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
陳 雪
1970年生于臺灣臺中,1993年中央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1995年出版第一本小說《惡女書》,著有短篇小說集《蝴蝶》、《鬼手》、《她睡著時他最愛她》;長篇小說《惡魔的女兒》、《愛情酒店》、《橋上的孩子》、《陳春天》等多部。《蝴蝶的記號》由香港導(dǎo)演麥婉欣改編拍攝成電影《蝴蝶》,長篇小說《橋上的孩子》獲得2004年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獎。長篇小說《附魔者》入圍2009年臺灣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入圍2010年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類年度之書,并入圍第34屆金鼎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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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缺少某個重要的關(guān)鍵人物?!边@個念頭將他驚醒,墨綠色不透光雙面窗簾與窗框間的縫隙透入光線,像是手電筒射入的光束,不辨晨昏的他,渴了喝,餓了吃,困了睡,日子過得沒有分別,這幾日決心規(guī)律生活,即使必須吃安眠藥上床也在所不惜,昨日還特別進城買了鬧鐘。
那是他許久以來第一次離開小鎮(zhèn)搭捷運進城,主要是到醫(yī)院精神科拿藥,之后在商場美食街吃飯,電器城里徘徊好久,選定了一個兩側(cè)有小木槌敲打、造型古樸的古董式鬧鐘,他不敢相信那兩根小槌敲打鐵制鐘身的聲音竟沒能把他叫醒?想來是安眠藥的劑量算錯了,抑或睡前也不該喝那杯威士忌。
鬧鐘指向下午兩點鐘。算了,又不用上班,調(diào)整什么睡眠。
缺少了什么?
打城里回來,他夢見過去高樓里的辦公生涯。捷運站座椅上握著小鏡子化妝的OL,商店街里學(xué)生裙與白短襪的高中少女,小吃店里獨自叫四盤小菜的老嫗,那么多人臉如畫,各種女人的臉,燦爛的青春的成熟的凋萎的,他很久沒有女人了,剛到這小鎮(zhèn)來時,交往多年的女友還會來探望他,距離一拉開,他們之間的不合適就顯出了,女友想要結(jié)婚,他的未來還是一片茫然,后來她終于不愿等待便嫁給了愿意娶她的人。
最初時節(jié)他想要描寫一個小鎮(zhèn),作為長篇小說的場景,他將場景設(shè)定在1995年他大學(xué)時期這個濱海小鎮(zhèn)。
小說動筆時,他三十五歲,出版過兩本小說,得過兩個文學(xué)獎,曾經(jīng)受到矚目,一切都在昂揚的路上,仿佛什么都可以拋去。他決定孤注一擲,辭去城市報社記者工作,帶著一筆存款,住進了年輕時曾住過的磚造平房。
以寫作者身份回到小鎮(zhèn),人物皆非,碼頭邊搭起了商店街,游客一波波涌進來,只有眺望昔日的山與海,才能感受到他需要的那種已經(jīng)消逝的靜謐。平房已經(jīng)破舊不堪,房東也已老入了輪椅,起初他日日到鎮(zhèn)上走逛,看見什么都有靈感,他追逐著夢中殘影,比對著現(xiàn)在,創(chuàng)造今昔對比,飛快書寫時光,編物造人。
