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澈
楚國三月,桃花開得正盛,那女子身著繡羅單衣佇立院中,抬手拭淚。自她來到楚國,王的其余姬妾都失了顏色,王眼中只剩下她那張傾國傾城的臉。王站在她身后,癡癡道:“媯……”她回頭,清澈的眸子看向他一汪熾熱,淺笑垂首,轉(zhuǎn)身離去。
他并沒有聽到她的溫柔聲音。驕傲的王嘆了口氣,他從沒有得不到的東西,除了媯,那個從息國擄來的女人。
三年前,息國派人送來一封竹簡??催^后,他啞然失笑,蔡侯調(diào)戲息侯的妻子,希望楚國能出兵攻打蔡國。合上竹簡,他心潮澎湃,這愚蠢的息侯!竟不懂唇亡齒寒。自己又豈能放棄這絕佳機會?王冷笑,這個女人,還真是他的福星。
那年他意氣風發(fā),親自出征,借路息國,一舉將羸弱的蔡國拿下,好色的蔡侯一夕之間成了階下囚。也正是那個人,改變了此后的一切,讓命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成了巧合。
“息媯之美,或妺喜、褒姒可比擬。”蔡侯這般告訴他。
王輕笑,既然如此之美,何不去見見。他傳了命令,帶著禮物拜訪息國。宴席間,王微醺佯醉道:“寡人因息夫人而伐蔡,勞民傷神,為何息夫人不出席言謝!”息侯大驚,卻敢怒不敢言,只得連連作揖道:“小人這就請夫人出席。”
王冷笑,自己如此無禮蠻橫,他竟要委屈夫人屈辱作陪。若息夫人當真貌美,他定然要帶她離去,絕不留在這懦夫身旁受人凌辱。
當她纖手撥開輕紗時,剎那間世間萬物都失了光澤。王呆呆地看著,移不開視線。青絲如瀑,她許是明白自己的美需要收斂,因而未施粉黛。但他依舊不能抗拒,那雙清澈明媚的眼睛,勾魂攝魄。
他心不在焉地吃酒,滿心只想帶她走。美人只有英雄才得以相配!
那年,王年輕氣盛,席間借故出去,轉(zhuǎn)而回來,隨身軍隊已包圍了息侯王宮。
她淚如雨下,卻依舊鎮(zhèn)定。他仍能想起當年她那雙直視他的眼睛,她說:“若大王保息侯性命,妾愿為牛做馬服侍大王,若息侯命絕,妾亦無心茍活?!?/p>
他啞然,臨危之際,她竟然還能說出這樣咄咄逼人的話。她的眼睛似乎能洞穿所有,她能看穿他眉宇間的不舍。她在用自己的命去賭息侯的命。
但他知道,自己已輸?shù)靡粩⊥康亓?。咬緊嘴唇,他苦笑一聲,可以。
她頷首,緩緩跪在息侯面前,“妾此去會好好活著,您也要好好活下去,萬望珍重?!闭f罷,她叩頭,起身跟隨楚文王身側(cè),再不回頭。
他滿載而歸,收獲了息國,還帶著美人,好不得意。他令她穿上華衣,起舞歌唱。晚上,他留她。他以為她會反抗,而她沒有半絲猶豫。
有時醒來,他看著枕邊人的面孔,心中疑惑,她究竟想要什么?明明走時那般不舍,現(xiàn)在卻從不抗拒。也許,她想靠寵愛顛覆天下?也許,她會趁著他熟睡時,刀光閃過,讓他再也無法醒來?
他笑著搖頭,即便這樣,也不會恨她吧……滅她家國,本就有了虧欠。她這樣的女子,就該擁有更好的生活。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沒錯。楚王得意地笑,決心除去息侯。
王下令招來息侯與蔡侯,讓他們在庭中搏斗取樂。眾位姬妾都在旁觀看,掩面偷笑。
屈辱之中,息侯看見了那躲在層層簾帳后的媯,她那樣看著他!那是多么悲憫的眼神,輕紗擋不住她的痛苦難過,擋不住她凝視他的眼睛。息侯心中劇痛,她曾是自己的女人,被蔡侯調(diào)戲,他無法護她周全,只想為她出頭,豈料楚王更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此刻自己只能在這里被楚王侮辱,她就在不遠處,卻遙比天涯,他怎樣追逐,都觸不到她的身影。
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他茍活于世,是息國的罪人,亦只能成為她的痛苦過往,成為她在楚國的軟肋。
“求大王賜臣一死!”息侯猛然下跪,抓緊衣袖,聲音顫抖。
楚王眼神輕蔑地瞟著息侯,道:“既然這是你的愿望,寡人便成全你?!?/p>
話音剛落,帳中的她甩袖而出,跪在楚王面前,神色倔強:“息侯若死,妾亦只求一死?!?/p>
手中酒杯滑落,楚王苦笑,她……竟還是這般倔強。總以為給她最多的寵愛與陪伴,就能讓她忘記息侯。沒想到,她仍舊以死相逼。他捉摸不透的媯,難道她不知她已占據(jù)了他整個心嗎?難道她不明白,用自己的生命去保護另一個男人,會讓他多么痛心嗎?他把整顆心都捧給她看,她也不愿原諒自己,忘記那些前塵往事……
“好?!背趵湫Γ澳銈兌疾槐厮?,下去吧?!?/p>
是夜,他酩酊大醉,撲入她的房中。她見他進來便伸手來扶。只聽得他輕柔而委屈地問:“媯……你心中當真半點都沒有寡人嗎?”
