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
提起武漢,似乎讓人想起的總是“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這一類俗語。而如果我們撥開歷史的煙云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座江漢朝宗、龜蛇玄武、三鎮(zhèn)鼎立的風(fēng)雅之城;這是一座詩意籠罩的城市,歷代文人墨客吟誦茲地,詩詞歌賦燦若星河;那只飄逸之黃鶴,仍在一代又一代武漢人心中縹縹緲緲地飛翔;背著千古罵名的九頭鳥,依然引吮高鳴著“不服周”“不服周”……也許,對于武漢,我們有著太多誤解……
紛繁熱鬧的市井武漢
由長江上空俯瞰武漢,滔滔江水滾滾流淌,將武漢三鎮(zhèn)分隔兩岸,像一道盤踞在軀體上的傷口,又像一絲波光粼粼的柔情。漢口趾高氣揚(yáng)、燈火輝煌,武昌與漢陽祥和靦腆。武漢這座在中國近代史上留下深深烙印的城市,有著不容小覷的輝煌過去,如今卻似乎有些破落與疲倦,當(dāng)年的呼風(fēng)喚雨與叱咤風(fēng)云已許久不見。即便如此,武漢仍舊保留了自身獨(dú)有的氣質(zhì)與韻味,曾經(jīng)的碼頭文化將武漢人滌蕩得率真與坦蕩,讓他們有著獨(dú)特的生活情懷。武漢著名作家池莉的作品里總是蔓延著濃郁的武漢風(fēng)景,也許這是她對這座城市最直接的眷念與深情。
她的城(節(jié)選)
池莉
這是今天的早晨。逢春在睡懶覺。逢春的早晨就是睡懶覺,但大城市沒有早晨。早晨人馬都擁擠在路上,無數(shù)車輛的煙塵氣與無數(shù)早點(diǎn)攤子的煙塵氣交織在一起,把晨時的輕霧攪得渾濁滯重,充斥在水泄不通的高樓大廈與商鋪之間,太陽是如此虛弱和模糊。在漢口最繁華的中山大道水塔街這一帶,每天早晨,就連前進(jìn)五路路邊的那座公廁,都比太陽重要,附近幾個里分,有多少人起床就奔過來,盯著它,排隊(duì),擁擠,要解決早晨十萬火急的排泄問題。這座公廁歷史悠久到好幾十年了,好幾十年里水塔街早晨的太陽就硬是沒有這座廁所重要。待人上過了廁所,魂魄才回來,才回家洗漱,再去路邊早點(diǎn)攤子吃熱干面。熱干面配雞蛋米酒;熱干面配清米酒;熱干面加一只面窩配雞蛋米酒;熱干面加一根油條再配清米酒——這是武漢人圍繞熱干面的種種絕配。不過武漢人吃熱干面也輕易吃不出好來,美食也是環(huán)肥燕瘦的。武漢人為吃到一口正宗熱干面配一碗米酒,可以跑很遠(yuǎn)的路。逢春是,蜜姐自然也是,水塔街許多居民都是。武漢人性格里的熱烈火暴和倔強(qiáng),一旦被惹起來,就會不顧一切。只是過個早,就有可能開車去,打的去,騎自行車去,步行去,什么方式都有,總之就是要去。等熱干面吃到口里,差不多就是午餐了。武漢這種大城市,就是這樣愈發(fā)地沒有早晨了。無論大商廈大摩爾還是小店鋪大排檔,上午九點(diǎn)開門也好十點(diǎn)開門也罷,都只是先做熱身,真正顧客魚貫而來,那都是從中午開始。城市的午飯就是一個便餐。一只盒飯就十余口飯,幾筷子菜,一口湯,頂個饑就行,不要飽的,飽了犯困,生意做不起興頭。午后開始,無數(shù)行人從城市各個角落每條道路匯聚到大街,之后就是川流不息川流不息川流不息。隨著太陽一點(diǎn)點(diǎn)偏西,陽光一點(diǎn)點(diǎn)通透起來,晚霞鋪排得恣肆汪洋艷麗嬌蠻,夕陽也就借勢橫刀立馬,把那明凈煌亮的光線射向城市,穿透所有玻璃,大商廈與小商鋪,一律平添洋洋喜氣。即便陌生的人臉對人臉,也皆有光。繁華大街的黃金時段到來了!
