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來到這座小城已經(jīng)有些時日了,他就這樣一直走著。漫無目的。
現(xiàn)在,在他面前,有一條路(也只有一條路):向前,一直向前。他不知前面會有什么等待他。但他心里很清楚,已經(jīng)無路可退:他不想,也不能再次回返。于是,他只能獨自上路。
他叫陳浩,來到這座城市前他還不到12歲。當然,這不重要。他曾經(jīng)是一名少先隊員,擅長朗誦與講故事,同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什么也不是。也就是說,他居然不知道自己到這座異鄉(xiāng)的小城干什么來了。或者說,在警察的眼里,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盲流。盲流,理想的目的地,自然便是福利院或者收容站了。
當然,福利院或者收容站并不是一個少年的自然選擇。
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像一只蝸牛卸下了重重的殼?,F(xiàn)在的他,前程依然茫然,但至少不再覺得壓抑。一只小小鳥,即便沒有幾根驕傲的羽毛,但是一樣要展翅飛翔。
走在陌生的城市,他開始想念家鄉(xiāng)和親人。此刻,要是奶奶在身邊該多好,他想。事實上,他已經(jīng)離奶奶越來越遠了,奶奶只在記憶里呈現(xiàn):暑假末的一天,他決定離開那個冷冰冰的家時,他撒謊了,奶奶卻絲毫沒有在意,只讓他早些回家。他就這么走了。他不敢轉(zhuǎn)身,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淚花,他怕奶奶看到。那樣,他就走不了了?,F(xiàn)在好了,畢竟他已經(jīng)離開了。
走著走著,他又大了一歲。從夏天走到了冬天。冬天的景象總是蕭條的,樹葉開始爭先恐后地逃離樹干。它們要飛向哪里呢?他不知道。他覺得自己像極了那些葉子。他終于逃離了那個令人窒息的地方——他的家。
冬天難捱。他停了下來,但他依然沒有回頭,他只是暫時停下。他停下來,腦殼子就一伸一伸極其惡毒地詛咒冬天。冬陽斜斜地落在肩膀上方,陽光輕輕、緩慢地撫摸他痛苦的頭顱。他記起了昨夜做的一兩個夢或者零星的囈語的片段。藍色是憂郁嗎?他想。冷,真冷,他咧嘴嘟噥著,感覺到冬日的太陽特別的小,泡子般小,且摸不著。他想發(fā)泄,卻沒有了遷怒的力氣。于是他繼續(xù)長吁短嘆,低低呻吟:奶奶,奶奶!
在那個家里,除了奶奶,沒有誰會在意他的存在。他的繼母,他從來不覺得和記憶中的姆媽有什么相似之處。事實上,那些溫暖的、慈愛的細節(jié)他很少感受過。相反,童話故事里的后媽形象倒是與她現(xiàn)在的繼母如出一轍。他知道,在那個家里,他是一個多余的人。他像空氣般存在,有時又像垃圾,隨時會被丟棄。他們巴不得他離開。于是,他主動撤離了。遠行,獨自上路。
走吧,走吧,越遠越好。離開了家,他便一直在路上。走累了,歇一會兒?,F(xiàn)在,他在街心公園的石凳上坐著。在他面前,孩子們歡快的笑聲此起彼伏。他們在滑梯邊爬上爬下,也有的在蕩秋千。他們的父母通常在一旁守護著。遠遠望去,竟沒有一個孤獨的身影。是啊,像他這樣的孩子,出來玩反而會更加不開心。
在家的時候,他經(jīng)常呆在那間狹小的臥室里。一張床,一個書桌,還有一扇窗,僅此而已。他愛看書,在書本里生活,才能忘記自己真實的存在。不讀書的時候,他便盯著那扇窗看,他的視線越來越遠,仿佛看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常常把門反鎖著,將一切嘮叨、指責、抱怨隔離在外。就當沒有他的存在吧,他這樣安慰自己。走出臥室,便只有兩種可能,上學(xué),或是去奶奶那兒。
