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以存
1841年,縱橫西北大漠的清一等果勇侯、湖南提督楊芳,來到東南沿??箵粲④?。孰料“夷人”炮火既猛烈且精準,令這位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百思不得其解,疑為邪法外道,于是,他依從祖訓,廣集“婦女溺器”以作破敵制勝的法寶。
果勇侯的戰(zhàn)果可想而知,時人嘲之曰:“楊枝無力愛南風,參贊如何用此公。糞桶尚言施妙計,穢聲長播粵城中?!痹妼懙煤芮纹?,惜乎于戰(zhàn)事無補。舞文弄墨嘲笑敗將,容易;赤膊上陣持刀殺寇,卻難。
以楊芳的經(jīng)歷、見聞,后人卻很難苛求于他,只能為這個歷史時代而悲哀。不過,我們卻不能忘記,此時出現(xiàn)了一部俞萬春所寫的《蕩寇志》小說,創(chuàng)造出許多新奇的武器,讓人很難相信,它與糞桶御敵妙計同時、同地。
《蕩寇志》里有特種船舶曰沉螺舟:“此舟形如蚌殼,能伏行水底。大者里面容得千百人,重洋大海都可渡得,日行萬里,不畏風浪。人在舟內(nèi),里面藏下燈火,備足干糧,可居數(shù)月。進出之處,用瀝青封口,水不能入。今在內(nèi)河,只須照樣做小的,藏得百十人足矣?!?/p>
今天的讀者,會下意識地聯(lián)想到潛水艇。在那個時代,不詫異于英軍的船堅炮利,而別出心裁制造“能伏行水底”、“重海大洋都可渡得”的沉螺舟,誰說中國人對海洋只有敬畏與退縮?
當然,作者俞萬春超人的想象,確實令人哂笑不已。哪怕略具科學常識的小學生,也會毫不遲疑地斷定:這玩意兒完全不可行!玄想之于科幻,根本就沒必要去舞弄高深晦澀的術語、公式,且抄錄法國著名科幻小說家儒勒·凡爾納的兩段文字來看看:“巴比康、他的旅伴們和他打算攜帶的兩條狗,二十四小時要消耗二千四百升氧氣,換句話說,差不多七磅氧氣。所以炮彈里必須時常換空氣……我們可以把問題歸納一下:氮氣仍舊不動,只要制造失掉的氧氣和清除呼出的碳酸氣就行了。沒有比利用氯酸鉀和苛性鉀更容易的了?!保ǚ矤柤{《從地球到月球》)“本生電池的裝置雖然簡單,但電力很強,經(jīng)驗證明,確實如此。產(chǎn)生出來的電傳到后面,使面積很大的電磁鐵對杠桿和輪齒組成的特殊機構所起的作用,轉動推進器的輪軸,全船于是就走動了。推進器的直徑是六米,渦輪的直徑是七米半,每秒鐘可轉一百二十轉……可以有一小時五十海里的高速度。”(凡爾納《海底兩萬里》)
依俞萬春的“仿生學”,沉螺舟形制如蚌殼,便也能像蚌殼那樣“伏行水底”,蚌殼到底怎么“伏”怎么“行”,他是不懂呢,還是根本不關心?——后人無從猜測。舟行水下,需要防水,于是俞萬春用瀝青將沉螺舟密封,至于人與燈火,因為有空氣也密封其中,在他想來,應該毫無問題吧。
俞萬春生于1794年,《蕩寇志》創(chuàng)于道光六年(1826),成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凡爾納生于1828年,《從地球到月球》與《海底兩萬里》分別發(fā)表于1865年與1869年。二者相差大約三十年。
