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軍
一個以攝影為武器的戰(zhàn)士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一首《在松花江上》的歌曲,迅速傳遍中國大江南北。廣東省汕頭市電報局的職員沙飛(原名司徒傳)和王輝(原名王秀荔),頓時熱血沸騰,他們思考著如何報效祖國。在他們的推動下,電臺成立了一個救國會,他們都被選為常委,救國會的工作主要是捐款給東北抗日義勇軍,出版刊物《醒來吧》。1932年一二八事變以后他們的募捐工作更加緊張,全臺的人都很熱心。他們還增加通報時間,專門收集上海十九路軍抗戰(zhàn)的消息,然后給汕頭市民報道。
在抗戰(zhàn)救亡中,沙飛和王輝結婚了,他們就是我的父親和母親。父親是特級報務員,有著優(yōu)厚(150塊大洋)的工資收入。不久,我的大哥大姐相繼出生,家庭中充滿了歡樂。
為蜜月旅行買的照相機使父親對攝影產生了興趣,逐漸迷上這小黑匣子。他每月給父母親寄錢后,留下的不多的錢幾乎全用在了攝影上。最初每逢節(jié)假日,一家子出去游玩,或游泳、打球、看比賽、聽音樂。但當父親的鏡頭開始對準勞苦大眾后,他陪家人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在不斷發(fā)展的抗戰(zhàn)形勢下,不愿做亡國奴的中國人都積極尋求救國出路。父親認為攝影也可以為抗日救亡服務,他努力鉆研攝影技術。
1936年初,父親拿一本外國畫報給母親看。里面有幾幅照片,是1914年6月奧匈帝國皇位繼承人菲迪南大公到訪薩拉熱窩時,被塞爾維亞族一青年用手槍打死的場景,這事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導火線。他激動地說,一個攝影記者隨機拍下了這一歷史場景,一下子出了名。我要當攝影記者,我要用照相機記錄歷史。說這話時,父親心情激動,眼睛放著奇異的光,這讓母親終生難忘。
這幾張照片,從此改變了沙飛的人生。
1936年6月,父親背著照相機,乘著小木船,顛簸幾個小時,再次來到與臺灣隔海相望的南澳島。他拍攝了數(shù)十張照片。
1936年11月,鄒韜奮主編的《生活星期刊》發(fā)表了署名沙飛的一整版6張照片,題目是《南澳島——日人南進的一個目標》。不久,這些照片又以《敵人垂涎下的南澳島》《國防前線南澳島》等為題,先后在《中華圖畫雜志》及在廣州、桂林舉辦的沙飛攝影展覽上發(fā)表。
父親以自己特有的敏銳和挽救民族危亡的責任感,對有重要戰(zhàn)略地位的南澳島第一個并多次作了攝影報道。
1937年1月初,父親到達抗戰(zhàn)文化名城廣西桂林。當月18日《桂林日報》即發(fā)表了父親的一首詩《我有二只拳頭就要抵抗》:“我有二只拳頭就要抵抗/不怕你有鋒利的武器、兇狠與猖狂/我決不再忍辱、退讓……我要為爭取生存而流出最后的一滴熱血/我決奮斗到底、誓不妥協(xié)、寧愿戰(zhàn)死沙場……”
這位以拍攝魯迅生前最后的留影及葬禮,并在廣州成功地舉辦了第一次個人影展的攝影家,在桂林公眾面前的第一次亮相,即引起廣西文化界、藝術界的關注。
父親到桂林不久,給母親寫了一封信,告知已到桂林,并準備舉辦個人影展。正當父親躊躇滿志時,收到母親來信:希望你能盡快回到汕頭,否則離婚。