奶奶獨居。除了這一間低矮的平房,和一只老黃狗,別無他物。奶奶和他一樣,幾乎被這個世界遺忘。而他,總是覺得,奶奶與他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身旁傳來孩子的哭聲,媽媽趕緊把他抱起,不停地拍著他的背,又在其額頭上親吻了幾下。孩子靠在母親的肩頭,停止了哭泣,也漸漸忘記了疼痛。
天色暗了下來,他依舊坐在石凳上。公園里恢復(fù)了夜的寧靜。路上的燈漸次亮起,有人悠閑地溜著狗,經(jīng)過他的身旁。那狗對著他搖尾乞憐,似乎在對他表示友好,他不自覺地做了個鬼臉。他想起了奶奶家的那條狗“球球”。放學(xué)后,他并不著急回家,先去奶奶那兒,總會與球球嬉戲一陣。歸家時,球球會像調(diào)皮的小孩一樣,不斷地追隨著他,流露出不舍的情緒。他也舍不得球球,便一把將它抱在懷里,還朝它做鬼臉。這會兒,他恍惚覺得那小狗很親切,所以情不自禁地和它互動了起來。那狗被主人牽扯著往前走,還不時回頭向他搖著尾巴。
有些餓了,在街角的咖啡廳前,他停了下來。一對母女正在品嘗著熱騰騰的牛排。他巴巴地觀望一會兒,便又低下頭去。在學(xué)校的時候,他就常常聽同學(xué)提起“西餐”、“自助餐”之類的詞,他也幻想過和父母一起去這樣的地方。事實上,從小到大,他從沒有過這樣的印象,一次都沒有。在家吃飯,他通常很知趣,盛了飯,夾了少許菜,就躲到房間去吃。吃完后,主動把碗洗干凈,然后繼續(xù)回到房間。
只有奶奶會想著給他做好吃的。奶奶通常會準備一兩個菜,雖然簡單,卻非??煽?,那是種溫暖的愜意。不像在家里,總有難以言說的拘謹??曜觿偺饋?,轉(zhuǎn)瞬就會不自在地輕輕落下。
初冬的天氣,早晚溫差大,他身上只穿了薄薄的秋衣,感覺冷。他用手在嘴邊哈了口氣,然后快速搓了幾下。稍微暖和了些。他望著街燈,不禁有種迷離的感覺。他該吃點什么呢?路過的餐廳都只能遙遙相望。他只想找便宜又能填飽肚子的東西。
他最終選擇在一家超市里買了瓶水,和一個面包。
二
依然在走。累了,就稍作休息。只有動態(tài)的世界才是安全的,一旦靜下來,他會有一種失落感。環(huán)顧四周,那些匆匆來去的人群,沒有人會在意到他的存在。而即便是天空中一片似曾相識的云,也在轉(zhuǎn)瞬間飄走了。這始終不是屬于他的世界。他只是走著走著,就來到這兒了。
走一步,算一步。他突然想起了奶奶常說的話。在他面前,總是有一片更廣闊的天地呈現(xiàn)。世上哪有絕路?她開始相信奶奶說的話。想著想著,本來有些泄氣的他突然又增添了幾分活力。他將右手握拳舉在胸前,自己給自己鼓勁兒。
自己給自己鼓勁、加油,使他的身體像一列火車,上了軌道,便始終在路上狂奔,一路向前。當然,偶爾也會在某個站點??俊I鐓^(qū)公園、電影院、青少年俱樂部…… 不知怎么,那些近在遲尺的事物,似乎走近一步就能屬于他,但是他卻徘徊了。他只敢遠觀。那些東西讓他想起了從前,那丟失了溫暖的日子。
他仿佛又置身在那間狹窄的臥室,簡陋的模樣,像上了火車上的臥鋪,而他的繼母,全然一派女乘警嘴臉:警惕的眼神,四處搜巡,潑辣的話語,反反復(fù)復(fù)強調(diào)這不是一個天下無賊的世界。天下無賊既然只是虛擬的理想世界,那么,現(xiàn)實的景狀便是天下人人皆賊。或者說,在女乘警的眼里,他就是一個值得懷疑的家賊。于是,他開始躲避、藏匿。逃離指責,逃離黑暗,逃離那個家。離開了家,他只能臨時藏匿在奶奶那兒。他不敢在奶奶面前哭,他一哭,奶奶也哭。不過,即便他不哭,什么也不說,奶奶也背著他悄悄抹淚。奶奶安慰他的唯一方法就是給他做些好吃的,安慰了他的胃,然后再說些老生常談的話。比如,苦盡甘來,以后我們會有福氣的。聽多了,他也知道,那不過是說說而已?,F(xiàn)實是,離開了奶奶,他便要繼續(xù)回到那個旮旯,重新隱匿。他甚至想,人為什么要有眼睛、耳朵、心靈,倘若看不見,聽不見,不就沒有煩惱了?或者,像隱形飛機一樣,為什么不能做個隱形人呢?但他不能,因為他既不是飛機,甚至也不是個人,他只是一個女乘警時刻提防著的家賊,所以他義無反顧地走了,就連最疼他,他也最不舍的奶奶也留不住他。