五年來,他已為小說里的小鎮(zhèn)創(chuàng)造了二十個人物,十六個篇章,中間散落三十二個夢境,拼貼六十五則新聞,抄寫歷史資料與維基百科一百零六條信息。盡管那更接近一些人物速寫,街景寫生,像散落一堆零件還沒拼裝完成的機器人。他還缺乏點什么,如魔術(shù)師揮手指點那刻,瞬間使一切成真,使機器人擁有靈魂,尚未,還沒,他急切找尋。
他日日凝視重讀,凌亂的小說草稿,就像捷運旁邊廣場為人畫像的街頭藝人,人物笑貌都像照片那么逼真,但卻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隨著年歲過去,他滯留在屋內(nèi)的時間增加,除非必要飲食采買,他不再與人交談,沒有認(rèn)識新的對象,甚至連日常吃喝都在固定的小吃店,日久就成了這樣,影子似的淡薄。最初要把小鎮(zhèn)每條街都走完,要認(rèn)識街上老人、商家,要拍照、做田野、建立口述歷史的野心,都以埋首在書桌閱讀資料取代,后來,他甚至連圖書館也不再去了,只靠著手上舊有簡報書籍,以及網(wǎng)絡(luò)搜尋補充知識。
實際上,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想探勘、想查訪、想深究的了,他筆下的世界,落敗的小鎮(zhèn)本該是繼續(xù)荒涼,卻背反著他的書寫一徑地?zé)狒[翻騰,他不知還能做些什么。偶而,除了無力感,還會有一種灼心的焦急,化身為夜里造訪的春夢,化身成前女友,某女星,或任一不知名女子來侵?jǐn)_,除了晨間的遺精,他的生活結(jié)結(jié)實實變成了一場虛幻,是的,結(jié)實的虛幻,如他筆下的小鎮(zhèn)。
那日他走逛一次鎮(zhèn)外新城,如夢境里回返真實,他從捷運里走出,從魚貫人潮下班男女里掙脫,捷運里潮涌的人體氣味使他心里一震,他驚覺自己必須從這足以使人溺斃的沉滯中醒來。他得做些什么。
他站在月臺,從高遠(yuǎn)處下望,等了一班又一班列車進站離站,這時間里把他描摹過的小鎮(zhèn)又看了一次,離開捷運站步行回住處的路上,他決定讓小說往相反的方向走。
他要創(chuàng)生一個從城市里逃向小鎮(zhèn)的女人,這個女人每日搭著從小鎮(zhèn)通往城市的捷運上下班,漫長的車程里,沒有任何人與她交談。他要用這個女人將二十個破碎的人物連接起來。
這日下午他一醒轉(zhuǎn),胡亂洗了臉,灌下冰箱里隔夜的黑咖啡,拉開窗簾,抽兩根煙,像過去那樣,躺在他慣常思考的長沙發(fā)上,幻想孵育著這個小說里的女人,他才剛描繪出她的長相,不能丑,也不該太美,身體是豐滿的,但臉孔有魅力卻不到達美麗,男人們喜愛她的肉體,但不到癡狂的地步,他想象她年約二十八,頂多三十五,超過這年齡對人生就太絕望了,她應(yīng)當(dāng)悲傷,但不可太過絕望。她未婚,至少談過三次戀愛,但不可超過十次,那會導(dǎo)致麻木。
她養(yǎng)貓一只,兩只也可以,貓適合孤獨的女人,貓若超過三只,恐怕生活會是災(zāi)難。養(yǎng)狗太療愈了。如果一貓一狗,就會變成喜劇。
為了描寫方便,屋子就像他現(xiàn)在住的一房一廳,小廚房有料理臺,微波爐烤箱熱水瓶一應(yīng)俱全,獨身女人應(yīng)該再添一只大同電飯鍋,橘紅色款,咖啡機他暫時拿捏不清該是虹吸式還是美式咖啡機,講究點的可以使用意式咖啡,或干脆就一只銅壺對著濾杯沖泡?杯子或咖啡豆的細(xì)節(jié)描寫等人物出來再進行。