蜜姐擦鞋店,位于中山大道最繁華的水塔街片區(qū),聯(lián)保里打頭第一家,艦頭門面,分開兩邊的大街,橫街是江漢一路,縱街是前進(jìn)五路,兩條街道都熱鬧非凡。江漢一路上有璇宮飯店和中心百貨商場,都是解放前過來的老建筑,老建筑總是有一副貴族氣派的。前進(jìn)五路路口就是大漢口,大漢口院子里,清朝光緒十二年聘英國人設(shè)計(jì)修筑的水塔,一襲紫紅,穩(wěn)穩(wěn)矗立,地基五六層,六樓頂上有鐘樓,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蜜姐擦鞋店,就開在這里。這里是做生意的好位置,雖好卻小,店鋪小到只是大門里面的一個踏步,廳堂門外的一片出場。出場通天,形成一方小天井。天井里凌空搭建了一個吊腳閣樓,樓上住著蜜姐的婆婆,樓下就開著蜜姐擦鞋店。就這樣巴掌大一塊地方,蜜姐硬是把缺點(diǎn)轉(zhuǎn)變成優(yōu)勢:老舊的磚瓦墻壁,故意不貼磚,也不粉刷;板壁鼓皮部分,故意不油漆;不裝修的部分朝古色古香靠,必須裝修的部分靠歐美情調(diào)。除了五六個擦鞋女坐在地上擦皮鞋之外,店子墻壁與所有拐角與角落,都盡其所能設(shè)置了掛桿、掛鉤、吊環(huán)、擱板、玻璃、鏡子,于是布藝、拼花椅墊、拖鞋、襪子、泥捏娃娃、手織毛衣、手縫外套、燭臺、盤盞、陶罐與里面插的大蓬狗尾巴草,泡菜壇子與幾支帶苞的棉花稈子,酒瓶子與一枝蒲公英,都做裝飾品放上去,又都是商品可以賣,都隨口開價,就地還錢。
蜜姐故意與全國連鎖擦鞋店的瀚皇偉業(yè)不一樣,她走文化品位的偏鋒,店子小更合適立體地密集地充滿各種文化因素,隨手撿來的東西,都是文化。酒瓶子是餐館朋友給的,蒲公英是江灘去剪的,混搭起來這個花瓶就特別別致了。蜜姐擦鞋店很快就口口相傳,名氣尤其在高校不脛而走,大學(xué)生們進(jìn)來就是不擦鞋,蜜姐也都一笑倆酒窩地歡迎,由她們隨意拍照或者玩自拍。蜜姐就是一漢口人,不怕漢口繁華壓頭,再小的店子她也廟小神仙大。
旁批:從池莉文章的字里行間里,我們仿佛置身于武漢的街頭巷尾,感受到漢口當(dāng)時當(dāng)刻的市民生活。這個城市蘇醒的模樣以及人情世故流淌的形態(tài),像香醇的美味般蔓延在讀者的味蕾上。
心直口快的武漢女人
一個城市的言語往往能反映人的脾性。提起武漢話,那上揚(yáng)的語調(diào),偶爾夾雜小粗魯?shù)稚埔獾挠迷~,總是給人心直口快的直率感覺,而武漢人也大多豪放直爽。方方的文字用地道的武漢對話方式描繪出武漢人的交談情景,給人身臨其境的感覺。而武漢人的脾性也在這樣的對話中一覽無遺。
萬箭穿心(節(jié)選)
方方
李寶莉到漢正街辭工那天正下雨。雨點(diǎn)蠻大,落在棚子上,“噼里啪啦”地響。
李寶莉的老板說,真的不做了?李寶莉說,你一個月給我兩千塊我就做。老板說,那我還不如雇我自己。李寶莉說,就是了,我一個月三四百塊錢,怎么養(yǎng)家糊口?我要當(dāng)扁擔(dān)。老板驚了一下,打量著她的身板,說莫說得嚇我。那是人干的活?你挑得起?李寶莉說,你莫瞧不起人。那個何嫂,比我還矮些,不是擔(dān)得蠻好?我問過她了,在這里,只要肯做,一個月少說八九百塊錢是賺得下來的。再說,我在這街上混了幾年,人頭熟。像老板你,有生意還不得照顧我?老板又連嘆幾口氣,說那是那是。我當(dāng)然要照顧你。只不過,一個女人干這行,殘薄了。endprint
李寶莉笑了笑,沒有說什么。李寶莉撐著傘走在雨水泥濘的街路上,心想,你廠長當(dāng)不了,就當(dāng)老板,你能懂得什么叫殘薄了?活在這世上幾多人,不都是在殘薄地過日子?