現(xiàn)在他在這座相鄰的陌生城市漫無目的地四處閑逛。他往馬路對面的弄堂走去。腳下是青石板路,弄堂的墻壁在兩側(cè)高高聳立。剛才還置身在車水馬龍的現(xiàn)代化都市,此刻,卻像穿越般回到了久遠的從前。弄堂很長,一眼望不到盡頭。往前走,弄堂口有幾個小女孩在跳橡皮筋。再往前,有人推著車子在賣冰糖葫蘆。他只是經(jīng)過,沒有駐足。冬天的陽光從天空直直地照射下來,他的心情突然好了起來。
仿佛默片時代的主角,他已經(jīng)沉默了很久。這會兒,他突然哼起了小曲。
出了弄堂向右拐,有一幢老式住宅樓。這棟二層建筑,看上去有些年份了。墻壁斑駁,一樓的鐵門有幾處生銹的痕跡。他好奇地張望。院子里除了幾盆植物,什么也沒有。寧靜的午后,陽光淡淡地照進這個院落。在一盆鐵樹旁,一只小貓正在酣睡。他開始尋找屋子的主人,觀望一陣后,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扇鐵門虛掩著,一把鎖松松垮垮地懸掛著?;蛟S主人出門了。這與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充其量他只是覺得好奇。這棟房子散發(fā)的氣息異常獨特,仿佛一個故事,在平靜的開端之后延續(xù)著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他這樣想著,又看了看鐵樹下昏昏欲睡的貓咪,腳步繼續(xù)向前。他的腳步開始走得很快,又在突然間慢了下來,最后再次停下。他轉(zhuǎn)身,兀然發(fā)現(xiàn)一位老人雕塑般站立在屋子的西窗前。老人有些駝背,臉上布滿皺紋,目光茫然,整個身子斜斜地倚向窗戶。這樣的景狀,他立時想起了一句成語:望穿秋水,或者望眼欲穿。老人一定有心事,他的心不自覺地輕輕悸動。她一定已經(jīng)站立窗前許久了。這樣的姿勢一直保持著,像是專注地做著某件事,又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她在張望什么?她在等待誰?
這樣的景狀,她再度就想起了奶奶。在奶奶的心里,他是唯一的牽掛。他吃什么,穿什么,有沒有在家里受欺負……奶奶用嘮叨、甚至有些結(jié)巴的言語一一過問??吹綄O子低落的情緒,過早成熟的壓抑,她只會表現(xiàn)出無濟于事的擔憂和難過。此外,她和她可憐的孫子一樣手足無措。
奶奶不識字,也不會使用電話。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跟奶奶說話了。他想她了。他離開了這么久,奶奶會不會找他?也許會。但奶奶找不到他的。這么多年,奶奶沒有離開過村子一步。她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她也不想知道。她最多是在村子附近找找,或是在路口張望。
——望穿秋水一般。
奶奶的眼神一定也像這位老人。此刻,老人仍舊一動不動地站著,整個房子,仿佛只有一只酣睡的貓,幾盆植物。所有的東西都在營造同一種氣氛,死一般的靜寂。過了好一會兒,老人才發(fā)現(xiàn)了他的存在。陌生的眼神,此時此刻,瞬間的對視,仿佛在相互傾訴。實際上,他們并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他意識到該挪動腳步,離開這兒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挪步,他不想驚動祈盼中的老人。
三
離開,繼續(xù)往前。遠離寂靜,也遠離喧囂。這會兒,他在街角的報刊亭邊坐下。有年輕的女子匆匆而來,讓報刊亭的老板幫著充話費。接著又匆匆離去。
