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春
由于革命政治語境的限制,“十七年”小說中的地主形象并不是特別的豐富,作為主要敘述對象的更為少見。然而,作為革命的他者形象,地主形象卻有其存在的必然性和必要性。延安文藝整風時,毛澤東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就曾提出革命文學在題材上要轉移到對“新的世界,新的人物”的塑造上來。建國后,文學創(chuàng)作進一步體制化與規(guī)范化,“文學規(guī)范的維護者和質疑者,總是把小說等的題材問題作為關注的焦點”[1]。在“十七年”小說中,地主都是作為革命的他者形象而存在,其他形態(tài)的地主形象就基本上退出了文學的舞臺而進入了歷史的故紙堆。
一
地主主要是從政治經濟學角度對特定人群所作的一種概括,其本身是一個中性的經濟學概念;然而,在革命政治語境中,卻被賦予更多的政治意義和情感色彩。作為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最高領導人,毛澤東對“地主”這一概念所下的定義和基調,被后來的意識形態(tài)控制者們奉為至高無上的經典?!罢加型恋兀约翰粍趧?,或只有附帶的勞動,而靠剝削農民為生的,叫做地主”[2],并指出地主階級也“代表中國最落后的和最反動的生產關系,阻礙中國生產力的發(fā)展。他們和中國革命的目的完全不相容。特別是大地主階級和大買辦階級,他們始終站在帝國主義一邊,是極端的反革命派”[3]。由此看來,地主并不是一個道德化的概念,不應也并沒有在傳統(tǒng)倫理道德上受到革命的譴責與否定。所以,按照革命的邏輯,只要是自己不勞動而靠剝削農民生活的地主都應該被打倒,土地的來源方式、道德上的善惡等不應該在考量范圍之內。然而,當深入到《講話》以來的有關地主形象的歷史題材小說文本中,就會發(fā)現(xiàn),諸如黃世仁、南霸天、何大拿、周扒皮等地主形象已經被限制在一個較小的范疇內,呈現(xiàn)于文本之上的都是被限制了的“惡霸地主”或者“土豪劣紳”,在他們身上呈現(xiàn)的更多是“惡霸”而不是“地主”,更多指向“土、劣”而非“豪、紳”。
“凡稱惡霸,是指依靠或組成一種反動勢力,稱霸一方,為了私人的利益,經常用暴力和權勢去欺壓和掠奪人民,造成人民生命財產之重大損失,查有實據者”[4],這是建國初期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在劃分農村階級成分的決定時對惡霸所作的一種規(guī)定。如此看來,惡霸并不是根據馬克思主義經典階級學說而得出的經濟學概念,它指向的不是以土地所有制為基礎的階級范疇,而更多是基于民間傳統(tǒng)倫理觀念而得出的道德概念。“惡霸”與“地主”本屬于兩個不同的話語體系,為什么在“十七年”小說中得到了聯(lián)姻呢?
新中國的成立,初步實現(xiàn)了中國共產黨人建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愿望。為使這一愿望在更縱深的層次與更廣闊的范圍內展開,從而對組成這一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每一個體進行有效的教育、管理和領導,必然要重建革命歷史的敘事,并藉此尋求實現(xiàn)歷史的合法性和進步性?!鞍凑宅F(xiàn)代的邏輯,非現(xiàn)代國家如果試圖變成現(xiàn)代國家的話,它的首要任務就是敘事,即把處于自然狀態(tài)的社會組織到一個按照‘我們與‘他們的劃分有序、層次分明的現(xiàn)代話語中去。在中國,這個話語表現(xiàn)為‘階級話語,‘中國的本質就是從‘我們階級中生長起來,‘我們的確認就靠不斷地消滅‘他們階級”[5],革命及其他者是兩個勢不兩立的群體,“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6],從來就沒有中間狀態(tài),要么站過來,要么滾出去。由此,在“十七年”小說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階級屬性成為其唯一的本質屬性。在對革命及其他者系統(tǒng)的人物敘事中都要突出其階級本質,這也成為作家或讀者把握與理解人物形象的主要方式,對于地主形象的敘事也是如此。早在建國前革命歷史題材的小說文本中,對地主形象的敘事已經形成這種模式。然而,作為地主本質屬性的階級屬性的內涵,在理解與指向上,卻與毛澤東的經典敘述有著諸多差異。