就凡爾納的坐標系看,西方科技的突飛猛進,不僅引領第二次工業(yè)革命到來,而且也為他科幻創(chuàng)作的爆發(fā)儲備了足夠的能量。在他之前,法國化學家拉瓦錫于1777年發(fā)現(xiàn)了氧氣。至于潛艇,據(jù)說多才多藝的達·芬奇就曾構思過“可以水下航行的船”。美國獨立戰(zhàn)爭時,以手搖曲柄螺旋槳操縱的潛艇開始應用于軍事領域。而電呢,十八世紀的富蘭克林發(fā)明了直刺蒼穹的避雷針。1821年,法拉第發(fā)明了電動機,十年后,他又制成了圓盤式發(fā)電機。盡管這些發(fā)明尚不完備,不能馬上投入實際應用,但畢竟開啟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大幕尚未完全拉開,凡爾納敏銳地預見了舞臺上即將展現(xiàn)的絢麗——有意思的是,就在這兩部小說出版之際,大洋彼岸的愛迪生開始了他傳奇的發(fā)明之旅。
有了如此根基,在絕大多數(shù)幻想已變成現(xiàn)實的今天,后人再回望凡爾納,幻想已不復存在,其科學性依舊令人驚嘆?!逗5變扇f里》的描述仍可以讓今天的普通人對潛艇有最基本最直觀的了解,1998年第十期的《科幻世界》更是從宇航員人數(shù)、航速、航時、降落地點、發(fā)射點等方面比較凡爾納的《從地球到月球》與美國阿波羅計劃,得出結論:“基本事實是,在人類航天進入實施階段后,某些技術細節(jié)與凡爾納的預言驚人地相似。”
俞萬春的坐標系則是,在他出生前一年,英國派遣使臣馬爾戛尼來到中國,要求與中國通商。乾隆皇帝拒絕了這個“無理”要求,他自負地說:“天朝物產(chǎn)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钡煌ㄖ形牡鸟R爾戛尼仍然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日記中寫道:“清政府的政策……只知道防止人民智力進步”,因而,中國只“不過是一只泥足巨人,只需輕輕一抵就可以把他打倒在地”。
《蕩寇志》成書之后,到《從地球到月球》及《海底兩萬里》發(fā)表之時,中國的情況,可以參看魯迅的《阿長與山海經(jīng)》:“我們也要被擄去。城外有兵來攻的時候,長毛就叫我們脫下褲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墻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來;再要攻,就炸了!”華夏文明根本不理會西洋文明呼嘯而去,仍在原地休息。
但是,從俞萬春的坐標點回望,世界歷史的坐標系并非遙不可及。天朝上下茫然無所知的“英吉利”、“法蘭西”,早就被標注在康熙時繪制的《坤輿萬國全圖》上了。只不過這幅世界地圖在紫禁城里靜靜地躺了近兩百年,任憑人們遺忘。
鴉片戰(zhàn)爭也不是國人對西洋船堅炮利的第一次體驗,明末清初,西方傳教士帶來了紅夷大炮,最大的戰(zhàn)果,據(jù)說就是擊斃了努爾哈赤。這些洋槍洋炮直到俞萬春經(jīng)歷的鴉片戰(zhàn)爭時,還在被清軍仿制、使用。
從明末清初直到鴉片戰(zhàn)爭,這二百余年間,且不說西洋武器技術突飛猛進,便是中國康熙時的火器專家戴梓,也曾仿制過荷蘭的“蟠腸鳥槍”,更研制出“沖天炮”與“連珠火銃”,尤其是后者,一次可連射二十八發(fā)子彈。唯因機遇不同,“沖天炮”上了征準噶爾的戰(zhàn)場,“連珠火銃”則“未通用,器藏于家”。俞萬春在《蕩寇志》里搜腸刮肚地想象著給奔雷車加裝威力巨大的原始機關槍——“落匣連珠銃”時,他可曾知道戴梓的“連珠火銃”?
