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琳琳
歷史上畫家眼中的男神:閑逸懶散、不修邊幅,安享詩酒田園之樂,遠離功名利祿之途。美髯?可以有。腹???不存在
男人的外貌成了傳媒熱門話題。一群專欄女作家大聲討論“中國男人為什么這么丑”以及“中國男人配不上中國女人”,針對的是今天的中國男人。而在漫長的歷史中,中國男人到底是以何種外表示人的呢?
與帥氣無關(guān),與傳神有關(guān)
用筆墨描繪,使理想中國男人獲得了一種完全不同于西方美男子的形象。輪廓柔和慈眉善目、高貴富態(tài)威風(fēng)凜凜,或者瘦小精干骨骼清奇,中國男人的審美與帥氣無關(guān),與傳神有關(guān)。
魏晉風(fēng)度流行時,褒衣博帶、袒胸露臂的閑逸高士是審美主流;隋代閻立本《歷代帝王像》、南唐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展示了當(dāng)時體面的男性形象:正襟危坐、衣冠楚楚;北宋李公麟的人物畫兼用白描和淡墨,注意人物外貌特征和神態(tài)的刻畫;17世紀充滿獨創(chuàng)精神的人物畫家陳洪綬,又用變形夸張把傳說中的高古人物畫出傳神境界。
中國畫家不對人寫生,他們觀察或想象,把性格特征牢牢記在心中,再畫出來。他們想表現(xiàn)的不是生理特征和服飾外表,而是人的心相。工筆也好,寫意也罷,重點在傳神。畫的是名人高士,表達的是畫家的價值判斷和做人態(tài)度。
孔子什么樣?
中國畫中最早的男人是長沙馬王堆帛畫中馭龍的貴族,身著曲裾深衣,姿態(tài)優(yōu)雅地做一件驚險的事。從漢代到唐代,人物都是繪畫的主要題材。漢代壁畫中的男性形象千姿百態(tài),2014年7月至10月在廣州西漢南越王博物館展出的“龍臥南陽 南陽漢代文物展”上,還有兩個男人擁吻的畫像石拓片。
儒家講究中庸之道,當(dāng)時畫家表現(xiàn)有涵養(yǎng)的男人,卻傾向于將他們描繪成相貌不尋常的道德楷模,而不是中規(guī)中矩的美男子。
《史記》記載孔子的長相是“生而首上圩頂”(頭頂下凹),晉代顧愷之與唐代吳道子都把他畫得老態(tài)龍鐘又威嚴。2006年孔子誕辰2557周年時,孔子基金會頒布了孔子標(biāo)準像:國字臉、闊嘴、濃眉、長髯——當(dāng)代人按當(dāng)代審美重新想象了孔子的樣子。
在5世紀的《女史箴圖>中,作為宣揚女德的配角,男人被描述為出其言善的正人君子。李澤厚說: “自曹丕確定九品中正制度以來,對人的評議正式成為社會、政治、文化談?wù)摰闹行??!庇绊懲瑯訑U大到繪畫領(lǐng)域?!澳切┲脑娙俗骷覀?,屈原、陶潛、李白、杜甫、曹雪芹……的想象畫像,它們展示的不正是可以使你直接感觸到的這個文明古國的心靈歷史嗎?”