這封信如晴天霹靂給父親以致命的打擊,幾乎使他瘋狂、崩潰,他的心被深深地刺傷了。他,沒有回家。他曾寫道:“……痛哭過甚至企圖自殺過。但是因為隨即記起了魯迅的一言‘能生(憎),能愛,才能文和托爾斯泰的‘不要讓現(xiàn)實的大海把你毀滅。于是我才以衫袖揩干了熱淚,執(zhí)起筆來,寫下這么八個字‘誓不屈服犧牲到底,然后大笑起來,回了妻子一封同意離婚的信?!彼谧掷镄虚g流露出對離婚妻子的怨恨。他把痛苦深埋在心中,努力使自己忘掉“王若冰”。
桂林影展閉幕后的第十天,盧溝橋事變發(fā)生。父親隨即準備上前線。
8月15日,《廣西日報》刊登了署名沙飛的文章《攝影與救亡》:“……攝影在救亡運動上既是這么重要,攝影工作者就應該自覺起來,義不容辭地擔負起這重大的任務?!赃_到喚醒同胞共赴國難的目的。這就是我們攝影界當前所應負的使命。1937年8月13日桂林?!?/p>
這是沙飛參加抗戰(zhàn)的宣言書,也是他給桂林人民的告別信。他帶著朋友們捐助的攝影器材,豪情滿懷地踏上征途,奔向沙場。
父親為攝影,離開了家;為救國,奔赴華北抗日前線;還由于“恨”妻子,私底下將“王秀荔”改名為“王若冰”。
父親在抗戰(zhàn)中,拍攝了許多文獻性的歷史珍貴照片,例如《魯迅先生最后的留影》《聶榮臻與日本小姑娘》《白求恩做手術》《戰(zhàn)斗在古長城》《八路軍鐵騎兵向塞外挺進》《收復插箭嶺》《聶司令員在前線指揮作戰(zhàn)》《軍調執(zhí)行部三人小組》等。
父親,為民族、為國家、為世界留下了發(fā)生在中國歷史舞臺上那一幕幕驚心動魄、可歌可泣的畫卷。他的鏡頭記錄的是晉察冀抗日根據(jù)地發(fā)生的一切,但作為中國歷史進程中的一個縮影,他為我們留下的不僅僅是照片,而是中華民族的靈魂。當人們駐足在這一幅幅歷史畫卷前時,不能不為之震撼。
堅強的女性
當初父親迷上攝影時,母親一直認為,攝影不是職業(yè),不能解決吃飯問題。父親為了攝影離開家,沒有固定工作和收入,只掙點稿費,這樣下去只有死路一條。其實1936年冬,母親背著丈夫已經參加了“潮汕抗日義勇軍”,搞讀書會、新文字運動,1937年9月即已參加中國共產黨。她考慮再三,給在桂林的丈夫寫了封信,書面提出離婚,這是她的殺手锏。她認為畢竟是恩愛夫妻,又有兩個孩子,他愛自己,愛孩子,愛家庭,決不可能同意離婚,他收到信后,一定會立即返回汕頭,重新開始生活。
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丈夫竟然會棄家搞攝影。她終于意識到,他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家庭和攝影,他更愛的是攝影。她了解他,一旦決定了干什么,就一定干到底,決不回頭。她沒有再寫信,無奈地吞下了自己釀的一杯苦酒。endprint
母親在父親走后,既要掙錢養(yǎng)家照顧兩個孩子,又要參加抗日工作。1937年8月,汕頭青年抗敵同志會正式宣告成立,母親是發(fā)起人之一,任理事。她在青抗會用的名字是王玉珠,到重慶后改名為王輝。
1937年9月,汕頭青抗會組成國民黨第一五五師隨軍工作隊,母親加入工作隊。她穿上軍裝,剪短頭發(fā),扎起綁腿,背起行裝,到潮安、揭陽、普寧等縣,巡回開展抗日救亡宣傳、動員工作。她在話劇《送郎上前線》中,女扮男裝,演男主角,演得惟妙惟肖。這個話劇轟動一時。