在現(xiàn)實生活與文學世界中,惡霸能夠普遍引起底層民眾與知識分子的反感,并激發(fā)其某種仇恨。這種仇恨的產生,更多是因為其倫理道德上的“惡”,較少基于其土地等私有財產上的“富”。由此,在地主頭上扣上一頂惡霸的帽子,對它進行一種道德化的限制,似乎偏離了階級斗爭學說的方向,對即將在全國范圍內大規(guī)模展開的土地改革、合作化等革命運動帶來不利影響。然而事實卻非如此,通過這種概念的置換,能夠使底層農民(革命的重要動力與同盟軍)消除幾千年來沉重壓迫所帶來的“精神奴役底創(chuàng)傷”,鼓起對整個地主階級斗爭的信心和勇氣,從而實施并完成土地所有制的真正轉變。通過對“十七年”小說文本的細致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到底是什么喚醒了底層農民的階級覺悟和斗爭情緒,又是什么使“惡霸地主”成為地主階級的階級本質,從而完成了對地主形象的置換。
二
如果與新時期小說中的地主形象作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后者更加豐滿和人性化,也表現(xiàn)出個性化和多樣化。[7]建國伊始,作家也曾有這種創(chuàng)作企圖,但很快就被當時的文學規(guī)范所批評,因而這種企圖就成為了地主形象敘事的禁區(qū)。秦兆陽發(fā)表在《人民文學》第一卷第三期上的《改造》以一個地主階級的“廢物蛋”為主角的,王有德是一個地主但更是一個廢物。雖然代表革命話語的村農會和區(qū)助理員都對他進行了批判,力圖把他改造一個自食其力的新人;但是由于階級矛盾表現(xiàn)的不突出,“掩蓋了階級矛盾的本質”,在《人民文學》第二卷第二期上就出現(xiàn)了“編者按”的一組批評文章,秦兆陽本人也作出檢討。有的論者指出,王有德的改造和二流子的改造是迥然不同的兩回事,二流子在改造后可以成為新社會建設的積極參加者,而地主則是沒有這種可能的,他們始終與勞動人民為敵,伺機而動,“以求恢復他們被奪去的天堂”。秦兆陽也指出“沒有寫他作為一個地主,在思想本質上對于剝削人壓迫人的看法和態(tài)度”。由此可見,王有德作為一個地主,其本質不應該只是寄生蟲,而更應該突出“剝削勞動人民”的本質屬性,而且他也沒有資格改造。
地主之所以被限制在惡霸地主這一層面,關鍵在于農民的認同意識。認同,實際上就是對自我身份的“確認”,即回答和解決“我是誰”這一問題及其與此相關的一些問題。在制約并積淀與個體的身份認同的社會歷史因素之中,意識形態(tài)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8]在民間傳統(tǒng)倫理中,農民有著強烈的發(fā)家致富的愿望,但是發(fā)家致富的方式和途徑卻有著一定規(guī)范。他們認為,只有“耕讀傳家久”,通過辛勤勞動、勤儉持家等“受苦”行為獲得的土地才能獲得民間的合法性,如《白鹿原》中的地主黃老五,“其實也是個粗笨莊稼漢,憑著勤苦節(jié)儉一畝半畝購置土地成了個小財東”。所以,經過此途徑而發(fā)家致富的地主就成為他們心中的榜樣,因此也獲得了他們的認同?!短栒赵谏8珊由稀分校櫽烤褪沁@樣一個發(fā)家致富的農民,“兄弟倆受了四十八年的苦,把血汗灑在荒瘠的土地上,把希望放在那上面,一年一年的過去”,一直到有了一木匣子地契,兩個大院,“誰都說這末多年就他們家有風水,人才兩發(fā)”。正因為此,即使農會主任也認為他和地主李子俊是不一樣的,“他老顧嗎,是一滴汗一滴血賺來的呀!他的生活也不強,省吃儉用,咱們要把他同李子俊一樣看待,管保有許多人不樂意!”因此在評成分時,只被劃為富農。同樣在孫犁的《秋千》(《人民文學》第一卷第四期)中,大娟爺爺通過省吃儉用辛苦勞動辦起缸瓦瓷器店,買了幾十畝地,雇了幾個伙計,但是敘述者卻沒有把他作為惡霸地主對待,一是他爺爺本來是個窮底,二是通過辛苦勞動獲得老百姓的認同,“人們看他有本事,就入股”,三是他曾經受過日本鬼子的災難。如此,就出現(xiàn)了地主形象敘事的一個困境,若單純基于地主的經濟學屬性來設置與敘事,難免出現(xiàn)無法激發(fā)底層農民的仇恨意識的不良局面。如在關中地區(qū),“關中無地主、關中無租佃”,“有產者(生產資料,主要指土地)與無產者的對立模糊,而有權者(身份特性與政治權力)與無權者的對立突出。主佃沖突幾乎不存在,主雇沖突也不激烈,而官(豪)與平民的沖突則異常緊張”[9]。只有在文學層面上重新設置地主的本質屬性,才能實現(xiàn)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敘事策略。