才子多美髯
蘇軾被林語堂贊為第一等男人,王國維也認為屈原、陶潛、杜甫、蘇軾是中國男人中的翹楚,“三代以下詩人,無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無文學(xué)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保ā度碎g詞話>)
才子是中國畫最愛表現(xiàn)的人物,而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獨創(chuàng)性強的作品。畫中人也許笨拙古怪,但畫家激賞的態(tài)度清清楚楚。李公麟《扶杖醉坐圖》中的蘇軾、梁楷《李白行吟圖》中的李白、陳洪綬《歸去來圖》中的陶潛,還有曾鯨的《葛一龍像》和任伯年為吳昌碩所畫的數(shù)幅肖像,都是為中國男人所作的理想畫像。
畫家畫歷史人物或知己好友,也是“自畫像”——表現(xiàn)自我情懷。入畫的中國男人極少被描繪為翩翩少年,他們多有美髯,身體隱藏在衣褶之下、山水之中,作為詩句和思想的形象化補充。
“寧拙毋巧,寧丑毋媚”
中國歷史上公認最倜儻瀟灑的男子出自魏晉,畫里畫外,他們褒衣博帶、膚白無須、袒胸露臂、被發(fā)跣足,以示不拘禮法。不羈的樣貌成為當(dāng)時的流行, 《晉記》載:“謝鯤與王澄之徒,慕竹林諸人,散首披發(fā),裸袒箕踞,謂之八達?!?/p>
中國畫家眼中的理想男人:閑逸懶散、不修邊幅,安享詩酒田園之樂,遠離功名利祿之途。南唐畫家石恪的《二祖調(diào)心圖》、沒有名款的《柳蔭高士圖》,描繪的都是這種。
古人將知音視為友情的最高境界。 《聽琴圖》中,宋徽宗被描繪成專注撫弄琴弦的形象,他的三個聽眾陶醉在樂音之中。元代王振朋的《伯牙鼓琴圖》中,伯牙與知音惺惺相惜地互動,畫活了男人之間的友誼。
明末清初,人物畫變得套路化,但肖像高手如陳洪綬,卻發(fā)展出表現(xiàn)中國男人的新原則:“寧拙毋巧,寧丑毋媚”。陳洪綬畫老子、鐘馗、蘇軾、陶潛、白居易等都有變形夸張,是公認的傳神。
到了嘉慶、道光年間,畫像成了普遍的事,不再是名人高士的專利。袁枚在《隨園詩話》中寫道:“古無小照,起于漢武梁祠畫古賢烈女之像。而今則庸夫俗子,皆有一行樂圖矣。”此時畫家畫朋友相聚雅集、修禊,也畫一人獨自垂釣、采蓮。道德意味淡了,生活情趣濃了。
清代中國畫技法教材《芥子園畫譜》初集卷三教授人物畫法:山水中點景人物“不可太工,亦不可太無勢,全要與山水有顧盼”,極寫意人物“下筆最要飛舞活潑,如書家之張癲狂草”。
男人肖像的范本
高居翰認為: “中國畫家特別強調(diào)線條,把線條當(dāng)作主要的描繪和表現(xiàn)工具?!保ā吨袊L畫史》)筆墨最感性、最變化多端,手起手落、線粗線細,分寸感全在畫家一念之間,無一定之規(guī)。
線條做主打,使畫面格外有動態(tài)。在相傳是9世紀詩人王維所作《伏生授經(jīng)圖》中, 《今文尚書》的作者秦博士伏生被用線條描繪得惟妙惟肖,他探出身子,一手持經(jīng)一手指點講解,而細細看去,這張生動的畫作只有淡淡的紅色輪廓,表現(xiàn)性完全來自熟練的線條。
吳道子也不用顏色,或只是淡淡勾勒。他的繪畫重線條,與書法關(guān)系更深,跟濃墨重彩的畫院繪畫形成鮮明對比,在后者因為年代久遠而顏色剝落的時候,當(dāng)風(fēng)的吳帶依舊飄逸。
唐宋交替的五代時期,人物畫在南唐和蜀地發(fā)展為兩支。
李煜畫院中的人物畫家追隨唐代傳統(tǒng),使張萱和周昉筆下的仕女在南唐微調(diào)體態(tài)又重生了。
與此同時,“逸品”和水墨畫在蜀都成都興起,粗獷的線條被廣泛地用在人物畫上,配合當(dāng)時興起的禪宗價值觀。
