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不懂“?！钡纳?/h1>
2015-09-10 07:22:44費里尼
南都周刊 2015年1期
費里尼
上海，這個令全國人民又愛又恨的城市，這回成了馬走日演繹自己作死故事的背景發(fā)生地。姜文的鏡頭里，“上海”比近年其他描寫上海的電影，少了幾分“車墩（位于上海松江的影視基地）”感—即便在著名的李安的《色，戒》里，揮之不去的車墩感也在很大程度上敗壞了我的胃口—影影綽綽的外灘輪廓線、著名的外白渡橋英倫味道十足的鐵欄，輔以電玩感十足的迷離色彩，讓《一步之遙》徹底淪為一部姜文同學(xué)可以自嗨到無以復(fù)加的壯陽片。
的確有隱喻，有些還不乏精彩;也不算難看，哪怕你不是他的死忠粉。但是從一個上海觀眾的視角看去，拿“上海”說事且“站著”把鈔票賺去的《一步之遙》，距離上海的“真相”，或僅一步之遙，但永無可能最終觸及。
這不是姜文在意的事情，卻是我不得不吐槽的問題所在。
這是一部“大院片”。
大院，在那些部隊駐扎的城市里，“大院”是一個特別的飛地。它指代著神秘、禁忌、不可言說，與你一墻之隔卻咫尺天涯，一步之遙卻差之千里?！按笤骸焙汀按笤骸敝g或許遠(yuǎn)隔重山，然卻符號相近，氣質(zhì)仿佛。
在上海，我非常熟悉來自大院的孩子。我童年生活的五角場，海陸空三軍駐地麇集。在我念書的同濟(jì)中學(xué)，大院的孩子與里弄城市貧民的孩子混雜。“他們”有著鮮明的特色：喜歡軍綠裝便服，說國語，男孩子動物兇猛，女孩子敢愛敢恨。大院的孩子有著我們“地方上”小屁孩無法企及的一種歸屬感。他們從翔殷路第二醫(yī)科大學(xué)的大門進(jìn)去，從政立路軍崗森嚴(yán)的機場進(jìn)去，從政通路海軍醫(yī)學(xué)系的宿舍進(jìn)去，他們的世界令我們囁嚅、遲疑，欲一探究竟又沉吟再三。
1983年，我上初一。這年的一二九晚會上，初三三班來自大院的孩子們以一曲《喀秋莎》震驚全校，歌倒在其次，全班一律的軍便服才讓人艷羨。那種制服誘惑產(chǎn)生的迷香，在十多年過去后大光明電影院《陽光燦爛的日子》的首映儀式上，我再度嗅到并差點不能自已。
1995年的那次上海首映禮，姜文和王朔都去了現(xiàn)場。那一刻，我強烈地感覺，這家伙和我們中學(xué)里那些大院的孩子們幾乎一個操性—用上海話叫“吞頭勢”。
時間又過去了差不多20年，在《一步之遙》里，姜文同學(xué)的“大院感”非但沒有隨著歲月圓潤，反而愈加地“夾生”。此話怎講？電影里，王志文扮演的王天王在片場教馬走日用上海話讀“老老實實做人，認(rèn)認(rèn)真真演戲”，馬走日鸚鵡學(xué)舌，令我忍俊不禁—我太熟悉這種調(diào)調(diào)了，當(dāng)年大院的很多孩子，完全能聽懂上海話，平素一口國語，真要他開口說上海話或者他自己主動說起，就是這種古怪的調(diào)調(diào)，帶著一種“哭冊烏拉”的味道，你說不上哪個音發(fā)得不到位，但整體完全不是那回事情。
大院的孩子也分類別，生于上?；蛘吆苄【碗S軍來滬的，上海話熟稔，如果不穿軍便服基本與我們城市平民的孩子無二致;三觀及語言功能基本成型后來滬的，就是姜文同學(xué)的“吞頭勢”，他們帶著一種驕橫在校園里行走，性格張揚令人側(cè)目，一種恍若天生人種領(lǐng)先般的優(yōu)越感躍然臉上，無論如何掩飾不住。他們荷爾蒙充盈，杵在那里不作言語就像一件作案工具。他們給我一種領(lǐng)袖一聲號令就可能隨時上來請我們吃生活（挨揍）的腔調(diào)。
姜文總是用“陽光燦爛”的角度看待世界，但這個世界用“明亮”和“陰暗”兩分法是看不清楚的。
他們來自大院，來自飛地，感覺就像是從突然蒞臨城市上空的巨大UFO里下來的外星來客，恣肆放縱不計后果。不過好在我們一直認(rèn)為，他們終究是會走的。
姜文的大院片《一步之遙》里，兩個上海人—其實算一個半—的出現(xiàn)，多少挽回了一點上海味道（雖然姜文未必在乎）。
王天王—王志文，他像同濟(jì)中學(xué)里某個上海土著家庭的孩子，用上海話思維，雖然向往大院生活，跟著大院的孩子學(xué)了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京片子，但關(guān)鍵時刻不自覺蹦出的“冊那”還是暴露了真實的質(zhì)地。對上海觀眾而言，他的出現(xiàn)是一種水到渠成的莞爾，讓我多少消解了一點影片開始之后的違和，讓我覺得在一間掛了羊頭的店里畢竟還是品出了一點羊肉的膻味。