1938年初,母親擔任中共汕頭市委婦女部長兼潮汕中心縣委婦女部長。仍然是電報局職員的母親,奉命做上層婦女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她經過努力爭取,得到了第一五五師師長李漢魂的妻子吳菊芳的支持,與國民黨汕頭市婦女會主任陳瑞蓮多次接洽,共同籌備、成立汕頭市婦女抗敵同志會。
1938年三八婦女節(jié),青抗會組織紀念大會,主任陳瑞蓮主持,母親作為宣傳干事做了國際婦女運動報告。大會發(fā)出“婦女動員起來救中國!”“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保衛(wèi)大潮汕!”的怒吼。會后舉行環(huán)市游行,規(guī)??涨啊?939年3月15日,青抗會會刊《抗敵導報》紀念婦女運動專輯發(fā)表文章《抗戰(zhàn)中的潮汕婦女》,署名王秀莉。1938年5月,中共潮汕中心縣委機關搬到母親家——汕頭市新馬路79號。方方、謝育才、李碧山、蘇惠等中共南委領導人到汕頭時,常住在她家。
1938年底母親通過《新華日報》陳克寒的文章《模范抗日根據(jù)地晉察冀邊區(qū)》,知道父親已奔赴華北前線參加了八路軍。她既高興,也不感到意外,又終于明白:他再也不會回家了。
1939年春,方方派母親從汕頭到香港找八路軍辦事處廖承志、連貫,請示并準備去南洋到華僑中進行抗日救國募捐工作,為潮梅地區(qū)開展抗日游擊戰(zhàn)籌集經費。這次去香港,母親帶上了兩個孩子,準備把他們送往香港保育院。母親離港前,囑托香港朋友吳偉機:孩子的父親已去華北前線抗日,現(xiàn)在戰(zhàn)亂,我隨時都有可能犧牲,如果我死了,請你幫我照顧兩個孩子。在朋友的關懷下,兩個孩子被送進了保育院。
1939年6月22日,汕頭淪陷。得到消息的母親立刻趕回已撤至郊外的電報局,按預先指示發(fā)急電向閩西南潮梅特委、青抗會及各分會報警。隨后,青抗會及時組織撤退。金砂鄉(xiāng)分會得知情況后,迅速向保安第五團“借”槍支彈藥,這批槍彈成了當時潮汕游擊隊抗日的主要武器。母親站好最后一班崗,完成任務后從容撤退。
從此,汕頭市一個溫馨浪漫的小康之家徹底破碎。父母親各自走向抗日前線,一雙兒女流落為難童,一家四口天各一方。
1940年9月母親隨方方離開廣東到了桂林。她在李克農領導的桂林八路軍辦事處工作了幾個月。母親一直牽掛著兩個孩子。她曾向李克農提出,可否請廖承志撤離香港時將自己的兩個孩子帶出來。李克農說,現(xiàn)在香港十分混亂,廖承志工作很忙,自顧不暇,沒有辦法。年底母親收到吳偉機來信,說香港保育院已撤退到貴陽。
1940年12月,母親奉調到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她乘八路軍軍車經過貴陽休息時,有意識地翻閱當?shù)貓蠹垼趫蠹埖南陆前l(fā)現(xiàn)關于香港保育院一批兒童到達貴陽的消息。她在貴陽八路軍交通站負責人袁超俊陪同下,在一座被日本飛機轟炸過的破樓里,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孩子——7歲的司徒飛(兒子)和5歲的司徒鷹(女兒)。兄妹兩人經過長期逃難生活,骨瘦如柴、眼睛發(fā)炎、皮膚潰爛,和街頭小叫化子沒有兩樣,已是寒冷的冬天,還沒穿棉衣,晚上睡覺沒有棉被。他們望著眼前這個面熟而又陌生的女人發(fā)呆,母親在他們腦海里已淡漠了。母親一把將兩個孩子拉過來,緊緊摟抱著,親吻著,叫著他們的乳名,他們才慢慢地膽怯地喊出了“媽媽!”母子3人悲喜交加抱頭痛哭。經過近兩年的顛沛流離,在遠隔家鄉(xiāng)千里之外的落后閉塞的地方居然與失散的親生骨肉重逢,這讓母親既高興又心酸。
