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豬
明明是親兄弟
多年前,每年春節(jié)回老家陪奶奶過年,父親總會去商場買一桶紅星二鍋頭。那種10斤裝的大桶,拎著上客車下客車,到了一個小城鎮(zhèn),還要倒一次車,非常麻煩。
但父親總是不厭其煩,酒是每次回去必帶的,其他都可忽略。
那酒,是帶給大伯的。
小時候不曉得大伯比父親大幾歲,看上去,要大許多。他們的面貌倒是有幾分相似,都是濃眉大眼、棱角分明的男子,氣質(zhì)卻有天壤之別。父親是武裝部的干部,衣著得體、氣宇軒昂。而大伯,我在冬天見到他,永遠穿一件灰撲撲的舊棉襖,面容也是黝黑的,額頭上早早就有了深深的皺紋。
吃飯的時候大伯會喝點酒,很陶醉于父親帶回去的高度二鍋頭,說這才像酒。
那種高度酒,平常父親是不喝的,但每次和大伯一起,他會喝上兩杯,至微醉。
他們一起喝酒的時候有少少的對話,關(guān)于村里的人和事。大伯話少,說話又慢,常常是父親問起來,他答兩句。若父親不開口,兩人便沉默,沉默地對飲著。
到多年后,對大伯的印象也僅限于此。原本見他就少,大伯又那么寡言。到了多年以后,我才醒悟其實那時父親和大伯都還年輕,也不過三十多歲,大伯其實只是比父親大了兩歲多,是農(nóng)村勞苦的生活,讓他早早就蒼老了。
有時我會疑惑大伯和父親的感情,明明是親兄弟嘛,交往卻那么少,也不覺得有多親。不像我們這一代的兄弟姐妹,小時候打在一處,大了親在一處,即使相隔遙遠,電話信息也向來不斷。而我記憶中很多年,大伯卻從不曾去過我們家。
也不過是200公里的路程。記得我曾經(jīng)問過父親,父親想了想說,大伯不愛出門,一輩子沒出過門,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老家的縣城了。
我不是太能理解這種生存空間的窄小,但之后也沒有再問過,只是再回老家,已經(jīng)曉得替父親去給大伯買二鍋頭,大桶裝的。
大伯不能再喝二鍋頭的時候,我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了。那時奶奶早已去世,父親也已經(jīng)退休,大伯更是徹底成了老人。他依然消瘦,眼神越發(fā)混濁,花白的頭發(fā)永遠是凌亂的。每天早飯后,他會牽著兩只羊去野外放,午后牽回來拴在院子中,下午無事,便和村里的老人一起蹲在墻根下曬太陽。偶爾他會抽那種很長的煙袋。
因為家里買了車,再回老家,我們會帶一些家里退換下的家電、舊衣服或者一些廚具、小家具。
大伯那三間簡陋的房子里,漸漸堆滿了我熟悉的物件,待在其中,倒有了些許家的感覺。
對那些舊物,大伯都樂于接受,他很知足。只是那一年的二鍋頭,雖然買了最貴的,大伯也只咂咂嘴惋惜,說不能喝了,啟民不讓喝。
啟民,是村里早些年的一個醫(yī)生,后來去鎮(zhèn)上開了家小診所,村里人有個頭疼腦熱,都會去找他,他開的藥便宜,也頗管用。大伯倒是頗信他的話。
父親沉吟良久,說:“還是去市里的醫(yī)院看看吧?!贝蟛难欣厦?,經(jīng)常會疼,有些年頭了,有時候沒有感覺,疼起來的時候很要命,還經(jīng)常會頭暈。
大伯搖頭,“這點病也要不了命,再說醫(yī)院不好,沒病也看出病來?!?/p>
父親就不再說什么。回去的途中,父親說:“你大伯很倔的,自己定了的事,兩頭牛都拉不回來?!?/p>
我在后視鏡中看了父親一眼,其實父親也是寡言的人,平日里,也很少說起大伯,這樣的評價,好像是第一次。
父親便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目光略有飄忽,似是想起什么。
回到家不久,父親便聯(lián)系了市里一位有名氣的骨科醫(yī)生并帶回了老家。檢查結(jié)果,大伯是骨結(jié)核,另外還患有高血壓,血糖也超標。
這個結(jié)果讓大伯氣憤起來,這哪是農(nóng)村人的?。侩娨暽?,富態(tài)的城里人才會患高血壓、糖尿病。
但大伯就是患上了,醫(yī)生開了一些藥,也叮囑了注意事項,更強調(diào)大伯煙酒都必須斷了。
大伯悶悶地不吭聲。大媽偷偷說:“他就這脾氣,不吭聲,就表示認可了?!?/p>
他們都老了
