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未央
久違中間劇場,終于借著秋風來看了一場姬沛導(dǎo)演的話劇《前面就是我們的世界》。這部舞臺劇截取了很多真實史料和文獻,還原了曹禺創(chuàng)作《雷雨》、《日出》和《北京人》的故事背景與人物原型,還讓三部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穿越時空進行交流,向觀眾普及了曹禺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
坦率地說,這樣一部《前面就是我們的世界》在當下這個時代有些不合時宜,因為看懂這出戲需要一定的知識儲備,譬如關(guān)于曹禺其人和其主要作品以及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乃至經(jīng)典臺詞。而現(xiàn)在的觀眾走進影劇院,往往是奔著爛俗無聊撒狗血去的,只圖傻樂一場,又哪里有心情玩高雅呢?
反而我覺得比較震撼的是話劇《前面就是我們的世界》中不斷插入的那幾段“解放后”、“反右”、“文革”戲,把一個23歲就寫出中國話劇史上扛鼎之作《雷雨》、三十歲之前完成《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一系列力作的劇作家曹禺后大半輩子經(jīng)歷的劫難與苦悶展現(xiàn)得非常充分。特別是舞臺上形象地展示著紅衛(wèi)兵對曹禺及家人的肉體折磨與精神摧殘,堪稱怵目驚心。
這樣的悲劇在那個瘋狂的年代又算得了什么呢?老舍的含恨投湖自盡和傅聰夫婦的懸梁自盡更是引領(lǐng)了那個時代大知識分子們最極端的悲慘人生。表面上看,他們是不堪政治的批判、社會的打擊、群眾的揪斗甚至家人的拋棄才選擇了“士可殺而不可辱”,可造就這一切外部環(huán)境的根本原因一直未得到深入的清算。特別是看到最后一場戲中曹禺的苦悶、吶喊以及慘痛的懺悔時,誰還能繼續(xù)無動于衷?
無論是話劇《前面就是我們的世界》中的曹禺,還是《太平湖》里的老舍,以及傅聰?shù)葻o數(shù)死在那場浩劫中的冤魂,本質(zhì)上都是一個“跟不上形勢”的好人,所以不是飽經(jīng)磨難就是死的很慘。來自舊時代特別是來自“國統(tǒng)區(qū)”的知識分子,要是不能夠“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就會被“踏上一萬只腳、永世不得翻身”。面對“文革”的“紅色恐怖”,連國家主席都自身難保,這些知識分子又能怎樣選擇?堅忍者把痛苦埋在心底,剛烈者則不惜放棄了生命。
比死亡更怵目驚心也更令人扼腕長嘆的是懺悔!話劇《前面就是我們的世界》中觸及了一些那個年代知識分子間為求自保不惜出賣靈魂的“劣跡”。雖然沒有賴聲川的話劇《冬之旅》那樣集中火力,但這里的角色卻都是真實的歷史人物,能夠做到不“為尊者諱”殊為不易。如果再聯(lián)想到話劇《冬之旅》的編劇萬方正是曹禺的女兒,這其中的懺悔更有一些意味深長。大時代像一架“絞肉機”,每一個恐懼于這種威脅的人都可能說過違心的話或做過令人不齒之事。今天,站在一個擺脫了這種威脅的時代,去指責被威脅中的人們軟弱,是容易的,卻也是不公道的。人性都是有弱點的,我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向“高大全”看齊,得允許有人軟弱、有人自私、有人茍且偷生。他們也許不是世俗道德標準下完美的“好人”,但也絕不是最壞的“壞人”。真正最邪惡的“壞人”是那些制造出不良社會環(huán)境來考驗人性的人,就像《前面就是我們的世界》中張副部長、李副主任所代表的社會力量,讓高壓下的知識分子發(fā)生精神異化,最終墮入“把人變成鬼”的人間地獄。
與此異曲同工的是近期一部觀賞性極強的韓國電影《暗殺》,影片的商業(yè)元素有目共睹,而看熱鬧之余我們還不應(yīng)該忘記韓國電影人對人性的深刻剖析。電影中的廉碩晉隊長年輕時也是出生入死刺殺日本駐朝鮮總督的抗日義士,被捕后沒有能夠?qū)幩啦磺?,因為對生命最后那么一點兒小貪戀,脆弱地開始成為日寇的間諜。這樣的故事相信在那段戰(zhàn)爭歲月里并不罕見,甚至是多數(shù),畢竟舍生取義者是稀罕人才會被尊為“英雄”并號召大家學(xué)習(xí)。電影《暗殺》的“三觀”極正,謳歌了那些為民族獨立獻出了生命的英雄,也沒有讓任何一個“反面人物”活到電影散場以后??捎幸馑嫉氖琼n國導(dǎo)演在影片最后,讓“大反派”廉碩晉隊長一度逃脫法律制裁,再安排正面英雄人物“代表人民代表黨宣判狗韓奸死刑”,還在實施私刑之前問他“為什么要出賣自己的同志”?這時“大反派”廉碩晉隊長的回答既絕望、無奈又耐人尋味:“我不知道啊,我沒想到會解放啊!”
在那樣一場曠日持久又力量對比非常懸殊的侵略戰(zhàn)爭大背景下,曾經(jīng)英勇的殺手也會脆弱到好死不如賴活著,也會因為對本方陣營中的某些現(xiàn)象不滿而喪失斗爭到底的信心,進而在悲觀的預(yù)期下為了自己的安全徹底倒向敵方。是的,英雄應(yīng)該歌頌,韓奸應(yīng)該惡有惡報,韓國電影人也選擇了這樣的“政治正確”。但同時也流露出了淡淡的憂傷和更深一層的反思:為什么要用這么極端嚴酷的環(huán)境來考驗人性?如果沒有這場殘酷的戰(zhàn)爭,不僅不會犧牲那么多英雄兒女,也就可以讓許多潛在的“反面人物”免于毀滅在人性的“生態(tài)災(zāi)難”中。
話劇《冬之旅》和《前面就是我們的世界》的時代背景雖然不是侵略戰(zhàn)爭,但扭曲人性的力量絲毫不遜于戰(zhàn)爭時期,所以連巴金老人在劫后余生的歲月里都要寫下真誠懺悔的《隨想錄》。人,是因為意識到自己有“罪”才懺悔,而“罪”是以主流價值觀所判斷的“對”來界定的。而我們往往忽略了一種可能性,就是營造一個不要人人自危、不要過關(guān)站隊的和諧社會。要知道,很多“惡之花”本來可以不開放,卻被特殊的社會和時代土壤滋生出來。一個在極端環(huán)境下考驗人性的社會和時代,總是會給人們帶來更多的災(zāi)難和更久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