母親隨后請示李克農,要求組織將兩個孩子送往延安。李克農要袁超俊打電話向重慶的周恩來請示,并命令身上帶有絕密賬本的母親必須與辦事處人員按規(guī)定時間離開貴陽。母親與孩子分手時,流著淚抱著他們說,你們一定會回到媽媽身邊的。12月底,她抵達重慶,辦事處錢之光處長告訴她,周恩來已批準把兩個孩子帶到重慶。
1941年1月皖南事變后,中共南方局決定部分人員及家屬撤到延安。為此,王輝的兒子(改名為王大力,即王達理)、女兒(改名為王小力,即王笑利),謝育才的女兒謝瑩(改名為王瑩),李克農、博古等人的孩子及李鵬、葉選平等一同撤離。同一批走的還有蔣南翔、李金德等人,100多人分乘幾輛大卡車和一輛小轎車,周恩來、鄧穎超等人前去送行。到達延安后,大哥大姐到延安保小讀書。
在重慶,母親擔任中共南方局會計兼出納,她在機要、電臺所在的三樓辦公。其他人不能隨便進出,對內部人也保密。南方局經費來源絕密,財務賬目絕密,母親的工作絕密。周恩來、董必武等用錢都在母親那里支取,給她收條。她用最薄的紙做賬頁。每月終,她把賬結清,然后交周恩來的秘書童小鵬審核,之后把單據(jù)銷毀,在賬頁上簽名作絕密件保存。有幾次周恩來叫她到辦公室,將現(xiàn)金交給她,讓她當場清點。這都是捐款,是共產黨活動經費。當時,共產黨經濟十分困難,不少愛國同胞、華僑和外國朋友給予很大支援。周恩來再三囑咐母親,錢來之不易,要絕對保密,如果暴露,捐款人就會被追查迫害,將造成極大的損失。當時母親保管的現(xiàn)金數(shù)目相當大,她還保管一些衣物,方便同志外出化裝。她工作時穿軍裝。
黨中央為照顧周恩來,發(fā)給他180元保健費,母親把錢拿給周恩來。他說,我身體很好,不需要,小超當參議員有津貼,夠我們倆用。母親說,這是中央決定發(fā)的,你不要,我不好處理。說完把錢放在他辦公桌上就出去了。后來知道,周恩來把這筆錢給了有實際困難的同志。
周恩來在公開場合穿的一身西裝,是他在蘇聯(lián)休養(yǎng)時做的,褲子早就磨破了,鄧穎超找母親要一塊布補這條破褲子。母親覺得周恩來穿得太寒酸說不過去,她從周的警衛(wèi)員那里要了那條褲子做樣,買了料子,送到裁縫店做了條新褲子,做好后不敢送去,交給鄧穎超,為此周恩來把母親批評了一頓。母親執(zhí)行財務規(guī)定,繼續(xù)把周恩來夫婦份內的錢如數(shù)發(fā)給他們。他們并沒有用,都給了更需要的人。endprint
1942年下半年,母親患了肺結核病。病中的她看到延安八路軍軍政雜志社出版的《抗戰(zhàn)中的八路軍》及沙飛主編的《晉察冀畫報》創(chuàng)刊號,華北前線的照片,有的也署名沙飛。她看著畫報,想了很多:“他在用攝影為抗戰(zhàn)服務,當初那么堅決地反對他搞攝影,真的錯了。他現(xiàn)在生活怎么樣?想我和孩子嗎?還恨我嗎?”堅強的母親掉下了眼淚。她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對生活、對前途幾乎失去信心。前去探望的鄧穎超看到她情緒低落,主動跟她聊天,講自己在長征途中患了肺病,頑強地與疾病作斗爭,堅持走到陜北,鼓勵她增強戰(zhàn)勝疾病的信心。母親跟鄧大姐談了自己與沙飛的關系。大姐說,既然你們倆現(xiàn)在都參加了革命,如果他現(xiàn)在還沒成家,就應恢復關系。談話后母親似乎看到希望,心情平復了很多。她經過一段時間休養(yǎng),病好后恢復了正常工作。
