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寄寒
十四歲那年,我在縣中讀初二。
暑假剛開始不久,媽媽接到鄉(xiāng)下大舅的口信,讓我去他那兒玩幾天,他會搖船出來接我。“你大舅對你這個外甥啊,真是特別寶貝!”媽媽摸著我的頭說。
那天早晨,媽媽一大早就去南貨店買了茶葉、麻條、花生、大雪酥……裝了滿滿一竹籃作為給大舅的上門禮。我提了竹籃徑直前往北柵橋畔,等候大舅的船。不一會兒,大舅的船來了,站在船頭撐篙的表哥龍生大聲嚷著:“小弟、小弟!”大舅的駛風船停泊在橋洞外的岸邊,我忙招呼:“大舅、大舅!”大舅向我揮手,船上還有表弟阿毛、大舅鄰居家的四龍哥。
“快上船!”大舅邊說邊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拉我上船,扶我坐進艙里。龍生哥用竹篙朝石駁岸輕輕一點,船離岸。
前面是一條寬闊的急水江。大舅一邊掌舵一邊指揮,他一會兒讓龍生、阿毛豎檣子(即桅桿),一會兒叫四龍扯蓬帆。龍生一個人站在船頭,抱起又粗又長的檣子,旋轉(zhuǎn)一圈,阿毛同他一起將檣子一頭插入檣銷中。四龍扯著一把亂如麻的蓬繩,拉出一頭繩腳丟給我,讓我替他拿著?!斑@真是‘鄉(xiāng)下人要駛風——一個人也沒空!”大舅看著我們笑著說,惹得我們也大笑起來。
當船駛?cè)胩返?,風向變了,風力陡然增大?!拔襾斫棠闳绾握贫妫 贝缶苏f完,忽然船身傾斜,我坐立不穩(wěn)。他馬上讓四龍把一塊平幾板靠在船舷上,船身恢復平穩(wěn)。這時,大舅讓我兩只手握住櫓,只見船側(cè)著身子呈“之”字形前進,在遼闊的湖面上劃出一條白色水路。我仿佛飛了起來,身子晃晃悠悠。出于緊張,我伸出一只手,握住大舅的手。大舅從容淡定,一手掌舵,一手為我指點方向。我順著大舅手指的方向,一路劈波斬浪,酣暢淋漓。
大舅家所在的杏花村四面環(huán)水,四周有淀山湖、白蜆湖、急水江、同里湖、長白蕩、天花蕩……船是連通外界唯一的交通工具。因此,家家都在水邊蓋有船舫——有用毛竹和稻柴蓋的,有用木頭和磚瓦蓋的……專門用來停泊船只。
暑假里,白天我和小伙伴們一起爬樹捉知了、下河捉魚摸蟹,晚上回到家,大舅媽已燒了一桌好菜,有絲瓜炒蛋、長豇豆、紅燒穿條魚、面拖蟹……我們大快朵頤,不亦樂乎!大舅有時會喝一小杯黃酒,喝了酒,他的話也多起來:“我有一次在駛風船上掌舵,船上男女老少皆有,出大湖時船身傾斜,婦女和孩子嚇得哭喊起來。我鎮(zhèn)定自若,把船駛?cè)肫届o的小港,所有人都為我鼓掌!”
那天早晨,大舅特地起了個大早,來修理駛風船。他把平幾板拆卸下來,丟進河里浸泡,一塊一塊地洗。等我們吃完早餐,龍生和阿毛下河把洗干凈的平幾板搬上岸曬干,同大舅一起用刷子把船的角角落落刷干凈,把船翻個底朝天。
傍晚時分,大舅和表哥龍生搬來一垛垛稻柴,在岸兩頭分兩堆疊好。不一會兒,村里的青壯年都來了,他們一起動手把河里的船拖上岸,擱在稻柴堆上,請木匠對船身進行“體檢”。接著,大家將事先準備好的石灰、桐油、麻紗放在石臼里搗碎,再在石條上用錘子敲爛成“麻餅”,將其用鑿子、榔頭對準船上的縫隙邊嵌入。幾天之后,再用桐油將船身連抹三遍,邊抹邊曬,待桐油在烈日暴曬下漸漸滲入船身。
十余天后的一個傍晚,修船工作終于大功告成。村里的青壯年不約而同來到大舅家門前,把船推到河里。“這叫‘船下水?!?大舅說,“村里有個規(guī)矩,不管哪家船下水,只要一得到消息,必須趕來幫忙!”
如今,前往杏花村的路早已四通八達,駛風船退出了人們的視野。每當聽到《我的祖國》:“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我便會想起當年乘駛風船去大舅家時,船過太史淀的情景——太史淀中帆船點點,我駕著駛風船,一路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