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舒
而我,則總是想起父親給我扎辮子的那一天,我公主一樣的快樂自豪,以及那能穿越時空的父親的溫暖氣息。
母親生下六妹的時候,滿懷期望的父親問從產(chǎn)房出來的奶奶:“是什么?”奶奶能擰得下水的臉上齙牙嘴一翻,說:“一席!”“一席”是什么?站在一旁的我茫然不知。只是對陰沉著臉的父親有些害怕。
然后我就看到父親轉(zhuǎn)身從母親產(chǎn)房門前走開了。我則有點怯怯地走進(jìn)去,看到躺著的母親流了一臉淚。睡在她旁邊的嬰孩小臉皺巴巴的像個老太婆,那么小,那么丑。一旁的三奶奶告訴我,那個小嬰孩是我的六妹。至于奶奶說的“一席”的意思,后來我才明白,我們姊妹6個如果去別人家做客,正好能湊成“一席”。
“一席”的出生讓媽媽在家里的地位更低,奶奶總是指桑罵槐,父親陰著臉一聲不吭。我們姊妹6個像被放養(yǎng)的羊,生長得自由極了,誰有病痛災(zāi)害,全靠自己扛,但我們照樣一天天長大。
到了八九歲,我上了學(xué)。這個時候,我感覺出不同人家孩子的差別。同學(xué)中有個叫慧君的,特讓我羨慕,她穿繡花的黑絨布鞋,扎兩只帶蝴蝶結(jié)的麻花辮,一舉一動都那么俏麗。而我,留著那個走街串巷剃頭匠理的茶壺蓋頭,穿一件打著補(bǔ)丁的老鼠皮色布衫。
當(dāng)然,什么樣的布衫還不至于讓我傷心難過,只是那個茶壺蓋頭讓我尷尬極了,因為這會讓有的老師和學(xué)生分不清我是男生還是女生,也成為我經(jīng)常被取笑的理由,讓我很自卑。
那個剃頭匠又來了,父親領(lǐng)著我要再理那樣一個頭,我心里是那樣不情愿,但又不敢明明白白地反對,就開始哭,磨磨蹭蹭。父親暴躁起來,引來了六嬸,她看出我的意思,對父親說,都成大姑娘了,還給孩子理那樣的頭,怨不得孩子哭。父親猶疑了一陣,沒再勉強(qiáng)我。從此,我留起了頭發(fā)。頭發(fā)慢慢長起來,但沒有人替我扎,我就學(xué)著給自己編辮,但總是歪歪扭扭不順當(dāng)。好在也沒有什么人關(guān)注我的辮子。我總算用我的辮子爭取到我的性別標(biāo)志。
有一天,我看到風(fēng)鈴的奶奶給風(fēng)鈴扎辮子,梳得細(xì)細(xì)致致小心翼翼,風(fēng)鈴在奶奶的懷里一臉的笑容。我也想讓坐在一旁的奶奶給我扎,奶奶可能看出我的心思就說:過來吧。我有點怯怯地偎依過去,奶奶就要過給風(fēng)鈴梳過辮子的梳子給我梳起來,那把梳子到了奶奶手里齒兒好像變得鋒利起來,一梳子一梳子劃拉得我的頭皮生疼。她的手勁那么大,把我的頭發(fā)拽來拽去,弄得我的頭一會兒向東歪,一會兒向西扭。但奶奶還嘟嘟囔囔地埋怨,長這歪把子頭,咋能梳好看呢!你能跟人家風(fēng)鈴比嗎?人家3個哥哥一個女孩。我一聲不敢吭,不明白梳個辮子和3個哥哥一個女孩有什么關(guān)系。不過我很后悔讓她給我梳辮子,她把我弄得太疼了。
有一天,我和一群小伙伴跳皮筋,父親站在一旁看,后來他叫住我。我有點害怕地走向他。他說:三兒,讓我把頭發(fā)給你綁一綁。沒有梳子,父親就用他那粗糙的五指理順我的頭發(fā),然后從地上找了一根細(xì)竹棍狠勁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接著用那根細(xì)竹棍把我的頭發(fā)一分兩半,讓我的手握住一半,他給我編另一半。他的手要比奶奶的粗大得多,但我的頭皮一點都不疼。
我并不知道父親把我的頭發(fā)編成了什么樣子。可那一天,我感覺心里快樂極了,我第一次感覺到父親的氣息是那樣溫暖。有跳皮筋的小伙伴停下來看我,我自豪得像個小公主。
然而,就在那一天,父親幫人打草時被絞斷了手臂。母親簡直是一路嚎叫著送父親去了醫(yī)院。而我和姊妹們只好惶恐不安地待在家里,感覺自己的心在姐妹們淚雨紛紛中真真切切地疼著。
過了約有兩個星期,父親才從醫(yī)院回來,右臂上纏著厚厚的紗布。懂事的大姐給父親喂水喂飯。
母親把雞蛋煮熟讓二姐剝給父親吃。長得像瘦雞樣的六妹在一旁眼珠子像掉出來似的看著。父親看到了說:過來。然后把剝好的一整個白嫩嫩的雞蛋給了六妹,六妹怯怯地打量著姐姐們和媽媽,有點不知所措。父親笑著用鼓勵的眼神說:吃吧,六兒。那一刻,不知怎么回事,母親扭過頭抹起了眼淚。
父親有些活不能干了,但他把自己的左手變得更加靈巧。他細(xì)心地觀察著他成長著的女兒們。鼓勵學(xué)習(xí)很棒的大姐一定要考上師范。讓二姐幫我們編辮子。在他身上我曾經(jīng)感覺到的暴戾之氣一點點消散殆盡。
奶奶對著他絮絮叨叨:“一個大男人家,怎么變得女里女氣?”他不反駁,但也不改。后來,他對我們說,邋里邋遢的別人會看不起。那是一個36歲的男人悟出的道理,他以前可能也知道,只是沒有說出來也沒有實踐而已。父親有了殘疾,日子反而變得安靜平和。
然而,六妹卻越來越虛弱,她什么都不愿吃,后來是什么都吃不下。15歲就考上師范的大姐知道后果斷地帶六妹去了醫(yī)院。瘦雞六妹進(jìn)了醫(yī)院就沒有再回來。大姐一直哭著埋怨母親和父親。我看著被醫(yī)生蒙上白布的六妹,她再也不會因為害怕黑夜非要和我鉆一個被窩,嗓子像塞了一團(tuán)棉花,眼淚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涌,但就是哭不出聲。父親一直揪著自己的頭發(fā),氣噎難忍。奶奶拉住他說:“小六命該如此,難過有什么用?!备赣H竟然紅著眼對奶奶說:“我的女兒湊不夠一席了,你滿意了吧!”奶奶看到一向溫順的父親那樣對她,賭氣甩開父親,不再搭理。
六妹走后,父親變得更加沉默,母親也時常眼淚汪汪。我們都知道六妹曾受到過不公平的待遇。這讓我們想起六妹更加難受。夭亡的六妹曾像一個多余的人活在這個世上,但是她一定記得父親讓給她那一個雞蛋的溫暖,所以,她走在那邊的路上應(yīng)該不會太寒冷。而我,則總是想起父親給我扎辮子的那一天,我公主一樣的快樂自豪,以及那能穿越時空的父親的溫暖氣息。
如今,年近古稀的父親總好坐在我們庭院的那棵老香椿樹下,看向遠(yuǎn)方,老也不動。我就會走到他身邊,說:“你記得給小時候的我扎過辮子嗎?”父親好一陣才能回過神來,“有那回事嗎?我不記得了?!?/p>
李玉婷摘自《少年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