精美的禪宗法師肖像今天在日本存世很多,這些畫像是當(dāng)時禪師送給日本弟子留念的。高居翰認為其中最好的一幅是《禪宗無準像》(1238年),保存在東京東福寺中。這幅畫令人想起《蒙娜麗莎》,但是禪師的笑容顯然比貴婦更加親切而有幽默感。
明代曾鯨發(fā)明沒骨人物畫,留下了不少人物寫真,如《王時敏像》、《徐渭像》等。畫中穿衫子、戴儒巾的士人一本正經(jīng)、不動聲色,成了以后男人肖像的范本。曾鯨的追隨者任伯年在沒骨中賦色,將西畫技巧融入國畫,他的人物鮮活、有個性,少了幾分斯文拘謹,多了一些通達瀟灑。
大約9世紀,畫家寄情山水花鳥,到了11世紀,描摹自然成了中國繪畫的絕對主流,這種狀況一直延續(xù)到今天。除了以自然為主角,畫家也喜歡表現(xiàn)人與自然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最初自然只是作為故事的點綴,畫法極為粗糙,但是逐漸地,景色畫得越來越好,人反而成了峻嶺江河的點綴。這個傳統(tǒng)從顧愷之《洛神賦圖》開始,到12世紀,畫家已經(jīng)能夠精美地描繪山水,同時把理想男人放入其中,以展示一種理想生活圖景。
宋代畫家馬遠之子馬麟的大幅立軸《靜聽松風(fēng)圖》是這類作品中的經(jīng)典,畫中人仙風(fēng)道骨。李公麟的追隨者南宋畫家梵隆,也把羅漢畫成山水中隱居的高士。而在明代唐寅的《草堂夢仙圖》中,高士于夢中漂浮在長生不老之境,亦真亦幻,與自然融為一體。
就是這自然中的一點人物,也被勾勒得各具情態(tài)。清代《芥子園畫譜》初集卷三,把畫人分為山水中點景人物和極寫意人物,畫法各有不同。山水人物“不可太工,亦不可太無勢,全要與山水有顧盼”,畫中人的氣質(zhì)必須是“清如鶴、望如仙,不可帶半點市井氣”;寫意人物則“下筆最要飛舞活潑,如書家之張癲狂草”,姿勢也被總結(jié)為對立、折花、聚坐、對語、醉扶、把書、倚石諸式。
理想男人與俊美無關(guān)
潘安、宋玉、南陵王、子都、宋文公、嵇康、衛(wèi)玢、韓子高、慕容沖、獨孤信,中國有傳說中的美男子,卻無美男畫像。畫家心目中的理想男人與俊美無關(guān)。
在過去兩干多年的圖像中,有多少威嚴君王、瀟灑名士和睿智禪師留在紙上,他們馭龍、撫琴、對飲,甚至只是坐在樹下打瞌睡,他們的衣飾、隨從、物品乃至周圍的山水樹木,都不是隨隨便便表現(xiàn)的,每一樣都與高尚男人的標(biāo)準有關(guān)。
用清晰的線條和清淡的色彩畫成的高古名士,背后藏著一段段佳話和一個個表達認同感的畫家。
如果說技術(shù)和激情結(jié)合才能產(chǎn)生杰作,那么中國畫家顯然對男人的德行而不是身體充滿激情。你從來也看不見中國畫家強調(diào)男人的身材,一個最強壯的武夫也比不上米開朗琪羅畫的女先知肌肉醒目。但這絲毫無損于中國男人的力量感,知識和教養(yǎng)是男人的肌肉。
20世紀初國勢衰落,東西方交流的增多更反襯出中國男人的“弱”。然而有很多事例也證明中國男人的強。巴黎《吾皆知》雜志刊載過一篇叫《天之子降臨大地》的文章,文中寫到晚清駐法外交官陳季同的軼事:“一個穿民族傳統(tǒng)長袍的中國人在大歌劇院廣場穿行……一輛大馬車猛沖過來,差點將他撞翻在地。車夫口吐不堪入耳之辭,對伊惡語相加,但一聽對方反唇相譏,不禁驚呆了。那個天之子竟然用最純的巴黎口音和土語回敬他……”
這是一個典型的故事,說明中國男人展示力量的方式,身體弱勢但智力優(yōu)越。雜志為這件事配的插圖,就是一個瘦小的中國男人從地圖上崛起,嚇退一群西方男女。
中國畫家不會這么直白,他們只是讓主人公自己安靜地待著,最多有三五好友或一兩個侍從陪伴,畫中人也從沒表現(xiàn)出明確的攻擊性,但是猛虎也為他們臣服。
就算人物在山水中只是一個負手站立的小小背影,幾乎要消失不見,畫家也有本事畫清重點:看!這是一位有智慧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