作晴雯的女孩,他不禁嘆了一口氣,回溯當年是一件痛苦的事。一燈如豆物是人非時。
寶玉一早醒來,聽見說迎春吉日已定了。
寶玉踱到一棵樹下,只見樹后轉(zhuǎn)出一個人來,寶玉大吃一驚,細看卻是迎春。眼見得迎春眼眶潮紅,當下也自覺尷尬。強笑道:“二姐姐好?”“寶兄弟你好!”迎春拭了拭眼眶?!奥犝f姐姐已放了空了?”“確是,往后我這院子,可就荒了。”
賈寶玉一個人坐在院中,坐在鮮花與綠蔭的環(huán)繞之中,此刻他靜靜地看著一棵柳樹,打算開始一種新的審美,但不知為何,有些力不從心。
這正是曹雪芹此刻的感受,本來寶玉很年輕,一切都有可能,為什么會力不從心呢?
寶玉只看著那株柳樹,卻恍惚看到了迎春。早晨東方特有的乳白色光暈正在散去,朝陽終于普照大地。大樹的枝丫間,散下了萬束金針,不知多少鳥兒醒轉(zhuǎn)。爭相鳴叫,怡紅院中重新喧鬧起來??墒菍氂竦男膮s寧靜了下來。
千萬只鳥兒騰飛起來,去尋找食物了。大樹的枝條一陣搖動,葉片上的露珠滾滾而下,仿佛下了一場大雨,寶玉坐在樹下,身上盡淋濕了。怡紅院又陷入了一種寂靜之中,花靜、樹靜、心靜。
賈寶玉突然知道了,這大觀園到了最后,將什么也不是。
多么繁茂的大樹,雄偉的枝干,飽滿的汁液,誰也不相信一陣輕風竟能減少這位巨人的一片生命。
可是,賈寶玉在園子里拾到了今年第一片落葉。葉子入手,似水清涼。現(xiàn)在確已是秋天了。
有誰能說自己抵擋得住那一陣風的吹拂?哪怕輕輕地拂過。
賈寶玉寫下了他最后一首詩: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菱荷紅玉影。
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
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又一個清晨。
同一個院子,同一棵老樹,露水依然映照著這個世界,鳥兒依舊鳴叫在晨光里。人卻寂靜了下來。
只剩風聲在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