女人神色滄桑,既煙且酒,內(nèi)心荒敗,卻仍有少女的純摯,她難以拒絕陌生人的善意,卻又對親近的人提防,對愛情憧憬,但每一段關(guān)系都失敗,年過三十,連失敗的愛情關(guān)系都很難開始,碰上的男人不是已婚就是有了未婚妻。
父母健在,兄姊弟妹都有,人生里最大的悲劇只有愛情,這是她絕望的另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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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方面,大約是五六年待在同一公司做到手下有一兩個人左右的基層小主管,為了描寫方便,他讓她從事自己比較熟悉的出版業(yè)或媒體。寬松一點的話,廣告公司也可,這些他畢竟都涉獵,也想過給她開個咖啡館,但那恐怕太忙,接觸人的機會也太多,悲傷孤獨的時間就不夠多了。
他繼續(xù)孵育著女人的前半生,花去一整天時間,他依然感到活力充沛。深夜兩點鐘,他剛洗完澡,小說篇名剛寫下:“造夢者”,還是換個”人”字?他最不擅長命名,沒關(guān)系,先打出來等小說寫完書名一定會準(zhǔn)確浮現(xiàn)上來。
門鈴響了。
不可能是找他的,他任著門鈴繼續(xù)響了一聲又一聲,終于因為好奇心將門拉開一縫隙,一個赤條條的女人在門縫里,“請幫幫忙”,女人聲音混濁黏稠,像是喝醉了,他急忙關(guān)上門,“不好意思,我把自己反鎖在外面了”,女人繼續(xù)敲打房門,“整棟大樓都沒人開門,請幫幫忙?!彼龖┣械睾?,他們隔著門板對話?!拔铱梢詭湍憬墟i匠。”他說,不是因為膽小,而是,這個女人,與他今日構(gòu)思出的角色太神似了,他全身發(fā)毛,“可是我沒穿衣服?!彼f,夏娃誕生時也是光著身子,他想,糟糕,該不會,他真的創(chuàng)生出了一個女人。
終究他還是個心軟的人,五分鐘之后,他打開了門。
那是個活生生的,真實的女人,宣稱自己住在他對門,她說酒醉的夜晚只記得最后一杯馬汀尼,恢復(fù)神智時,發(fā)現(xiàn)自己光著身子在走道上,大門反鎖。
他讓她進屋,泡了熱茶,借她衣服穿,幫女人叫了鎖匠,等待鎖匠到達三十分鐘,女人還在拼湊她導(dǎo)致她今晚的災(zāi)難,“會不會遇上歹徒?”“有沒有可能我其實帶了男人回家?”她對他說,一點也不忌憚他們并不相熟?!盎蛘呶胰ハ丛瑁缓蟀汛箝T當(dāng)成臥房門,所以開門就把自己反鎖?那為何我不圍條浴巾?”女人的推理頗有可能。
自言自語的女人,小麥色皮膚,單眼皮,高鼻梁,豐滿嘴唇,果然是這樣的長相,散發(fā)一種醚媚的性魅力,但又叫人清醒地想保持距離。最初見到的她,肉欲的身體,輪廓是疲憊與疏于照顧的線條。
“最有可能是洗澡,但一切進屋了就知道?!彼f。
鎖匠開了門,他陪她進屋,女人說在樓梯間見過他,“感覺不是壞人所以敢找你”,他對她沒有印象,他搬到此處才第三個月,他久居的紅磚屋房東去世,繼任的屋主以整修為由要他搬家,他存款漸薄,處境窘迫,唯一與他保持聯(lián)系的老同事說手上有個閑置的套房,可讓他便宜租用。離市區(qū)近些了,以為換了住處對寫作有益,但來到這新大樓卻更無力了。
女人的房子比他居住的大上許多,是兩間大套房打通成公寓,客廳地毯上有嘔吐物,但是一塊花色與質(zhì)地看來就昂貴的地毯。像裝潢雜志會報道的那種波希米亞小資女孩的屋子,每一處都有異國風(fēng)味收藏品。
皮包信用卡都在,屋里沒有遺失任何物品,沾有嘔吐物的衣褲客廳就扔下了,浴室里大小毛巾還在架上。看不出有帶男人回家的痕跡。