《暴風驟雨》是土地改革題材小說的經典文本,雖然創(chuàng)作于1948年,但與“十七年”小說有著相通之處,都處于革命政治語境之中,都受到革命文學規(guī)范的制約和影響,是“遵循毛主席革命文藝路線的一次實踐”。小說中韓老六這一地主形象為后來的地主形象的設置和塑造預設了一種模式,定下了一種基調:韓老六的一切都與底層農民形成鮮明的對比。韓老六抽大煙逛窯子,有違民間傳統(tǒng)倫理道德;又當過偽滿時代的村長,傷害了中國人的民族感情,同時又有違革命的價值和倫理。通過這些細節(jié),確立了韓老六的反革命地主形象。小說文本中,敘述者設置了對韓老六的四次斗爭。每一次斗爭前,都由苦大仇深的貧苦農民訴說苦難家史,講述韓老六等地主是如何通過敲詐勒索、坑蒙拐騙、強取豪奪農民土地而發(fā)家的,又如何犯下了累累血債。但是,斗爭惡霸地主韓老六的過程并非一帆風順,過程的曲折也說明了革命的艱難及其重要意義,即只有帶領勞動人民翻身做主才能實現(xiàn)革命的最終勝利?!侗╋L驟雨》指向的是“當下”的土地改革,對全國范圍的土改運動有著深層的現(xiàn)實意義。而“十七年”紅色經典文本《紅旗譜》則從“革命歷史”層面對地主形象進行了類似的塑造,以完成革命的起源等歷史敘事。馮蘭池同韓老六一樣,都是底層農民所深惡痛絕的惡霸地主?!笆成?,性也”,從關于食的土地與關于色的婚姻愛情等來考察馮蘭池,可以看出他被塑造的極端丑惡面貌。土地,對于民以食為天的中國人來說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無論是上層地主還是底層農民都對土地具有宗教般的虔誠,又因為中國人極重的香火傳承觀念,希望通過土地的積攢而為兒孫謀幸福,“兒孫自有兒孫福,愿為兒孫做馬?!?。然而,馮蘭池對土地的積攢方式卻有違民間倫理和革命倫理的要求,它并不是通過辛勤勞動、勤儉持家等“受苦”行為獲得的,而是利用手中的政權、族權等一系列外在的力量強取豪奪。小說文本伊始,“平地一聲雷,震動鎖井鎮(zhèn)一帶四十八村:‘狠心的惡霸馮蘭池,他要砸掉古鐘了”,古鐘是滹沱河兩岸四十八村集資購買的官地的憑證,而馮蘭池自從“當上堤董,憑仗刀筆行事”,要霸占官產。這樣,既預設了馮蘭池的惡霸地主的階級本質,也為其奪取土地取消了合法性。在嚴家遭遇困境時,馮蘭池趁火打劫霸占了嚴家的寶地。在性的問題上,馮蘭池的“丑惡嘴臉”一覽無余。他有個年輕的老伴,“別看他年歲大,倒娶了個年輕的太太,還上過中學堂。說是年輕,現(xiàn)在也并不年輕了。是續(xù)弦”,敘述者語言中明顯流露出對他的不屑和嘲弄;在朱老鞏被逼死后,他女兒“才十九,正是青春的年歲,像一枝花”,卻被強人奸淫,含恨自盡,強人自是馮蘭池無疑;見到妙齡少女春蘭,就提出愿與其相好隨便玩玩。可以看出,馮蘭池并無真正愛情婚姻可言,卻與底層農民結下深仇大恨。
反映不同歷史時期的革命歷史題材小說中,因為革命政策的不同及革命的內涵意義的進化,其中地主形象的塑造中,即抓住其“惡霸地主”的本質化敘事,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貌。反映抗日戰(zhàn)爭題材的《烈火金剛》《鐵道游擊隊》中的何大拿、高靜齋等,多以“漢奸地主”的形象出現(xiàn),最終受到民族國家的審判;反映土改題材的《暴風驟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韓老六、侯殿奎等,主要是通過對其多方面的丑陋化敘述,來實現(xiàn)對底層農民階級仇恨的喚醒;反映合作化題材《創(chuàng)業(yè)史》、《三里灣》中的呂二細鬼等,幾乎成為合作化運動的背景,最多在新時期農民的“憶苦”中出現(xiàn),從而推進革命的繼續(xù)前進。