不得不佩服馬爾戛尼的“旁觀者清”,對于滿清而言,長期的承平、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與天朝心態(tài),以及相對先進的武器裝備,讓滿清政府將工作的重心不是放在發(fā)展創(chuàng)新上,而是利用壟斷來削弱民眾與潛在對手,以保持相對優(yōu)勢地位。畢竟使用先進武器的成本較高,在沒有競爭需要時,統(tǒng)治者很自然地選擇了這個看似最優(yōu)化的方案。但世界不可能永遠處于滿清政府幻想的低水平,一旦超乎想象的外敵呼嘯而來時,這個看似有效的政策便與滿清政府所謂的優(yōu)勢一樣灰飛煙滅。
挑戰(zhàn)來臨時,每個人都面臨著抉擇。茅海建先生在《天國的崩潰》里講到,朝中大臣,坐而論道時個個高調主戰(zhàn),及至上了前線,先后改弦更張成主和派。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持家與治國,道理好像是一樣的。見別人的武器高妙,便想借過來使喚,御侮不成,鎮(zhèn)壓老百姓還是管用的。這種思維方式,也正與清政府將先進武器秘不示人一致。所以,單純武器層面的“用”,并不如我們想象的那么困難,清政府中最先破繭而出的是“洋務運動”,可以提供證據(jù);但器“用”之于事無補,“洋務運動”同樣也為我們提供了血淋淋的確證。
這完全是病急亂投醫(yī)!大限將至,一切可用乃至無用之物皆有大用。垂死的病人,既寄希望于醫(yī)學權威,也鐘情于江湖郎中與傳統(tǒng)秘方,甚至還寄厚望于巫婆神漢。俞萬春對科學技術的崇信,在同時代人中獨樹一幟,但他也將巫術迷信推至巔峰,跡近于《封神演義》了。
只舉張家道口九陽鐘為例:
希真道:“……那口鐘上的符箓寶箓都包藏先天純陽元炁,善能收攝有情的精神。一聲撞動,方圓九里之內(nèi),但是飛走活物,都如醉如癡,動彈不得。直待一個周時方能蘇醒,卻不傷性命。哪怕你悶了耳朵,都不濟事。只要太陰元精秘字鎮(zhèn)住泥丸宮,便無妨害……本師張真人時常吩咐我說:都箓大法,不到危急時不宜輕用,到得人力不繼之時用了,方不犯天律。正是謂此?!北娙寺犃?,都各駭異。
陳希真及朝廷將官,皆屬天上雷部諸神,功成之后理所當然地得道升天?,F(xiàn)實中的俞萬春,也自號“黃牛道人”,“晚年乃奉道、釋。彌留時,誦《金剛經(jīng)》百遍而逝”。道士驅神仙保國殺敵,是令人啼笑皆非,還是應為之酸鼻?亦或是該披上團結救亡的黃袍?
僅僅局限于“用”,被抽去實質的科學技術,最終只能邯鄲學步。我們固然可以從科學常識上嘲笑俞萬春,我們還知道更為著名、更為“偉大”的科學家如愛因斯坦等,但是,我們在享受他們帶來的福祗的同時,對他們的精神又了解多少呢?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知其科學邏輯上的所以然,卻不知道科學、理性何以然。除了確定愛因斯坦們不是上天神祇下凡外,我們在空調房里談論那超出日常知識與理解能力之外的E=mc2,其實質與俞萬春談論雷部諸神又有何區(qū)別?!《蕩寇志》里,“陶震霆急掛雙錘,取出洋槍,扳開火機,砰然一響正中張清后頸,翻身落馬”,這是《蕩寇志》的進步。到二十世紀,小說《神鞭》津津樂道于手槍代替了“神奇的”發(fā)辮,我們還能歡呼歷史的進步嗎?
如果不切責于俞萬春“致用”之心過于急切,就其對科學的熱忱、對幻想的執(zhí)著,還是皎然突出于群儕之上。除沉螺舟外,俞萬春想象的武器應有盡有:用火機擊發(fā)的洋槍、遠距離定點攻擊的飛天神雷與飛天神鴉、延時引爆的鋼輪火柜、攻守兼?zhèn)涞谋祭总嚕H有原始坦克的范兒)、“引太陽真火燒數(shù)十里之物”的引火鏡……
某些物件,如奔雷車、飛天神鴉等,中國古代兵書中尚有端倪,但那神奇的引火鏡,則完全取法于殊方。傳說阿基米德(書中作“他國巧師亞爾幾默特”)利用拋物鏡面的聚光作用,讓婦女持鏡集中陽光照射入侵敘拉古的羅馬戰(zhàn)艦,將其燃毀。盡管有人不認可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但故事本身的流傳已久。俞萬春不僅了解這個傳說,就其引火燒新泰的描寫來看,他對蘊含其中的天文學知識也不是完全陌生的。
當林則徐開始組織翻譯西方報刊時,當魏源接手林則徐的資料開始撰寫《海國圖志》時,當徐繼畬完成與《海國圖志》齊名的《瀛環(huán)志略》時,俞萬春,這個不知名的讀書人,顯然也在以自己的認知方式,思考著、探索著……他的心路歷程如何,目前尚不清楚,我們只知道,他早年隨父親在廣東任所獲得過一些初步的軍事經(jīng)驗,但那主要是鎮(zhèn)壓少數(shù)民族的反抗,無非是大刀長矛之類。是什么樣的沖動與刺激,讓他相繼想象出如許稀奇古怪的武器?
