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未央
一場轟轟烈烈的大閱兵,讓一句原本鮮為人知的古語一下子深入人心了,這就是:“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意思是說沒有人不肯善始,但很少有人善終。忽然覺得這句話用來評價電影《烈日灼心》其實也是極好的。
這樣說,首先是因為電影《烈日灼心》改編自小說《太陽黑子》且原本就用過《太陽黑子》和《不法之徒》兩個曾用名,最終才改成現(xiàn)在這個名字——《烈日灼心》。在這個影片名不斷更改的過程中,迫于各種各樣的禁忌與壓力,小說原作者須一瓜和導演曹保平的“初”心也在不斷地“走形”,最“終”落得個“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的結(jié)果。
第一次看《烈日灼心》,對于電影結(jié)尾突然冒出個真兇實在大惑不解,心想這不是等于用一個新的事實論據(jù)推翻了前面用九十九個論據(jù)來論證的論點嗎?開始還懷疑是不是我沒看懂導演深刻的別有用心,待到第二遍看完《烈日灼心》以及看到很多評論人的同感,我才確認這個蹩腳的尾巴是真的畫蛇添足。
從小說《太陽黑子》到電影《烈日灼心》,雖然限于篇幅導致有些人物和情節(jié)線索被略去或者被弱化,但是主旨和精華應該還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人性十分復雜,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三個“激情犯罪”的年輕人辛小豐、楊自道、陳比覺,在犯下大罪后的七年時間里,一邊東躲西藏、茍且偷生,一邊歷盡煎熬、將功補過??墒欠ú蝗萸?,任憑你再怎么舍生忘死、見義勇為、積德行善,也不能把曾經(jīng)的罪行一筆勾銷。只要罪行敗露、真相大白,最終還是要接受法律的制裁。
白居易詩云:“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驼l知?”人的一生要蓋棺論定,蓋棺之前,善惡往往都在一念之差,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思想上差之毫厘,行為上可能就謬以千里。如果尺度許可且須一瓜或曹保平再狠一點,在伊谷春查明真相之前,讓辛小豐在執(zhí)勤中英勇犧牲,讓楊自道在見義勇為中獻出生命,那我們又該怎么評價他們呢?最重要的是,這樣的故事在生活中并非不可能發(fā)生。
所以,電影里警長伊谷春對辛小豐說的那一番關(guān)于法律的論述與感慨格外動人:“我很喜歡法律。我認為法律是人類發(fā)明過的最好的東西。你知道什么是人嗎?在我眼里,人是神性和動物性的總和。就是它有你想象不到的好,更有你想象不到的惡,沒有對錯,這就是人。所以說,法律特別可愛。它不管你能好到哪兒,就限制你不能惡到?jīng)]邊兒。它清楚每個人心里都有那么點臟事兒,想想可以,但做出來不行。法律更像人性的低保,是一種強制性的修養(yǎng)。它不像宗教要求你眼高手低,就踏踏實實的告訴你,至少應該是什么樣兒。又講人情,又殘酷無情?!?/p>
《烈日灼心》的主題就這樣建立在了“人性”的堅實土壤上,所以深刻,所以耐人尋味。如果再加上因為電影篇幅所限無法展開的房東故事,以及因為演員被封殺而不得不忍痛割愛的陳比覺的故事,這種對人性開掘的廣度和深度會更加豐富。即便如眼下這樣呈現(xiàn),《烈日灼心》也已經(jīng)稱得上是同類型國產(chǎn)電影中的翹楚,只是結(jié)尾那一筆畫蛇添足反而弱化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上述人性命題的闡述與思考。
《烈日灼心》如預期收獲了票房和口碑的雙豐收,即使有一些客觀條件造成的遺憾,大家也心照不宣地予以了理解。關(guān)于電影的討論,熱鬧過后,有一個電影延伸出來的社會話題并沒有得到觀眾充分的重視,那就是關(guān)于死刑的存廢問題。
很多西方發(fā)達國家已經(jīng)廢除了死刑,包括像“奧斯陸槍擊案”那么罪大惡極的兇手如今都好好地活在監(jiān)獄里。還有和《烈日灼心》驚人相似的南京德籍奔馳公司高管普方滅門案:四個二十歲上下的蘇北沭陽青年民工潛入高檔別墅區(qū)普方家中盜竊被發(fā)覺后,因為語言不通又怕罪行敗露殺害了包括兩個孩子在內(nèi)的這一家四口,最后普方的母親來中國處理后事,卻向法庭請求不要判處四名罪犯死刑,還呼吁建立了“普方基金”用于改善罪犯家鄉(xiāng)的教育以杜絕更多類似犯罪。這一類故事都是基于這些國家的道德信仰、文明程度之上的一種法制理念。而關(guān)于死刑的威懾力能不能有效地降低社會的惡性犯罪率,以及判處罪犯死刑的意義與價值,法學界的爭論一直喋喋不休。
很顯然,在現(xiàn)階段的中國,廢除死刑是不現(xiàn)實的。但是《烈日灼心》中辛小豐、楊自道、陳比覺這三位主人公以他們的行為拷問著這個社會:除了我們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站在遇害者的立場、心理上無法接受殺人不償命的結(jié)果以外,純粹以法律的理性考量,對于這樣三個自身已經(jīng)完成救贖、積極為益社會的人,再處以死刑已經(jīng)沒有太大的意義和必要性了,這也是那些廢除了死刑的國家的法律邏輯。
在我看過的國產(chǎn)電影中,懲惡揚善的浩如煙海,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甚至以暴制暴的也不勝枚舉,甚至關(guān)于道德救贖的也有不少。殺人償命,不僅是全社會的通識,也是幾乎所有電影的基本邏輯。像《烈日灼心》這樣能讓觀眾去思考死刑意義的,好像還真是鳳毛麟角。
當然,按照中國社會的現(xiàn)狀和文明程度,現(xiàn)階段保留死刑的威懾力是必不可少的,畢竟這樣自我救贖的罪犯還太少太少。但是《烈日灼心》非常寶貴地把我們帶向了這種大眾很少去主動進行的法律思考。很多很多年以后,當中國的法律實踐劃時代地進步到“廢除死刑”的那一天,應該會有人重新想起、重新提到這部《烈日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