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米
我大姑奶去世那年,87歲,嘴里沒牙了,漏風一般喊:“永智,永智……”
我大姑奶呼喊的這個男人,姓張,重慶城里的一個木匠師傅。我大姑奶,就是我爺爺?shù)拇竺妹?,生?916年8月。我大姑奶,用貌美如花來形容她的樣子,絕不為過。
我爺爺回憶說,來家里說媒的人,踏破了門檻。但我大姑奶,沒有看上村莊里任何一個男人。村里男人開始罵她了:“成狐貍精了啊,等豬八戒么?!?/p>
我的大姑奶,沒等來豬八戒,等來了重慶城里的小木匠張永智。那是1939年夏天,小木匠來到我爺爺那個村莊做木工。我爺爺說,小木匠是從重慶城來逃難的,日本人沒日沒夜轟炸“陪都”重慶城,這個身懷手藝的小木匠,順江而下,流落到村莊,憑手藝混一口飯吃。
我二爺爺那年娶了一個寡婦,二爺爺說,男人結婚,沒幾件像樣的家具,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恰好,小木匠在村里做木工,我二爺爺樂得一顛一顛地去請小木匠來家里做家具。
二爺爺喊我大姑奶去家里做飯。我大姑奶做的鼎罐飯很香,她在80歲那年咂吧著沒了幾顆牙的嘴對我說,一個漫透豬糞的院子,只要有她的鼎罐飯,院子里也會香透了。
我大姑奶和小木匠默默相愛了。我二爺爺是個敏感人,他看出了端倪。家具做完了,在收費用時,跟小木匠討價還價說:“我說木匠啊,你反正也不是我家外人了,這錢……”小木匠樂呵呵地笑著說:“二爺,你就隨便給吧?!?/p>
我大姑奶和小木匠好上以后,夜里常去水井灣旁那棵黃葛樹下約會,風把樹葉吹得嘩啦啦響。有天晚上,被一個過夜路的村里男人發(fā)現(xiàn)了,那男人仿佛受了刺激,瘋了一般跌跌撞撞沖回家,邊跑邊發(fā)出怪喊。我大姑奶回憶說,這個瘋跑的村里男人,猛烈地追求過她,還把家里一對剛下的豬崽免費送到了我爺爺家。但我大姑奶,根本沒看上他,大姑奶說,他那個眼睛望人的樣子,直勾勾地,太嚇人。
我大姑奶和小木匠相好的消息,讓村莊頓時充滿了一股異味,那是一種憤懣嫉妒仇視的氣味。我爺爺去主動找人說話,那人朝地上猛吐了一口痰后就走了。我爺爺把氣出在大姑奶身上,開始埋怨了:“你咋看上一個小木匠啊,許老大的兒子,不是挺好嘛?”
1939年冬天,我大姑奶,決然之中跟小木匠去了重慶。重慶城里,還有小木匠的親人。小木匠的母親,一只眼睛瞎了,見到兒子帶一個女人回來,哭開了:“回來找死啊,日本人的飛機,天天炸……”小木匠的弟弟,也被炸死了。
小木匠也哭了,對母親說:“媽,我給你帶兒媳婦回來了?!毙∧窘澈臀掖蠊媚?,在1940年春天成親了。一家人,每天都生活在恐懼之中,敵機一來,防空警報拉響,我大姑奶就拉著小木匠和他媽往防空洞里沖。我大姑奶說,聽慣了防空警報,也不害怕了,只要有小木匠在身邊,即使天塌下來,她相信一家人也能夠找個地縫躲起來。
1940年8月19日,那天,重慶城里火光沖天,我大姑奶的男人,那個叫張永智的27歲男人,在外面大街上被炸死了。
當時,我大姑奶懷有3個月的身孕,她哭得死去活來,不久,流產(chǎn)了。我的大姑奶,心里像沙子一樣,粗糲地磨著,但她還是帶著半個瞎子的婆婆,活了下來。
我的大姑奶,此后一直未婚。她怕光,一直沒再照過相。我去重慶城看望她那年,她手里握著一張發(fā)黃的照片,那是小木匠的照片:眉宇俊氣,雙目炯炯。
我用一點文字,紀念大姑奶沉沒于歷史深處的愛情。我相信,那真是一段魂斷心腸的愛情,不然,我大姑奶不會守寡63年。 ? (摘自《每日新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