從情感上來說,俞萬春不愿承認中華文明就此甘拜下風,但他對西洋人在技術上的獨到之處心悅誠服。白瓦爾罕在吳用前公然夸口:“怪得老先生不曉得,只知你那中華呂公車利害。呂公車雖好,卻如何及得我這車法!”吳用也坦然相告:“我在這車上反復要尋他破綻,設法破壞他,委實算計不出?!?/p>
俞萬春不以“女子無才便是德”為然,塑造了一個奇女子劉慧娘。盡管劉慧娘深通中國勾股之術,但仍然對白瓦爾罕執(zhí)之以禮:“久慕先生乃喇啞呢喇之賢嗣,必知《輪機經(jīng)》的來歷,務望指教,幸勿隱瞞?!碑敯淄郀柡贝饝g出“西洋歐邏巴國陽瑪諾真?zhèn)鳌钡摹遁啓C經(jīng)》后,慧娘大喜過望:“我久慕此經(jīng),不意今日得遇,望先生速與翻出,決不相負?!辈⒅刭p白瓦爾罕,另立一帳,撥人去服侍他,手下人都稱白教授,不呼其名。
也許,在“海龜”鋪天蓋地爬上岸的今天,我們對此不以為意,但我們應該再瞄一眼歷史的坐標。1850年,兩名英國人依《南京條約》來福州租賃房屋,剛剛回鄉(xiāng)不久的林則徐聞訊組織士紳,要求效法廣州,驅逐英人。面對巡撫徐繼畬息事寧人的和緩手段,林則徐態(tài)度強硬,聲稱不懼為英人入城而再啟爭端。為貫徹自己的主張,他又聯(lián)絡在京閩籍言官上奏,成為轟動一時的大事件。
驅逐夷人,這在當時屢見不鮮,之所以特地引用這個事件,乃是因為涉及當時得風氣之先的人物:林則徐、徐繼畬。尤其是林則徐,用某些學者的話來說,已近乎于一個神話的存在。有了這樣的坐標系,俞萬春的態(tài)度不是愈發(fā)顯眼嗎?
讓洋人進城,實非違背祖制!林則徐等人不應該忘了,清初幾位皇帝甚至還讓洋人進了宮呢!故宮的法瑯、鐘表等物件,皆非天朝土產(chǎn)。俞萬春津津樂道的“西洋畫法,寫山水最得真形,一草一木,一坡一塘,尺寸遠近,分毫不爽”,拿到《蕩寇志》中可以作軍事地圖使用,發(fā)揮了意大利人郎世寧在紫禁城歷康、雍、乾三朝作宮廷畫師也沒有想到的奇效。只是,郎世寧等傳教士從羅馬千里迢迢東來,最終卻只能以宮廷畫師身份終老于斯,這本身不就很具諷刺意義嗎?
所以,我們可以略嫌武斷地說,西洋器物之“用”,從來就沒有斷過線。且不說《紅樓夢》里“依弗哪”、“溫都里納”及“汪恰洋煙”等洋貨在在皆是。更等而下之的,是老舍先生筆下的唐鐵嘴:“大英帝國的煙,日本的‘白面兒’,兩個強國伺候著我一個人,這點福氣還小嗎?”類似的身影,不僅飄蕩在中國,似乎也滿布于世界各地。
令人略感遺憾卻又絲毫不讓人奇怪的是,俞萬春的種種才思,結晶成的是《蕩寇志》??梢韵胍姷氖牵栌冒淄郀柡蹦酥陵栺R諾的幾件洋兵器之后,“梁山泊”被鎮(zhèn)壓,朝廷“紅腫之處,艷若桃花”,于是免不了再搗鼓起傳統(tǒng)的“修真”“成仙”來。
可見,小說證史,并非虛妄;歷史并非總被封存,它往往在不經(jīng)意之間昭示著現(xiàn)實;而我們讀到的歷史,經(jīng)過精心編撰之后,過分清晰的場景總讓人心存猶疑,甚至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