他心不在焉地走到報刊亭邊。老板一邊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里正在直播的足球比賽,一邊看了看他。買份報紙。什么報紙?……這份……他隨手選了其中一份。于是讀報,他將報紙攤開、撫平。報紙上的新聞,五花八門,什么都有。顏色鮮艷的枸杞被硫酸泡過;一男子泡蛇酒遭毒蛇狠咬……他看得入迷,好像夏夜里奶奶搖著扇子給他講故事。那樣的畫面通常發(fā)生在暑假里。傍晚,吃完晚飯,他們就在樹下納涼。數(shù)星星,與小狗“球球”嬉戲。奶奶搖著一把用棉布縫了邊的蒲扇給他講從前的事。那些夜晚是愉悅而享受的,是他腦海里最值得懷念的。他在回憶中品嘗到了甜蜜的滋味,但即便如此,那些日子,是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就像這皺巴巴的報紙,再難恢復(fù)到原來的樣子。無論怎么努力,那些褶皺都無法消失,不如,拿它來折飛機吧。那是他無聊時最常做的事。他喜歡看著飛機從低處慢慢往上升,然后緩緩地落下。那過程輕盈、飄逸,可以帶上夢想,也可以遠離煩惱。
邊對邊,角對角,他開始專心折紙飛機。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無意中瞥見報紙一角的一則尋人啟事:吾兒陳浩,祖母病危,速回!唰地一下,眼淚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奶奶,奶奶,我馬上回來陪你。他心里一個勁地哭訴。
此刻,起風了。他的腦海里一片空白。他的頭暈暈的,與奶奶在一起的溫馨畫面相繼閃過。那過程就像樹葉,瞬間從碧綠變成枯萎,直至簌簌掉落。
他對著折好的紙飛機哈了口氣。飛機迎風而起,朝遠處飛去,越飛越高。
像是夢。如此清晰卻無法觸摸。這會兒,他渾身無力,視線也模糊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些,快些!快些回到奶奶身邊。然而,他的腳步又變得沉重。鞋底仿佛與地面粘在一起。身體在走,靈魂卻被牽絆住了。
他突然記起了那棟老式住宅樓里的阿婆,他猜想那位老人一定還佇立在窗前。老人究竟在等待什么?他想起那憂郁的眼睛,想起了他們對視的瞬間,于是他萌生了一個念頭:回家之前,回到那棟老式住宅樓,再次看望一下那位在窗口翹首期盼的老人。
現(xiàn)在,他又來到了那幢臨街的舊式公寓,看見了阿婆。他看見她坐在一張小凳上,穿的正是和奶奶相仿的一件藍殷殷的青布中式夾襖。他注意到她臉上呈現(xiàn)出的慈善的和藹,他發(fā)現(xiàn)她兩只手不停地在胸前折來疊去。他不清楚阿婆在干什么。他終于又看見一張白色的紙片在阿婆手里不停地翻飛。接著就看見一只活生生的紙鳶出現(xiàn)在阿婆手上了。折鳶子呀!他差不多是輕聲叫了起來,于是便看見阿婆顫顫巍巍地站起,倚著門框。阿婆手里的紙鳶在空中時而上時而下,時而俯沖,時而盤旋。他看見紙鳶在做一連串的起起伏伏,升降飛行的動作。太棒了!他忍不住激動地大叫了一聲,眼淚嘩啦啦地四處飛濺。
任憑淚水盡情流淌。一會兒,他重又恢復(fù)了平靜,模糊的眼睛也再次變得清晰。此時,他再看阿婆時便看見阿婆已經(jīng)換個人一樣木然地重又坐在了小凳上,頹然的樣子。
紙鳶落在了地上。他急了。他想喊阿婆,于是又看見那種哀怨的期待。
他著急了。他不再觀望。他三步并兩步心急火燎地往公寓樓上走去,他上樓,他上去了。阿婆如禪入定。現(xiàn)在,他牽了阿婆一只手,要讓阿婆高興。他想,我自己也要興高采烈的樣子。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再度淚流滿面。于是,他淌著淚,牽了阿婆的手,輕輕、輕輕地說:奶奶,我回來了!
◎陸櫻,出生于80后,曾在《雨花》等刊發(fā)表小說,出版散文集《藍色的記憶》。
責任編輯:王 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