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管有煒
戀筆紀(jì)
隋煬帝楊廣執(zhí)掌天下十幾年,一代皇朝盛極于此,一把權(quán)利更迭的利劍刺破長空,一群粉墨登場的臣子如作亂狂魔,一紙血色江山馬踏國破的傳說,似是歷史獨獨為他一人留下的一夜塵曲,天翻又如何,這也是他一人的手中王國。他的王冠上鮮血淋漓,亦榮耀光華。
王冠不可留
不論史書里將他寫得何等狼狽,但沒人能否認(rèn)他身為皇家子弟的才華與驕傲—隋煬帝楊廣未登帝位前,風(fēng)姿俊美,名聲盛大,在諸王中堪為翹首。他本就不是好人,權(quán)力之下,尸骨遍野,天下人都拜倒在這片血泊之下高喊萬歲。
605年,是這場名為大業(yè)的華幕伊始。楊廣必不會令自己失望,他登高山,觀伊闕,所見之景似銀河飛天,于是問大臣蘇威,這不就是龍門嗎?自古為何不在此建都?蘇威諂媚說,古人不是不知道,只是在等您來建。這馬屁拍得絕,一句話換來一座城。于是新都以十月之期,于百萬民眾的血汗中絕地而起,宮殿連綿如落霞染天,洛水貫城而出如絲綢銀白,東京洛陽由此而來,這幾朝幾代的經(jīng)濟政治中心,一度成為華夏大地上盛開得最艷麗的牡丹。
帷幕拉開,楊廣怎能不揮灑幾分血色的浪漫,大運河經(jīng)多年的勾描終成歷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篇。楊廣獨坐王位,天黑了,星光一路從遠(yuǎn)處隨風(fēng)而來,那些因勞累而死去的人終將腐朽,只留寂靜而廣闊的運河擁抱千年月色,顛倒時光。
他生來尊貴,出于上位者的狂傲,他從不在乎手上沾了多少鮮血;但也不吝嗇他的智慧,他說要聽取民聲,才能考察到治理國家的得失,他因法律嚴(yán)苛而不遺余力地重建法度。這樣的觀念和思考,令他從那個理性荒涼而智慧貧瘠的年代脫穎而出,歷史給予他打破一切束縛的鐵錘,他還給世人一個可顯才華的科舉制。
有人言,他是瀕死的英雄。這或許是最不帶惡意的揣測,歷史沒有還他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他淺笑低吟,自己摘下王冠,不曾留戀。
馬踏人不識
他不愛深宮嬌柔花,偏愛萬里蒼穹馬上影。他或許不是個成功的政治家,但是個名副其實的拓荒者。
“蕭蕭秋風(fēng)起,悠悠行萬里?!薄讹嬹R長城窟行》從遙遠(yuǎn)的時光孔洞中鉆出,自由之風(fēng)裹挾著懷念的味道,行千座山,越萬里河,再沒有比這更激動人心的了,楊廣坐在馬上行在云下,千軍萬馬在他身后模糊成夕陽下波動的一團(tuán)影。
四年后,楊廣以理想主義至上的執(zhí)拗一路西行,河西走廊成了詩篇,絲綢之路也被踩出第一個腳印。
他曾在此前問給事郎:“自古天子有巡狩之禮,而江東諸帝多傅脂粉,坐深宮,不與百姓相見,這是為何?”答曰:“這就是江山不能百代的原因。”大約這就是楊廣從云端走向人間的理由,想長久卻得來短暫,諷刺之下,盡是心酸。還不若萬里江山執(zhí)掌手中,紅塵百代盡為追尋。
楊廣的一生就是一首征服他人的戰(zhàn)歌。他十幾歲就戰(zhàn)功赫赫,20歲時征戰(zhàn)南陳一統(tǒng)南北,32歲時擊退匈奴,盡顯將軍之姿和帝王之威。北方的風(fēng)自由而狂烈,卷起漫天黃沙,沙礫拍打著石頭唱出古老的歌謠,一切神秘的力量都給了楊廣無限的可能,于是楊廣騎上馬,再也沒有回頭。
隋朝盛時,周邊小國皆來朝奉,疆土不斷擴張,一代帝王,不比始皇名垂青史,但終得到了廣于秦漢和唐宋的疆域,換得天下醉臥膝下,直至青草鋪滿山坡,馬踏人不識也落為傳說。
春江夜上華
楊廣近乎瘋狂地實現(xiàn)自己的雄心壯志,他對美有著超乎尋常的追求。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边@壯闊而純粹的美,不帶血腥,不帶屠殺,卻在平靜中侵蝕人心,沒有佛祖,不帶脅迫,也愿意朝拜。天快亮了,柳樹也要發(fā)芽了,南朝那些帶香囊的君主也沒有這深得魏晉之風(fēng)的文采,俯下脖頸也就如露珠消散了。
楊廣是美學(xué)家,上天眷顧,生下來便錦衣玉食,得以將所有精力都投到風(fēng)月之中。他三下江南,豪建龍舟,揚州河畔碧波蕩漾,軟糯的吳語小調(diào)咿咿呀呀地編織出朦朧的仲夏夜之夢,令人沉醉其中。
這些獨屬于他的細(xì)膩溫柔,江河氣魄,早就化筆而來。楊廣文可堪名士,但他怎可令一人寂寂,于是一起歌頌吧,稚童吐出篇章,文人在寶殿中找尋希冀,地理學(xué)家在紙上丈量時代,楊廣的一雙手翻遍隋朝的萬里疆土。
若論書中珠璣之輝和藏書浩浩之最,楊廣該是史上最偉大的帝王??赡怯秩绾危看航股隙喾比A,一秋而來,也就離去吧。
頭顱此一只
楊廣是在618年被宇文化及弒殺的。
大業(yè)后期,隋朝頹勢盡顯。楊廣奢華而好色,四處征戰(zhàn)以及建立運河皆使國力衰微,民眾怨聲載道。他忘乎所以地涂抹自己的藍(lán)圖,拿萬千人命上色。那時門閥之亂已在政治上抹殺了一切隋朝可以死灰復(fù)燃的可能,這注定的歷史更迭,沒有人可以阻擋。
他日漸疲倦,卻不能力挽狂瀾,杯酒也不能安慰人心。天下大亂,他自欣賞景色,唯恐沒有看夠。他穿著短衣,拄杖散步,半夜擺酒,占卜面相。他同蕭皇后說:“外間有不少人算計我,不過我不失為長城公陳叔寶,你也不失為沈后。我們姑且享樂飲酒吧!”醉笑紅塵,他喝夠了,拿著鏡子照,嘴巴一張一合如念咒語,“好一個頭顱,該由誰斬下?”
蕭后問他為何這樣說,他道:“貧賤苦樂,更迭為之,亦復(fù)何傷!”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楊廣暢快地活了一世,賢能,殘暴,才華橫溢,走馬天下也瀟灑。萬里蒼穹皆已暮,一醉涼色盡成春,而他,終究死在了自己編織的聲色迷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