雨越下越猛。幾個扁擔(dān)披著雨衣挑著貨,飛起地跑。一邊跑一邊喊,跟著跟著,莫散了。
李寶莉找到何嫂。她曉得何嫂在漢正街當(dāng)了五年扁擔(dān),靠這個,養(yǎng)著一個殘廢的老公和一個上中學(xué)的兒子。
何嫂剛剛挑貨回來。李寶莉說,我不是來找你挑貨的。我要當(dāng)扁擔(dān),你得引我入門。何嫂的嘴立即咧開來。只幾秒,她緩過神,說我曉得我曉得。你男將的事我都聽說了。跟你說個情況,你也莫?dú)?。這年頭,跳河的吊頸的喝藥的割脈的,男將比女將多。完全是陰陽顛倒,你說是不是邪得很?李寶莉說,不稀罕!他們男將不行,拉倒。這世道光我們女將也撐得起來。何嫂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拍完似乎還不盡興,又連續(xù)拍了幾下,邊拍邊說,你講得好,講得好!我就喜歡聽這個話。我一個女將,當(dāng)扁擔(dān),賺的錢不比男將少。憑么事?我勤快,我吃得苦,我負(fù)責(zé),我過細(xì),我還不抽煙不喝酒,我身上干凈,沒得臭味。何嫂說著大笑起來。笑完說,不是吹的,客商情愿找我。說完她捏了捏李寶莉的膀子,說你也可得。你不是那種嬌氣的城里人。你干這行干得下來。蠻簡單,回去備一根扁擔(dān),兩根繩子,就結(jié)了。夜晚要不要住這里?
何嫂住的地方叫“一塊五”。李寶莉以前從沒來過。她環(huán)視了一下周邊。四周屋破路爛,陰溝里的水烏黑烏黑,一股酸腐臭氣往外沖,縱是雨水打得急,這臭味也不散開。何嫂說,一晚上一塊五角錢,所以這小店就叫“一塊五”。漢口再沒得比這更便宜的店。女扁擔(dān)少,一間屋住七八個人。男扁擔(dān)就慘了,屁大點(diǎn)地方,一塞就是十幾個。天熱的時候,進(jìn)了門氣都透不過來。人在外頭,都聞得到臭。李寶莉說,省點(diǎn)錢,我還是回去住。何嫂說,遠(yuǎn)不遠(yuǎn)?你不趕早市?李寶莉說,早上幾點(diǎn)?何嫂說,早上四五點(diǎn)吧。下面來的客商頭天打了貨,趕早班車船回去。來得晚,這一撥就沒得戲了。李寶莉想了想,咬咬牙說,我趕得來。我騎自行車。何嫂說,我看到你咬牙了。你咬得好。干我們這行的,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咬緊牙關(guān)。不把牙咬緊,莫說女人,男人也撐不下去。李寶莉說,我咬得緊緊的,何嫂。
李寶莉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扁擔(dān)生涯。
注:在武漢“扁擔(dān)”是一種職業(yè)的別稱,“扁擔(dān)”一詞帶著一點(diǎn)輕蔑和不尊重,指為市民搬運(yùn)重物的勞力。
旁批:李寶莉是典型的武漢女人,刀子嘴豆腐心,倔強(qiáng)不會說好聽的,但是堅(jiān)強(qiáng)善良。文章對她的刻畫非常細(xì)致,加上地道的武漢言語表達(dá)方式,將一個直率真實(shí)的武漢女人放置在我們的眼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