如此,作為革命的他者,地主形象實際處于某種實際“缺席”的狀態(tài)?;蛘?,在小說文本中并不直接出場,只是作為一種暗含的他者形象而存在,如呂二細鬼,只能靜靜地呆在小說文本的深處來等待著革命的懲罰和歷史的審判;或者,即使出場,在全知全能的敘述者筆下和正面英雄人物形象強勢壓迫下,地主形象也無力把握自己的命運,永遠處于意識形態(tài)的掌控之中,實際上處于一種缺席的狀態(tài),如《鐵道游擊隊》中“王強和李正各帶了一個分隊,在湖邊一帶的其他村莊,由馮老頭指點著,也殺了一批通敵有據,罪大惡極的壞蛋。有的是地主,有的是偽保長。隊員們在鎮(zhèn)壓壞蛋時,都拍手稱快。聽說出發(fā)打特務,一個個都摩拳擦掌?!边@些“壞蛋”地主,幾乎沒有任何說話的權力,就被革命者義正言辭地按照革命政策處理了。
惡霸地主由此進入“十七年”小說中,成為地主形象的代名詞。
三
為了實現(xiàn)對地主的強烈批判效果,喚醒底層農民對地主階級的仇恨意識,在地主形象敘事中,底層農民在翻身鬧革命時,就需要把私人的家族仇恨轉化為公共的階級仇恨或者更強烈的民族仇恨?;诿耖g倫理話語的“惡霸”的出現(xiàn),及時地彌補了單純經濟學本質屬性在批判斗爭地主中的無力感?!都t旗譜》就是把朱嚴兩家和馮家的處于私人空間的家族仇恨轉化為公共空間的階級仇恨,從而體現(xiàn)出地主形象敘事的階級話語。把地主馮蘭池的階級屬性規(guī)定為“狠心的惡霸”,能夠在更大程度上激起并引導讀者的感情傾向,以至于在現(xiàn)實中完成對地主的批判和斗爭。在抗戰(zhàn)題材的小說中,農民與地主的仇恨還表現(xiàn)為更加引起讀者批判欲望的民族仇恨。王貞尊的《土地》中,地主吳老五不僅強占農民的土地,而且勾結東洋人,又當過新中央軍團長,因此在斗爭中遭到槍斃,“群眾又沸騰起來”,這明顯響應了毛澤東的一句話“不殺惡霸,則農會不能組成,農民不敢分田”。
喚醒底層農民的階級覺悟和斗爭要求的方式主要有如下幾種。首先,意識形態(tài)對底層農民的詢喚?!都t旗譜》中以賈湘農代表的革命者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代言人身體力行循循善誘地對底層貧苦農民進行宣傳鼓動,講述革命的重要意義以及翻身做主的必要性和可行性?!侗╋L驟雨》中工作隊員王春生為勸說趙玉林加入革命陣營,首先講述自己的苦難家史,如何被日本鬼子和惡霸地主所欺壓導致母親在困苦中含恨而死,因此“很快取得了趙玉林的信任”。其次,底層農民普遍對惡霸地主懷著極端的家族仇恨。朱老忠與馮家有著殺父之仇,嚴家與馮家有著奪地之恨,因此在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詢喚中能獲得強大的精神力量。當有機會向惡霸地主復仇時,他們雖然在開始表現(xiàn)出一定的猶豫和顧慮,但最終還是把強烈的復仇意識升華為意識形態(tài)所需要的革命意識。第三,底層農民對于土地有著一種近似于宗教般的虔誠期望。地主被限制在“惡霸”這一層面,使他們獲得土地的來源方式喪失合法性,這樣在喚醒農民翻身斗地主的時候才會得到一呼百應的效果,而底層農民通過土地改革獲得土地時也就在政治與心理上獲得一種合法性和合理性。底層農民希望借助革命的力量收回自己被強占的土地,在某種程度上也有著瓜分地主土地的欲望?!秳?chuàng)業(yè)史》中,正是因為作為背景的呂二細鬼的嗇皮、欺騙與壓迫,作為革命意識形態(tài)樹立的新型主體形象,梁生寶才能長大成人,從而積極地推進農業(yè)合作化運動。因此,可以發(fā)現(xiàn)底層農民在斗爭時主要并不是看中馮蘭池等人的地主身份,而是因為他們的惡霸身份,從某種層面上可以說是反惡霸而非反地主。
清朝末年以來的鄉(xiāng)村管理中,由于技術手段的欠缺,官僚機構與基層農民之間出現(xiàn)真空。為此,“國家利用了鄉(xiāng)村中自然形成的文化權利網絡,如地主士紳,耆老族長,甚至豪強惡霸,以他們?yōu)榻浖o人,在農村中代理國家權力”。而在文學層面,惡霸地主作為這種鄉(xiāng)村經紀人通常控制著鄉(xiāng)村基層的政權、族權、神權等一系列權力,而底層農民只有在這種控制中屈辱地生存著?!都t旗譜》中,馮蘭池是鎖井鎮(zhèn)的村長、滹沱河的堤董,掌握著全村的政治經濟大權;同時,還處處以族長身份自居,以保全“馮家老墳上的人”的名聲對同宗農民進行精神控制。