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拾沙
昨夜小雨淅淅瀝瀝,敲打著玻璃窗,惹得我一夜難眠。
今早從夢里醒來,掀開被子,睡眼惺忪地坐在上鋪邊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放置于窗臺上的植物,一盆是玫瑰,一盆是含羞草。因了昨夜的雨珠,玫瑰花愈發(fā)嬌艷,含羞草的葉子一片一片舒展開來,像倦怠的少年睡了一個好覺之后舒展腰身,又似精神抖擻的少女滿臉欣喜地迎接朝陽。
聞著混有泥土味的植物清香,我想起一個人。
彼時,我初來廣州念大學,不識粵語卻又是廣東省的孩子,結果被分到本省學生宿舍,室友七個都會說粵語。我時常坐在上鋪發(fā)呆,室友同我講話時說普通話,同其他人講話時說粵語,這份差異讓我在夜里暗自落淚,甚至憎恨母親從小不讓我看粵語節(jié)目。只有曉湄,盡管她會說粵語,但無論對誰她都說普通話,這讓我自卑而脆弱的心得到了撫慰。
大二,我把整本《廣州話詞典》背下來,終于能聽懂粵語,并試圖和室友用粵語交流。開始她們都鼓勵我開口講粵語,最后卻以近乎嫌惡的神情停止對話,只有曉湄從不說“你又講錯了”、“能不能不講啦”、“你的發(fā)音好別扭,我聽著難受”……
“玫瑰花嬌艷,天生高貴,含羞草靦腆羞澀,玫瑰的刺常常不自覺地扎到含羞草的葉子上?!蹦翘禳S昏,曉湄陪我蹲在盆栽面前,笑瞇瞇地看著我,“不過,不曉得你發(fā)現(xiàn)沒有?每回碰到這種情況,含羞草很快就把原本縮起來的葉子舒展開來,迎接下一次被刺,周而復始。我想,經過這么多次考驗,當它長得比玫瑰花更高的時候,它絕對會是最耀眼的存在?!?/p>
此后,曉湄在我每說錯一個字之后,悄悄告訴我準確發(fā)音,她懂得我對別人異樣的目光有多敏感。
如今,我能夠使用粵語自如地跟人討價還價,曉湄站在一旁不倨傲、不領功,溫婉如菊。可知,我曾遇過多少人,時刻念叨他們對我的付出,生怕我忘記。
有一次,我無意中問了曉湄一句:“多年后,我們不再有交集,你還會記得我什么?”
曉湄認真地回答我:“我會記得你的名字。”
乍一聽,我有些難過,一起度過這么多時光的朋友居然會記不得對方的名字?日后細細咀嚼這句話,我卻深受感動——多少人有這種經歷,曾形影不離的好友多少年后見面時竟問一句“你叫什么名字”?一個人的名字僅僅只有幾個字,比起那些客套話,是多么簡單明了;而恰恰是這簡單的名字,背后是一段相遇、相識、相知的過往,若能讓人在經歷歲月浮沉后仍銘記于心,是多么難得!
當時年少青衫薄,曉湄逆光而來,牽著我的手,一路陪伴我走過四年大學時光,讓我從迷失、迷惘中找到方向。當我們老了,那時無論曉湄的雙鬢染上風霜的顏色,還是眼角畫上歲月的痕跡,我眼中的她始終是那個我第一次搭夜車、提著沉重行李來廣州報道時,為我打開宿舍門的小姑娘,她那軟軟的聲音我同樣不會忘記。
“你叫什么名字?”曉湄問。
多少友誼便是從這句話開始,然后,延續(x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