女人招呼他坐,不知是為了感謝,還是想找個談話的對象。女人泡了茶醒酒,繼續(xù)自問自答,他很窘,她很累,這一夜發(fā)生的太像夢境,女人偵探般繼續(xù)推敲著自己何以至此,隨著推理又說了半年前被男友劈腿的故事,女人沒哭,但話語里的悲傷令他心堵,他只好等女人把故事說完才告辭,第二天女人把干洗過的衣服拿來還他,附上了一張卡片,“謝謝你,陌生人。”字跡秀美。
那個假日午后,女人來敲門,給他送來自己烘焙的蛋糕,外形不佳,口味尚可,再隔周,女人送來自己做的海鮮燉飯,他正餓著,吃了也香。他們只是鄰居關(guān)系,他可能散發(fā)某種爛好人的形象,也或許女人需要一個壯漢。女人請他幫忙安裝窗簾桿,也修過堵塞的水管,又一次女人來敲門,說要到上海出差,可否麻煩他幫忙喂貓澆花,不知因為軟弱抑或好奇,女人的要求或給予他都接受。五天四夜里,他每日早晚,開門進屋,喂貓、換水、清貓砂,陽臺上大小十多盆植物,澆水、除草、撿拾落葉,他做得順手,簡直同回家一樣。他小偷似的溜進女人的臥房,真凌亂,他得忍耐才能不把地上的衣物撿起來,但他還是把廁所垃圾給倒了,不可思議的是,女人把保險套就放在床頭,他許久沒使用這東西了,拿起來手上掂量,他想起第一夜女人的裸體,想起女人說,與男友分離,使她只能與酒吧里的陌生人上床。他撫弄著未拆封的保險套,看著凌亂床鋪上女人亂扔的絲質(zhì)睡衣,他在臥房里轉(zhuǎn)悠,以為自己會像青春期那么興奮地對著褻衣打手槍,但他甚至沒硬,就走出了臥房。
最后一天下午,他到鎮(zhèn)上鑰匙行把她備用鑰匙拷貝了一份,也不知道為什么,他握著那把鑰匙,感覺所有一切順理成章,毫無罪惡感。
他要開始寫她了。
光是這個念頭,突然使他整部小說都靈動起來,這不屬于他的人生,為他筆下的小鎮(zhèn)吹了一口氣,街道上行人走動,故事里每個人都有了位置。
他想過可以有更方便的做法,就是跟她談場戀愛,那么,她就會心甘情愿將自己過往人生故事全數(shù)傾吐,他可以正大光明進出她的屋子,他可以翻閱檢視讀取她的身體、心情、生活,她的夢境,但他做不到,他敢于在她屋里翻箱倒柜,卻羞于對她提出約會,更根本的問題在于,他不愛她,連假裝也沒辦法,況且她看來也沒有愛上他。
日復(fù)一日,他望著屏幕敲打鍵盤創(chuàng)造她,抽象想象變成文字描述,偶而出現(xiàn)在眼前的她變得像是另一個人了,他已習(xí)慣透過想象來觀察理解她,他在小說里描寫她每日搭末班捷運回家,周五晚上跟朋友去喝酒,每周一到兩次,會有不同的男人來過夜,他描述她散漫的脫衣、儀式般的泡澡、像擁抱愛人那樣抱貓、嘔心瀝血似的酒后嘔吐,床鋪上與酒吧及網(wǎng)絡(luò)上釣來的陌生人興致昂然或興趣缺缺的性交,他用想象力跟蹤她到上班地點,跟蹤她去跟朋友聚會,跟蹤她在夜店流連,他進入她內(nèi)心的密林,最不為人知的領(lǐng)域,他書寫她的歡愉、悲傷、憤怒、傷感、無力、孤獨。
對于這個幻生而出的女人,最掃興的就是她的聲音,被煙酒喊叫破壞過度的沙啞,且習(xí)慣粗鄙言詞,雖然由此也可以顯現(xiàn)他的寫實功力不足,過著這樣生活的女人,怎還可能擁有一副嬌嫩嗓音,但他縱容自己在小說里寫下,“即使被煙酒磨損,她的聲音仍帶有令人心顫的甜美”。
謊言。
他撫摸著屏幕,企圖感覺就在對門的她,想象她撫摸著貓,感覺指尖有電流通過,她突然轉(zhuǎn)身,仿佛感受到他無所不在的的目光,她焦躁地起身,到浴室把熱水放滿,她來回踱步,她焦躁抽煙。他飛快記下她的內(nèi)心流轉(zhuǎn),這個女人不知道自己在小說第六章,將要與他小說里的某一個男主角相識,孤獨的她,將要再經(jīng)歷一次失敗的戀愛。
