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鐵

原名吳沛，重慶市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重慶詩刊》副主編，武隆縣作協(xié)主席、文聯(lián)副主席，現(xiàn)供職于武隆縣仙女山旅游度假區(qū)管委會。從1989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紅巖》《重慶文學(xué)》《星星詩刊》《文學(xué)港》《朔方》《芳草》等刊物。著有詩集《隔窗聽雨》。

有的女人趁何伯不留意，也揩揩他的油，用乳房在他臉上蹭一下就跑，他也只做蓄勢欲追狀……我回老家看望父母，途中見王叔在放羊，佝僂著腰身，大約下午四五點鐘左右，陽光斜射下來，使他越發(fā)形單影只……冉爹為將全家遷到我們生產(chǎn)隊落戶，費盡了心思。天剛蒙蒙亮，無論刮風(fēng)下雨，山堡上就會響起他用手提話筒背誦毛主席語錄的聲音……

我的老家在武隆鄉(xiāng)下，一個叫“沙甸子”的小地方，屬大婁山脈賈角山支系。兩列山脈之間形成一個天然河槽，白龍河流經(jīng)十里注入芙蓉江，沿途堆積成了數(shù)不清的小沙甸。在江口芙蓉江電站未蓄水倒灌成湖之前，兩岸稻穗飄香，麻柳樹沿河岸一直向遠(yuǎn)方延伸，這條河

溪是我們小時摸魚戲水的天堂。歲月易逝，那些散落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物趣事也逐漸失去光澤，直到湮滅、物是人非。近些年不斷傳來我的父輩一一離世的消息，每當(dāng)想起他們在這片土地上艱難的生活，就熱淚盈眶，心生悵惘。他們經(jīng)歷了多少屈辱，他們也奮斗過、抗?fàn)庍^，但最后不得不被生活像貓戲耍老鼠一樣逼到墻角。我只能寫下這些文字，用以向我尊敬的父輩們致敬。

何伯 ：蓬亂的頭發(fā)如秋草

寫下這個標(biāo)題時，我心里莫名生出一絲絲歉疚，這是個深受河沿兩岸尊敬的人，在我的記憶中，他一直是生產(chǎn)隊長，領(lǐng)導(dǎo)著我們這方圓十里一百多戶人家。

童年，我們常常見到何伯帶領(lǐng)社員們大干快上的身影，他喜歡逗我們這些小屁孩，一高興就會摸著小孩子的頭說：“叫我老漢（父親）。”

而我們會將頭一擰，回敬道：“老漢不叫你！”然后快速跑開。他生性有些幽默，時不時來上一段葷曲兒，冷不丁冒出幾句葷段子，逗得大家捧腹大笑，往往前仰后合，有的社員就借故一屁股坐在地上偷一會懶，這又會引來眾人的笑罵，大家一陣鬧騰，對這種事，何伯多半聽之任之。單調(diào)的集體勞作，人無異于機器，正是這些笑料，為繁重的體力勞動增添了暖意，何伯君子動口不動手，在休息的間歇，還會慫恿愣頭青偷襲女人的胸部和臀部，引起一浪高過一浪的打鬧，但他只在一邊樂呵呵地旁觀，有的女人趁他不留意，也揩揩他的油，用乳房在他臉上蹭一下就跑，他也只做蓄勢欲追狀，并不加入到打鬧中去。

何伯的幽默和寬容使他贏得了好口碑，但卻也讓他吃盡了苦頭，領(lǐng)受了戴高帽、掛牌子、頸上掛糞桶等批斗，差一點還進了監(jiān)獄。大集體勞動，在農(nóng)忙時節(jié)，全體社員為了趕工，早上出門時都要為中午帶上現(xiàn)成的果腹之物，這些食物花樣百出，基本上都是清一色的紅苕、洋芋等，更有甚者，因家里人口多，只有芭蕉根糊糊、癬麻頭稀飯等豬也不愿吃的東西。

一日午飯時間，幾十上百號人圍在插在田塍上的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像邊，做請示匯報，只見何伯故意裝出一瘸一拐疲累至極的樣子，慢騰騰走到毛主席像前，一邊說：“毛主席啊，毛主席，我們吃的紅苕稀飯咯，您老人家吃點嘛！”一邊將稀飯鍋巴往毛主席像口里送，大家哄堂大笑。這一幕，剛好被路過的支部書記看到，問題很嚴(yán)重，何伯因此被免去了生產(chǎn)隊長，與“地富反壞右”一起接受批斗長達 3 年。

3 年后，不知何故，支部書記發(fā)了善心，又讓何伯“官復(fù)原職，這一折騰，何伯從此變得沉默寡言。前年我回鄉(xiāng)參加一長輩的葬禮，見到何伯，他明顯老了，頭發(fā)蓬亂而花白，寒暄中，我真想用手摸摸他的頭，摸摸歲月一刀一刀刻下的滄桑。