戰(zhàn)火中破鏡重圓
1944年3月,母親奉調到延安學習。走前兩個月她很忙,要把辦事處的賬目全部結清,向中央報銷,要把各界捐來的數(shù)百萬元錢清點好、包裝好帶往延安。最后結賬時,她發(fā)現(xiàn)少了法幣1萬元,多次查找,仍然查不出原因。錢之光處長幫助查,也未查出。她非常著急,這是她從桂林到重慶管財務以來出現(xiàn)的最大失誤。她要求給予處分,并表示到延安后,搞好生產,增加收入來償還這筆款。
1944年5月,母親到達延安。周恩來知道母親工作出了差錯,立即叫她去匯報,并把情況寫成書面報告,還說,忙中有錯是難免的,要好好吸取教訓。
初到延安,母親在《我的自傳》中寫道:“抗戰(zhàn)后,聽說他到華北,現(xiàn)在晉察冀,改名沙飛,在畫報上常??匆娝臄z影;我們過去的離婚,不是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對于他的愛沒有完全消滅,聽了他進步,我甚快活安慰,認為我過去沒有愛錯人,我常常默祝他進步、健康、幸福?!?/p>
母親在中央組織部招待所住了一個多月后,進中央黨校三部學習,后來轉到六部。她向從晉察冀邊區(qū)來的同學打聽沙飛的情況,當知道沙飛已經加入了共產黨、還沒有結婚時,一向冷靜、沉著的母親沉不住氣了。她找到周恩來、鄧穎超,跟他們談了自己和沙飛的關系及他現(xiàn)在的個人情況,并要求轉封信給他。鄧大姐說,應該恢復關系。母親馬上寫了封信給沙飛,告知他自己在延安學習,兩個孩子也在延安上學。周恩來把信交聶榮臻后,很快托耿飚將信帶去晉察冀邊區(qū)。母親原來從不跟孩子提及他們的父親,她從周恩來那里回來后,告訴他們,你們的爸爸叫沙飛,在華北前線晉察冀軍區(qū)搞攝影,是畫報社主任。孩子們高興極了。
周恩來與聶榮臻很慎重,因為在戰(zhàn)亂中,各種情況都可能出現(xiàn)。聶榮臻發(fā)一封電報到晉察冀政治部,朱良才、潘自力接到后,當天通知沙飛到政治部。他看了電報,得知母親曾在重慶八路軍辦事處跟周恩來、鄧穎超一起工作,負責財務,現(xiàn)在延安中央黨校學習,兩個孩子都在延安讀書時,一時間他愣了,腦子一片空白,不知說什么好,反復看著電報,很久才回過神來。朱良才征求他本人對復婚的意見,朱主任說,你的情況由我們電復延安。你本人究竟歡迎不歡迎王輝和孩子,只能你自己答復。父親毫不猶豫立即明確表態(tài),我愿意與她復婚!他立即親自復電報。離開政治部后,想到一家人將團聚在華北抗戰(zhàn)前線,他非常興奮,高興地騎著馬,飛奔了十幾里。他知道,在自己內心深處,始終有“她”和兩個孩子的位置,這也是他們“離婚”8年、而他仍然獨身一人的根本原因。
不久,延安中央黨校辦公室通知母親去楊家?guī)X周恩來那里。她立刻猜到,一定是有了關于“他”的消息。電報由周恩來秘書轉交,她看到了朱良才和父親分別拍的兩封電報。朱良才代表組織介紹了父親的情況:政治上是共產黨員,工作是晉察冀畫報社主任,生活是未成家。父親的電報是:信收到,即帶飛兒來此。母親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了。她專門去安塞延安保小,把父親來電報的好消息告訴孩子,他們高興得跳了起來。鄧穎超希望她在黨校學習完再走。母親給父親回了封電報:我學習完便去。望等我。