小說進行到第三個月,他收下女人兩個蛋糕,三道菜肴,在走道與門廊間寒暄至少十一次,女人多次邀他喝茶喝咖啡,他始終沒進屋,她的備用鑰匙一次也沒用上,那只用于打開他的想象。
有一陣子女人沒來按門鈴了,他寫得正順手,第六章收尾,小說里的女人正在經(jīng)歷摧肝裂肺的失戀,走到海邊,海浪撲地翻卷上岸,幾乎要將她卷走。
下午時間精神正佳,他因為寫作順利生活完全變得穩(wěn)定,突然門鈴響了,“還會有誰?”他猛然想起又是一周周末,又到了她送食物來的時光,“別過來!”他心中大吼。
他把頭埋進雙手里,閉耳不聽響亮的門鈴聲,他假裝不在家,他不可能在要讓女人面臨跳海沖動時打開門接收她送來的蛋糕。
不可以。
他赫然想起自己也不可能于完成小說之后繼續(xù)住在這個屋子,他要如何繼續(xù)與女人當(dāng)鄰居又能出版這本書呢,然則這世上除了此處他無處可去,正如她,除了這個公寓,也無處容身,但她不該、也不能在這小說之外的地方繼續(xù)與他聯(lián)系。
門鈴繼續(xù)響動,如第一晚她的降臨,那種固執(zhí)的撳摁,非常熟悉。
他終于打開門,門外活生生的她,畫著淡妝,衣著清麗,神情溫柔,但對他而言,這女人陌生恐怖猶如鬼魅,兩周不見,小說里她已經(jīng)行走得好遠(yuǎn),有了無數(shù)的事情發(fā)生,現(xiàn)實里的她,似乎也變了,是轉(zhuǎn)向他所不理解的方向。
他們在門口談話,他沒有邀她進屋,女人嬌羞地說:“我交男朋友了,他說也想認(rèn)識你,謝謝你的照顧,我們正在吃火鍋,要不要過來一起?”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想著自己必須在一秒之間響應(yīng),他想把腦海里這個畫面抹去,或者更干脆的辦法,忽視她,眼前這一切本就是她的人生,但即使真實的遭遇亦無法改變他的寫作,更何況,他不相信她這么快可以得到幸福。
不可能。
他還記得那夜她如初生的女子赤裸裸出現(xiàn),酒醉的、狼狽的、孤獨的、無可救藥的她,完全符合他需要的角色。
他說:“我回房換個衣服 ?!迸宋⑿c頭轉(zhuǎn)身回屋。
他想,應(yīng)該立刻開始打包,火速離開這個屋子。他繼而又想,其實也都無妨,根本可以大方地過去吃飯,然后回房把她寫死。
他脫下衣物,換上跟原先沒有太大不同的干凈衣褲,走到女人門口舉起手準(zhǔn)備敲門,他聽見屋內(nèi)隱約的歡聲笑語,隱約地,像從遙遠(yuǎn)的山間民家飄向海邊的炊煙,小屋門口有人對遠(yuǎn)方的他打著旗語,“一切的秘密都在其中”,海浪卷向他,他猛地想起或許慢慢將自己淹死的人是他自己。
唉。
他想起他曾經(jīng)描繪那個必將走向荒敗的小鎮(zhèn),想起鎮(zhèn)上的人物命運的交纏,想起自己方才說話時喉嚨的啞澀干痛,這是太久沒有說話導(dǎo)致,他放下舉起的手,返身回到自己的住處,他安心坐定桌前,小說還等著他,一點也不會因為女人的戀愛而逃走。他可以回到最初那一天,女人從生活與小說降生之前,把她的故事從小說里取消。
或繼續(xù)由自己編派下去。
他發(fā)出干干的笑聲,很安心理解且終于接受,事情得從頭來過了,可能再一個五年,十年,也或許就是下個月,他會在計算機前靜坐到油盡燈枯,直到他這荒寂無謂的生命燒盡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