從農民的角度來講,他們一般自視甚低,“高粱花子”、“泥腿子”、“窮棒子”不僅是惡霸地主們對他們的蔑視稱謂,同時構建了他們的自我認同?,F(xiàn)代民族國家的建立要求地方行政機構的正規(guī)化,革命政權因此要“與農民之間建立新的保護契約,從而確立新政權的合法性”[10],而地主這一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經紀人就成為極大的障礙。以惡霸地主來置換整個地主形象,可以實現(xiàn)農民對整個地主階級的仇恨和批判,從而剝離農民和地主之間的政權、族權、神權等關系,進而實現(xiàn)革命政權作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對鄉(xiāng)村的直接控制,以展開在政治、經濟、文化諸領域的領導和統(tǒng)治。
四
建國后,為了更好地來管理、教育人民,黨和國家對革命合法性與進步性的敘事需要有效地開展,而文學藝術正是構建此種正當性的重要方式與內容。在講述革命歷史的政治合法性時,既需要樹立革命的新型主體形象,也需要樹立地主、叛徒等革命的他者形象。然而,進步的革命意識形態(tài)話語卻不是底層民眾能輕易理解與接納的。在地主形象的敘事中,用惡霸地主來實現(xiàn)對地主形象的置換,看似忽略了地主階級的經濟學的本質屬性;然而,“民間倫理顯而易見是政權建立之初構建自身正當性的重要的資源。當政治的理想、秩序被解釋為與根深蒂固的民間的理想、秩序吻合一致時,這種政治的合法性終于獲得情感和理智的強大支撐,變得不可質詢,無法動搖”[11],其實更加鮮明地凸現(xiàn)了底層農民與地主的階級差別,也賦予了地主一種更加意識形態(tài)化的階級本質。為了實現(xiàn)這種階級話語,地主形象只能在這種強烈的階級話語中被規(guī)定為一種限制修辭下的本質形態(tài),從而在“十七年”文學文本中重塑著自己的生存和生活狀態(tài),并形成一種意義的遮蔽。
從某種意義上講,惡霸地主的本質化敘事,掩蓋了地主形象的豐富性。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理論下,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規(guī)范更加嚴格,在其后的文革文學中,惡霸地主更是成為了地主形象的唯一代名詞,南霸天、周扒皮等經典地主形象才被真正確立起來。然而,即如前述,傳統(tǒng)社會的地主形象并非是如此簡單與粗暴。革命意識形態(tài)話語與民間倫理的聯(lián)姻、合謀與互用,也并非一成不變;當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規(guī)范發(fā)生變化時,文學中被遮蔽的地主形象也就重新呈現(xiàn)出豐富的形態(tài)。
注 釋:
[1]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第82頁。
[2] ?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1,第127頁。
[3] ?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1,第3-4頁
[4] ?轉引自杜潤生主編:《中國的土地改革》,當代中國出版社,1996年,第312頁。
[5] ?李揚:《抗爭宿命之路》,時代文藝出版社, 1993年,第38頁。
[6] ?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1,第3頁。
[7] ?如《白鹿原》中的白嘉軒、鹿子霖等鄉(xiāng)村士紳,在不同層面上豐富完善了革命時期的地主形象。
[8] ?何言宏:《中國書寫:當代知識分子寫作與現(xiàn)代性問題》,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第75、78頁。
[9] ?秦暉、蘇文:《田園詩與狂想曲:關中模式與前近代社會的再認識》,中央編譯出版社,1996年,第60頁。
[10] ?張凱峰:《土地改革與中國農村政權》,《二十一世紀》2004年9月。
[11] ?郭玉瓊:《新秧歌劇:政治倫理與民間倫理的雙重演示》,《粵海風》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