1944年初冬,在中央黨校三部學習的師容之找到母親,轉給她一封信,是父親在4月份托他帶給她的。她感到非常奇怪和意外!因為當時自己還在重慶呢!他怎么知道兩個孩子在延安、我很快就要到延安呢?原來,1943年12月,父親身負重傷,雙腳幾乎要被鋸掉。躺在病床上的父親突然特別想念妻子及兩個孩子。自從他回了同意離婚的信后,如今已經整整6年了!再也沒有她們的音訊了!她們在哪里?她們的命運如何?他在心中思念著他們,呼喚著他們!他感覺、希望、相信他們會在延安。他的感覺是對的。
1944年春,政治部師榮之去延安前,專門去看望父親。父親交給他一封信,托他到延安后,去找自己的兩個孩子。師榮之答應了。但昔日的王秀荔已改名為王輝,倆孩子也已改名換姓。師榮之到延安后,根本無法找到他們。
師容之為了不負朋友之托,寫信回晉察冀。此時已與母親聯(lián)系上的父親立即把妻子的姓名、地址清楚地告訴了他。這封信從春天輾轉到冬天,終于到達母親手里。師榮之還專門去學??赐麅蓚€孩子,知道是父親身邊來的叔叔,孩子們感到格外親切。每天,母親都把信及電報看了再看,思念著遠方的親人,想到很快將與丈夫團聚,她心花怒放。這是心有靈犀的奇緣呀!這是他們命中注定的緣分!
1945年6月母親奉命調往晉察冀邊區(qū),途中要經過敵人的幾道封鎖線,她決定不帶孩子,自己先去。她一直加緊紡紗、生產,增加收入,還把從重慶帶來的一些衣物變賣。離開延安前,她去向周恩來夫婦告別。遺憾的是,鄧穎超不在,母親把相當于1萬元法幣的陜甘寧邊區(qū)幣交給周恩來,說這是自己勞動賺的錢。周恩來告訴她,重慶八辦已經找到原因了,有人說要捐款,最后少捐了1萬元,所以賬就錯了,你有兩個孩子,自己留下來用吧。后來,母親把錢交給周恩來秘書李金德。他問,周副主席不要怎么辦?她說,那就交黨費吧。
7月,母親一行5人到達河北阜平。第一眼見到父親,覺得他老了,但眼睛還是那么明亮。她剛伸出手,已被父親緊緊地擁進了懷里。她跟他騎著一匹馬“回家”。一切語言都是多余的,一切痛苦都成了過去,他倆誰都不提起那不愉快的一段,他們的感覺就是分別8年,而不是離婚8年。讓他們覺得最幸福的是:他們竟然破鏡重圓于八路軍的隊伍里!
父母親在抗戰(zhàn)勝利前夕終于團圓,并愉快地度過第二個蜜月。1個月后,鬼子投降了。神州大地舉國歡騰,普天同慶,全國人民沉浸在抗戰(zhàn)勝利的喜悅中。年底,兩個孩子從延安到張家口與父母親團聚。那天畫報社辦公室坐滿了人,大人們叫兩個孩子辨認父親。有人出來說,我是你爸爸,又有另外的人說,我是你爸爸,搞得大姐不知所措,還是大哥憑感覺認出了父親。父親一下子把他們擁進懷里,久久地親吻著,媽媽則任幸福的熱淚默默地流淌。在抗戰(zhàn)中沙飛創(chuàng)辦的晉察冀畫報社里,父母親與戰(zhàn)友們共同見證了這磨礪8年的奇跡般的全家團聚的幸福時光。在以后的4年里他們的三個孩子陸續(xù)出生??箲?zhàn)前的4口之家,抗戰(zhàn)勝利后成為有7個人的大家庭。
父親與母親的悲歡離合令我感慨萬千:他們以堅貞不渝的愛情共同奏響了紛飛戰(zhàn)火中一曲蝶戀花的樂章,這是蒼天給他們對中華民族的癡心熱愛和偉大奉獻的饋贈,使這個家庭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有個最圓滿的結局?!?/p>
責任編輯馬永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