另外半個上海人自然是“很有學(xué)問知道赫胥黎”的齊老師洪晃。片中她的上海話微微有點夾生，但聽得出她的淵源，上海話之于她幾乎不算母語了，但她能順利地拾起來—而且由于離開上海話語境太久的緣故，她的腔調(diào)里反而神奇地保留了一點老底子上海話的意蘊，要知道這本該是《阿飛正傳》里潘迪華的style啊。如果要在當(dāng)年班上的大院生里選一個類型對應(yīng)，洪晃就是那種介于院內(nèi)院外的半拉子女生，她幾乎要走出去了，結(jié)果又回轉(zhuǎn)，它兼具上海女生的綿細(xì)，又不失大院的豪邁，她會說“觸氣、冊那”，也不怵蹦出一句“丫挺”?！兑徊街b》幾乎把她定格為標(biāo)準(zhǔn)傳說版的“上海丈母娘”了，但影片最后汽車追逐戲里的重機槍掃射馬走日，又讓她變身喜感的夜叉。姜文對這半個上海女人的塑造，隨心所欲，步調(diào)失當(dāng)，不如王天王人格穩(wěn)定。
腳高腳低，深深淺淺地行路，容易踏空扭到腳踝。李宗盛年屆六旬推出《山丘》，深刻表達(dá)了一個繞到山丘背后發(fā)現(xiàn)一腳踏空的老男人的自詡。老男孩姜文距宗盛大哥一步之遙，盤桓青春期不愿歸去的心思卻不遑多讓。他老了，沉浸在大院的世界無法自拔。他搞不清爽墻外“?！钡氖澜?，但這不妨礙他拿“海”說事扒分（上海話謂之“賺錢”）。
一個全國人們愛恨交加的地方，沒點人盡可那啥的氣質(zhì)，如何撐得起海納百川的名頭呢。上海百多年來是冒險家的樂園，更是意淫者的樂園，來沒來過的上沒上過的，誰都可以口若懸河侃侃而談。上海從來不是一個常量，它對誤讀胸懷憤懣又無計可施，久而久之安之若素，任何腹誹最后皆化為補藥。這是上?；瘧崬榱α康臍舛取?/p>
一步之遙，不僅是一個大院與院外距離的闡釋，更是一種哲學(xué)意味的悲天憫人——一步這么近，又那么遠(yuǎn)。猶如我們和美領(lǐng)館的距離，我從高墻外經(jīng)過，門口武警威武。從法理上，墻內(nèi)與我一步之遙，卻是他國之飛地。我欲乘風(fēng)飛躍，無奈肉身沉重，動彈不得。這是我們的宿命。
世界紛繁多變，大院卻依然高墻森森。院子里有一個不愿意長大的孩子，他青春期綿長到令人絕望。今天，他拍了一部以墻外的世界為標(biāo)簽的電影，像赴一場蓄謀已久的藝考。他帶了一張抄滿密密麻麻蠅頭小楷的小抄，他頻繁致敬到近乎變態(tài)地cosplay。監(jiān)考老師搜出了那張小抄，小抄居然還有標(biāo)題，叫：一步之遙。
《太陽照常升起》里有一個小大院，氛圍也很浪漫。
《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孩子身上的軍裝是脫不下來的。
大院里孩子的煩惱比較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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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有隱喻，有些還不乏精彩;也不算難看，哪怕你不是他的死忠粉。但是從一個上海觀眾的視角看去，拿“上海”說事且“站著”把鈔票賺去的《一步之遙》，距離上海的“真相”，或僅一步之遙，但永無可能最終觸及。
這不是姜文在意的事情，卻是我不得不吐槽的問題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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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在那些部隊駐扎的城市里，“大院”是一個特別的飛地。它指代著神秘、禁忌、不可言說，與你一墻之隔卻咫尺天涯，一步之遙卻差之千里?！按笤骸焙汀按笤骸敝g或許遠(yuǎn)隔重山，然卻符號相近，氣質(zhì)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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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的那次上海首映禮，姜文和王朔都去了現(xiàn)場。那一刻，我強烈地感覺，這家伙和我們中學(xué)里那些大院的孩子們幾乎一個操性—用上海話叫“吞頭勢”。
時間又過去了差不多20年，在《一步之遙》里，姜文同學(xué)的“大院感”非但沒有隨著歲月圓潤，反而愈加地“夾生”。此話怎講？電影里，王志文扮演的王天王在片場教馬走日用上海話讀“老老實實做人，認(rèn)認(rèn)真真演戲”，馬走日鸚鵡學(xué)舌，令我忍俊不禁—我太熟悉這種調(diào)調(diào)了，當(dāng)年大院的很多孩子，完全能聽懂上海話，平素一口國語，真要他開口說上海話或者他自己主動說起，就是這種古怪的調(diào)調(diào)，帶著一種“哭冊烏拉”的味道，你說不上哪個音發(fā)得不到位，但整體完全不是那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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