那以后,回老家的包裹中,再也沒有了二鍋頭,而是換成大包大包的藥物。父親每次都是自己拿了醫(yī)??ㄈゴ笏幏堪阉庂I齊,然后戴著老花鏡把服用方法寫在一張紙上,字寫得很大,回去后,會叮囑堂哥好多次,按時給大伯服藥。
身體稍稍好轉(zhuǎn)的時候,大伯還是耐不住對酒的貪戀,打擦邊球,開始喝那種地方產(chǎn)的廉價啤酒,一兩元錢一瓶,每次喝一兩瓶。
我們都勸他,還是不喝的好。
父親卻不勸,說:“想喝就喝點吧?!比缓笪覀冊倩乩霞遥囎拥暮髠鋷镉珠_始多了成箱的青島啤酒。
在我曾經(jīng)有一次試圖勸阻的時候,父親幽幽地說:“快70歲的人了,又活不了兩輩子,不管他了。再說,也就是點兒啤酒,沒有大礙的?!?/p>
父親那幽幽的口吻,讓我的心難受了一下,父親何嘗不也是快70歲的人了?頭發(fā)不覺花白成了大伯的樣子,手背有了老年斑,身體早已不再強健,天冷的時候便會飽受支氣管擴張的折磨……而曾經(jīng)喜歡的度數(shù)溫和的白酒,也是早早被醫(yī)生禁止了,每天晚上只能用一杯紅酒略緩酒癮。
他們都老了。在一起,話依然是少少的,少少的話語中,翻來覆去也只是重復(fù)的叮囑,好好吃飯、按時吃藥、有事打電話。
但大伯,從來沒有主動給父親打過電話。母親常感慨,大伯是天底下最省事的農(nóng)村親戚了。母親的好多同事,有農(nóng)村親戚的,總是不堪其擾,以借錢者和進城打工借住者居多。大伯卻在那么多年里,連我們的家門都不曾登過,更別說有事煩擾。記得有一年回老家時,父親跟大伯發(fā)了脾氣,因為我唯一的堂姐出嫁,大伯竟然沒有給父親說。我的堂姐,在很多年里和奶奶睡在一張床上,很小就陪伴和照顧奶奶的起居,可是在出嫁的大日子,我們卻都沒有回去。
父親生了氣。大伯的言語還是緩緩的,說:“你們回來也是花錢,在外面賺錢哪有那么容易?刮風(fēng)下雨的都得去上班,還得看人臉色。平常買米買面的都要自己花錢,房子又貴。不比我們,自己地里都有,連油都是自己打的,天不好就在家睡覺,老天爺都管不著……農(nóng)村人,比你們活得容易?!?/p>
我愕然。那是我第一次聽大伯說那么多的話,也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觀點,忽然覺得那么多年對大伯和他們那種生活的同情有些蒼白。連父親都不知該說什么,囁嚅片刻嘀咕一句,“不管怎么都該說一聲的?!?/p>
我卻由此信了,大伯真的很倔,倔強地活在自己的性情里。
大伯的初次登門
沒想到是生活中一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父親,身體先出了大問題。常規(guī)體檢中查出了食道癌,在省城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
父親手術(shù)后回到家,才告訴了大伯。于是,大伯第一次去了我們家,帶著全家人,租了一輛面包車。車里塞滿了成袋的大米、白面及花生油、土雞蛋,甚至堂哥自家大棚里的黃瓜茄子……
因手術(shù)后進食困難,父親瘦得厲害,堂哥進門后,看到父親,背過身去便落了淚。
唯有大伯很平靜,拿了凳子在父親對面坐下,問父親:“吃不下東西?”
我跟大伯解釋這種手術(shù)的弊端,會在很長時間里影響進食。
大伯沒有聽完,便搖頭打斷我,對父親說:“別聽醫(yī)生說的那些,只管吃,只要能吃飯,什么病都不怕。你就只管吃飯,不吃藥也沒事?!?/p>
疾病的折磨讓父親極其憔悴,但大伯的初次登門,還是讓他很激動,用力點頭。
大伯卻兀自在那里說:“你聽我的,好好吃飯什么事沒有。你就不該去做那個手術(shù),受那個罪干嗎,凈是醫(yī)生唬人……我要早知道,決不讓你去挨那一刀。換了我,死活也不去,受罪還花錢,不如都吃了,就能好了……”
父親忍不住笑了,而我忽然發(fā)現(xiàn)大伯原來也會這樣絮叨,反復(fù)嘮叨同一個觀點,怪父親去做手術(shù)、受罪。無論我怎么解釋,他都不認可。
那天中午,父親吃了手術(shù)后最多的一頓飯,幾乎是在大伯的強制之下。大伯態(tài)度堅決地對父親說:“吃了吐,吐了就再吃!把當兵的本事拿出來,慢慢就能好了?!?/p>
吃飯這件事,父親并不聽醫(yī)生的,卻聽了大伯的。
但堅強和耐力并沒有控制住父親的病情,一年后,癌細胞轉(zhuǎn)移到淋巴,父親再次入院,且情況非常糟糕。大伯急匆匆趕去醫(yī)院的那天上午,父親已經(jīng)進入昏迷狀態(tài),被送到了重癥監(jiān)護室,無法探視。