她并不回答,只將他扶去床榻。
他呆坐在榻上,心中五味雜陳?!皨偅阋詾?,寡人只想要你的身子嗎?”喝醉的楚王開始大笑,那笑中夾雜著無盡的憂傷與無奈,他知道她不是不明白,而是不肯明白。
“你的心,就一絲一毫都容不下寡人嗎……”他嘶吼,她咬緊嘴唇,半晌聲音干澀道:“妾只有一句話,息侯若死,妾亦只求一死?!?/p>
“原來是這樣……”他自嘲地呢喃。
她站在他身前,滾燙的淚落進他濃密的發(fā)絲中,一滴又一滴,他不知道。
高傲的王站起身來,踉蹌走出門外,只能聽得他酸楚的大笑聲在靜謐的夜中可笑落魄,與華貴的房間和精致的美人格格不入。那夜,他所有尊嚴都被那個叫媯的女人踐踏在地。當時他不曾想過,那竟是他最后一次聽她說話。
她并沒有求死,只是,再不說一句話。
三年,她生了兩個可愛的兒子。他整日追逐在她身邊,哄她也好,送她名貴的禮物也好,抱著孩子同她說話也好。她只淺笑,抑或流淚。她的笑中含著太多幽怨與哀愁,他從未讓她真正笑過。他不知為何,息侯竟能讓她這般去維護。
楚王扶著自己已冒出白發(fā)的額頭,時??粗悄▎伪〉谋秤拜p笑?;蛟S,不打擾,就是對她最好的疼愛了吧。也或許,她心中終究是恨他的,即使為他生了孩子,依舊不能抹滅家國之恨吧。又或許,放她離去,和息侯一起生活,她就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了?楚王有時候這樣想著,可他怎么舍得,她是他的魔,是他轉(zhuǎn)世輪回的劫難。
那日出山狩獵,他滿心歡喜,若是打到一頭獸,用獸皮為她做件披風,她在風中佇立就不會顯得單薄了。心中隱隱想到,自己不在,她會私自去見息侯嗎?楚王快馬加鞭,奔向狩獵地。見或不見,這一次,就讓她自己去選吧。
城門墻下,息侯落魄地站在角落,看著自己從前珍寶般的妻子。她身著華貴衣裳,妝容整潔,她淺淺笑著,笑容和暖,照耀著他,曾讓他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運的男人。
“媯,跟我走吧。我們一起逃離楚國,去找一方樂土,靜靜地生活?!彼p笑,伸出手。
她依舊輕笑著,卻搖搖頭。他不知道,這是三年來她第一次開口,聲音依舊溫婉動聽:“妾已嫁為楚王婦,曾侍二夫,本已不配茍活,更何況楚王曾滅我家國,妾更是罪加一等。茍活三年,只為留存您的性命。如今您有機會逃離楚國,那便請您趕快逃吧。妾今生再無奢望,唯知妾活著才能保您平安,便這般活著吧?!?/p>
息侯失望地放下手,猛然抬頭,道:“媯,你是不是愛上他了?所以,想和他共度余生?”
她猛然一顫,凄然道:“妾為君而活,君竟疑心至此?”
“媯,你逃不過我的眼睛。你愛上他了,你竟愛上他了!我為有今日,才茍活至今,日日想著早日救你離開。如今你不愿走,竟是我多情了……生既無望,死又何妨!”息侯激動哽咽,就像多年的信仰瞬間崩塌,再沒有一絲生的意志。他猛地撲向城墻,血水飛濺,終結(jié)了所有落魄和屈辱。
淚一滴滴滑落,她不知,愛誰恨誰。只知,在這短短的相會中,他的信念早就崩潰了吧。支撐三年,只因她是他最后的希望,唯一的不舍。如今決然死去,對他來說,才是真正的解脫。
可是自己愛他嗎?愛那個毀家滅國、不可一世的楚王嗎?恨他嗎?恨那個無微不至、關心則亂的他嗎?她不知道。三年來,她只知道,與他說話是那般危險,聽到他的溫柔言語就隨時有可能讓她沉淪??墒撬浪荒?,那么多的恨與痛都要償還給他,她不能忘記那些可怕的回憶……那是她沉重的枷鎖,是她窮極一生的復仇。
可如今,再也不重要了吧。她不敢面對楚王,不想在他面前哭泣,害怕他給的懷抱太過溫暖,讓她淪陷其中,忘記前塵往事深仇大恨。她不想,她不能。她義無反顧,撞上那堵血染的城墻。
他會怎樣以為呢?為息侯殉情?雙雙赴死?她苦笑,他一定會這樣想,對他而言,這或許才是最重的懲罰。她想起那夜他大醉下哀求她能否在心里有一絲一毫在意他,若說沒有,那是假的。
那時節(jié),桃花開得正盛,漫天粉簌。她死前笑得那樣好看,竟是因為和那息侯一同赴死。三年了,她從未笑過。楚王沉默地站在城墻前良久,手中的弓被生生折斷。
她被封為桃花夫人,葬在楚國桃花最盛的地方。多年后,楚王垂垂老矣,仍舊登上樓閣極目遠眺那簇繁花。當年美人,化作一抔黃土,只那粉簌桃花,鮮艷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