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在小年班級的QQ群里,有位家長說到自家女兒:開學時,衣服文具都帶到了學校,周末回家居然不帶回來,照舊放在教室里。小姑娘大為緊張,不停地跟媽媽說:“那是我們家的呀?!辈恢挥X開始咬指甲,把雙手都咬得光禿禿的。過了好幾周,小姑娘終于適應學校生活,對自家財物的安全放了心,指甲才慢慢長出來。
她問我:“你姑娘呢?”小年還好。而我突然意識到,小年,其實是把每一個落腳處,都當作家。
我第一次帶她出門旅游,當時她5歲。飛機晚點,到桂林時已近午夜11點,她在進城的車上就困得口齒不清:“什么時候到家呀?”我抱著拍著哄著:“快了快了快了?!钡骄频?,她往床上一趴,還支起身子大喊一聲:“到家了。”倒頭睡著,澡都沒洗。
每個白天歡歡喜喜地吃喝玩樂,傍晚回酒店,她也一樣興高采烈:“回家了?!睆墓鹆秩埣乖偃リ査?,每換酒店她都鄭重告別:“家,再見。”再義無反顧投入新酒店,“家,我來了?!?/p>
我?guī)吡诵┑胤?。一次,她在公交車上跟我聊天:“媽媽,我們在臺灣的家,床好大?!迸e座皆驚,好多人回頭看我,眼光中都寫著“土豪”。我沒法向大家解釋:我不是僑胞,也不曾在臺灣置產(chǎn),只是夏天扶老攜幼,沿著鳳凰花的蹤跡,在那座美麗的南方島嶼待了一周。她一心一意記得的那張床,在某一家汽車旅館里。
我始終沒試著糾正她:“那些不是家?!币驗槲乙膊恢兰业亩x到底是什么。
一歲多,帶她從北京到武漢,先寄居二姨家,再到自己家。那時家里人頭攢動,沒多久,表姐小滿出國了,屋子里仿佛一下子空了好多……更不用說,家里換過十多任保姆、好幾任鐘點工,她不斷適應陌生的臉孔,不斷適應陌生的離開。
在這千變?nèi)f化中,她漸漸有了自己的家庭觀:地點會更來改去,人員會忽多忽少,連媽媽都不時會消失一段——我曾在外地工作,也頻有出差應酬——但有愛、有溫飽、有親人相伴的地方,就是家。
關于這個,我也是慢慢學會。有一天我無聊自算,發(fā)現(xiàn):光居住一年以上的地址,我就換過14個。年輕時,我以為三宅一生,是女子們固定的宿命,只是世事的遷改非人力可控。我沮喪過,黯然過,但漸漸習慣:好幾個網(wǎng)購收貨地址,每次都要確認不會選錯;每個住處都有化妝包、正裝裙子及高跟鞋,更不用說牙刷毛巾拖鞋;最重要的是,每地,都有朋友。這令我不自覺是漂泊,反而有乾隆下江南般的豪橫。
最終我將定居何處?很可能,這將取決于小年的成年生活在哪個國家哪個城市。老來依子,是大部分中國人的選擇。即使養(yǎng)老院,也要去一個離小年比較近的吧。
家,是中國人的宗教,居而無定者,往往也同時面臨精神世界的彷徨無依。但與其帶著舊時神主的殘片,發(fā)出失根蘭花的悲嘆,不如學習榕樹的強韌,它落地生根;抑或有蒲公英的自覺,好風送它一路遠行,尋找下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
小年也不是一直都適應得那么好。她偷偷告訴我,在學校的第一周,第一個獨睡的夜——從出生以來,她不曾離開我或她姥姥的身旁——她想念我,但忍住了,沒有哭。她聰明地說:“老師說,學校是大家庭,在家里是開心的事,開心的時候還哭,多奇怪呀?!?/p>
開心之處,便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