王叔 ： 夕光中佝僂的身影

王叔有個綽號，叫“王biang”，古韻上聲，這個字據(jù)鄉(xiāng)人們解釋為“狡猾”之意，至今老家人的口語中形容什么東西滑溜時，依然用這個字，比如把路面溜滑叫“滑biang滑biang的”，摸魚時如沒有捉住叫“biang出去了”，形象而生動。王叔是拖油瓶，早寡的母親迫于生計，帶著不滿周歲的他改嫁到我們生產(chǎn)隊，后爹是當(dāng)?shù)卮笮铡Ｋb號的來歷眾說不一，一說是他母親期盼他能在艱辛的人世夾縫中順利長大成人，一說是他為人處世愛貪小便宜人們有鄙夷和貶低的意思。不論哪種說法，都直指一個核心：與王叔交往，要防著點。這綽號如影隨形讓王叔腰桿子一輩子都沒硬起來過。

鄉(xiāng)間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很多，傳播者穿插附會無竅來風(fēng)、捕風(fēng)捉影，王叔的故事也多屬好事者舌尖上的翻版。

王叔愛貪小便宜，人們說得振振有詞，無論是地里的黃瓜、豆莢，還是溝坎上的南瓜、番茄，只要王叔在那里經(jīng)過，這些東西就會不翼而飛;有人還描繪得繪聲繪色，說王叔“哧溜”一下就竄進去了簡直比孫猴子還快。其實，在鄉(xiāng)間貪小便宜的人很多不一定就是王叔所為。

但有一件事是真的，我二姨在世時講這事還抱著很大的同情心。說王叔大閨女出嫁的頭天晚上當(dāng)廚房幫廚的鄰居吃完飯回到廚房一看，肉案上的肉全部不見了，疑心是貓和狗貪嘴做的案，于是大家燈籠火把找遍了房前屋后，甚至周圍幾里地都找了個遍，仍然不見蹤影，只得作罷。肉多金貴啊人們惋惜不已，迎娶的人們也只好吃點素食上路想借此飽飽口福的人也只能搖頭嘆息。我二姨也在廚房幫廚，回家后想起自己的東西忘在廚房了，去取時，發(fā)現(xiàn)王叔正在柴房的炭灰里一塊塊將肉取出來——原來是他趁人不注意，將肉藏到了炭灰里。二姨沒聲張，取了東西快速離去。

前不久，我回老家看望父母，途中見王叔在放羊，佝僂著腰身，大約下午四五點鐘左右，陽光斜射下來，使他越發(fā)形單影只，我立即下車問一聲好，他似乎費了好大勁兒才認(rèn)出了我，雙眼無神，年輕時的狡黠早已蕩然無存。從他的眼里我只看到了空洞和茫然，只看到了人生暮年的悲酸。

冉爹 ：特殊年代下的蹣跚

冉爹是公辦教師，是我們生產(chǎn)隊唯一“拿工資吃皇糧”的人，一生都在我們村的學(xué)校教書，他是外來戶，子女多，據(jù)說是從一個非常偏遠(yuǎn)貧瘠的地方搬來的。冉爹只有小學(xué)文化程度，專長不是教書，而是背誦毛主席語錄，寫得一手較好的毛筆仿宋體，據(jù)說是抄寫毛主席語錄練出來的。他教的學(xué)生，包括他自己的子女，都沒能考上初中。

冉爹為了將全家遷到我們生產(chǎn)隊落戶，費盡了周折和心思。天剛蒙蒙亮，山堡上就會響起他用手提話筒背誦毛主席語錄的聲音，每天如此，無論刮風(fēng)下雨，寒來暑往，然后在每家每戶的土墻上，用石灰刷大書毛主席語錄，這種執(zhí)著的精神和宣傳偉大領(lǐng)袖毛澤東思想的積極態(tài)度，終于感動了公社和大隊的各級領(lǐng)導(dǎo)，公社書記親自到我們生產(chǎn)隊落實冉爹一家落戶的事宜。從此，冉爹一家成為沙甸子的居民，與我家毗鄰。

我不知冉爹是怎樣成為公辦教師的。課堂上，他喜歡用粉筆板書仿宋體的毛主席語錄，一筆一劃，工整用心，多次受到上級表揚，經(jīng)常到外地交流經(jīng)驗。江口芙蓉江電站庫區(qū)蓄水，冉爹剛好退休無事，為淹沒賠償?shù)氖抡盏绞羞M京上訪，搞得地方政府無可奈何，只好明防暗盯，將其列為重點穩(wěn)控對象。我還在5年前見過冉爹，一個典型的倔老頭兒，穿一件仿制的軍用棉大衣，落落寡歡，大概還沒有從那特殊年代的陰影中走出來，步履蹣跚中依然有股狠勁。

寫到這里，老家人來電說又一長輩離世，不由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