大伯在封閉的監(jiān)護室的門外愣愣站了許久,不管我們?nèi)绾蝿駥?dǎo),他不離開,也不說話,直到夜晚,才被堂哥硬拉走了。
兩天后,父親去世。按照父親的遺愿,我把他帶回了老家。
守靈的那晚,大伯拿了一把凳子坐在父親棺木旁的角落里,不說話,就那么坐著。隔一會兒站起身過去握一握父親的手,看父親手中的小元寶是否握得牢固;整理一下父親的衣服,看每一??圩邮欠窨酆谩槐楸闄z查過,才會坐上一小會兒。隔上幾分鐘,又會站起來。
長明燈幽幽地亮著,淺淺的燈火里,大伯的神情是平靜的,看不出任何痛苦,也沒有一滴眼淚。只是這個80歲的老人,面容越發(fā)顯得蒼老和憔悴。
就那樣送走了父親。上完三天墳,離開的時候,大伯正牽著他的羊沿著村中的石板路朝野外走去。他走得很慢很慢,那緩緩而行的背影,讓我有疼痛的窒息感——和父親的身影是如此相像,他穿的,又是父親曾經(jīng)穿過的一件藏藍色的羽絨服,更是相像到幾乎難以分辨。
走到村口時,大伯停下來,轉(zhuǎn)頭朝北邊看了片刻。那是父親墳?zāi)沟姆较颉?/p>
大愛不言
隔一年清明,回老家給父親上墳,遠遠看到墳邊兩株小青松郁郁蔥蔥地長了起來,大伯蹲在樹旁,用手拔著幾棵春天里長起的荒草。墳土攏得很齊整。大伯的兩只羊,就在不遠的草坡上悠閑地吃草。
擺上祭品,大伯什么食物都沒有碰,只是倒了兩杯酒。
“是好酒吧?”他問我。
“是,好酒,父親以前愛喝的?!蔽掖鹚?。
大伯點點頭,彎下蒼老的身軀慢慢傾灑在碑前?!昂劝?,”他說,“沒有人管了,想喝多少喝多少?!?/p>
我的鼻子一酸。大伯忽然直起身來問我,“那時候,你干嗎非把他送到那個地方去,不讓見最后一面?”
我一愣,半天才意識到他說的是重癥監(jiān)護室。過了那么久,他還記著。
“那到底是什么破地方?”他喚了一聲我的小名,他說,“你當時怎么想的,把他送到那里去?”
我當時……當時只想做最后的努力,能留住父親的生命,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可是,我要如何對他說?他是如此計較,始終耿耿于懷。
“大伯……我……”
他擺擺手,不再看我,自語道:“都不在他身邊,他一個人多害怕呀?!比缓笪艺痼@地看到有混濁的眼淚,在他眼中緩緩流出,沿著他面容間遍布的皺紋縱橫。
在父親離開半年后,他哭了。而他的眼淚并不是因為父親的離開,這個年紀,用他的話說,生死的事,早就看開了。讓他疼痛的,只是最后一刻,他不能陪在父親的身邊。
為此,他怨我,不能釋懷。
我的心再一次疼起來,想起父親手術(shù)后在病房,說起的那件久遠往事。
當年,父親和大伯一起報名應(yīng)征入伍,大伯的條件更好一些,被接兵的首長一眼看中,兩個人都可以走。奶奶卻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僅有的兩個兒子同時離開,痛哭不已。后來大伯對父親說:“你走?!闭f完大伯就沒了蹤影,一直到父親走的時候,才不知從哪里跑回來,又對父親說:“走吧,家里有我?!?/p>
前前后后八個字,定了結(jié)局。
就這樣,父親走了,大伯留下來,兩個人的命運從此天差地別。父親一直在部隊升到團級,轉(zhuǎn)業(yè)到市里,娶了媽這樣一個城里女子,生活優(yōu)越安逸。大伯留在農(nóng)村挨生活,照顧奶奶,成家后生了四個孩子,生活多年貧困拮據(jù)——所有這些,在漫長的光陰里,父親沒有提起過,大伯更沒有,好像很多年前并不曾有這件事發(fā)生。大伯從不曾有任何遺憾和抱怨,甘心任命地沉淀在這樣一種命運里,默默地,靜靜地。一如當年,他的擔(dān)當和父親的接受,那么自然而然,順理成章。
或者,大伯知道,若他委屈抱怨,父親在外面必不能活得心安。也或者,對他們的感情而言,原本,就沒有誰付出誰虧欠這一說。
這就是他們的感情吧,有生之年,他們相處的時間有限,更沒有過什么關(guān)于情感的對白和承諾,只是一對尋常的兄弟,小事不擾,大愛不言。我知道在這個年代,這種感情方式真的有點老了,老得我們無法理解無法明白,可是青松樹下,這一種陳舊的老感情,卻碰得我的心,這般蕩蕩地柔柔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