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
宋哲宗元祐四年即1089年,北方是在位三十多年的遼國皇帝耶律洪基執(zhí)政。這位金庸的筆下喬峰的好友、英明神武的契丹君王,在歷史上實則為人昏庸、沉迷酒色。
此時,南北兩大對峙的政權已經(jīng)維持了長達80多年的和平。當然,宋朝為這和平是要付出代價的:每年都得給契丹政權一筆歲幣,但比起戰(zhàn)爭,應當說這個代價是相對很低的。同時,兩國若有喜事,相互要派出大臣充當使臣祝賀。
這年遼國皇帝壽辰前,宋朝派出了翰林學士蘇轍充當大使去遼國祝賀。他和蘇軾這對大宋的兄弟文星從同一年登第開始,已享譽文壇三十來年了。三十年間,兄弟雖聚少散多,但手足情誼在人生一場場風波中愈加深厚。兩人留下了大量相互思念與安慰的詩文。
蘇轍臨行前,他的哥哥、正擔任杭州太守的蘇軾依依不舍,寫詩送別兄弟。這首詩題為《送子由使契丹》,詩句很好懂: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遠適更沾巾。不辭驛騎凌風雪,要使天驕識鳳麟。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應夢武林春。單于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
蘇軾當然不會說弟弟是去賀壽,而是將此行拔高為讓草原的之主(天驕)認識一下蘇轍這樣鳳毛麟角的人才。不過在詩中大蘇卻叮囑弟弟:如果遼國的皇帝問你的家世,不要說自己是大宋朝第一家族。這兒用了唐代李揆的典故,唐肅宗稱他門第、人物、文章皆第一人。德宗朝奉命出使吐蕃,吐蕃的首領問他:聽說唐朝有第一人名李揆,你是那個人嗎?李揆害怕像庾信那樣因才名被扣留在番邦,于是否定說:如果是那個李揆,哪敢過來。
蘇軾這句話后世有兩種解釋,一個解釋為不要暴露自己是眉山蘇氏的蘇轍,那樣會有被強留在契丹的隱患。一種解釋說,大宋人才眾多,不獨出自蘇氏一門。結合整首詩前后的意思,我傾向于前一種解釋。
東坡這首詩當然有給弟弟開玩笑的意思,當時契丹、宋代信息交流暢通,北朝不可能不知道蘇轍的真實身份。今天看這首詩,我以為更可稱道的,是宋代人文化上的自信與驕傲。雖然從武力上說,宋朝與遼國大致不相上下,但宋朝輝煌的文化足以讓北朝君臣仰慕。你看蘇東坡毫不謙虛地認為自己家族是“大宋第一家”,可見當時衡量家族分量不是看其成員的政治地位,而是看文教地位。否則皇族是當然的中朝第一家。經(jīng)過“烏臺詩案”的蘇東坡還敢如此說,大宋的政治氣氛確實比后世寬松得太多。
蘇轍到了遼國后,寫了許多詩文記載出使時見聞,其中包括多首懷念兄長的詩。如《奉使契丹·神水館寄子瞻兄四絕之三》云:誰將家集過幽都,逢見胡人問大蘇。莫把文章動蠻貊,恐妨談笑臥江湖。
這首詩是對前一首蘇軾送別蘇轍那首詩的回復。蘇轍到了遼國后,其兄叮囑他“莫道中朝第一人”幾乎不可能了,一路接待的遼國官員都知道這個宋國使臣是赫赫有名的蘇門之小蘇學士,紛紛問大蘇學士怎么樣。當時蘇東坡的文集《眉山集》剛剛在國內(nèi)印行,蘇轍到了契丹的中都幽州,已經(jīng)看到到處有盜版的《眉山集》。為兄長自豪之余,蘇轍隱隱有些擔心,怕蘇軾的文章驚動了契丹人,然后兵鋒南下,打擾兄弟倆笑臥江湖的雅致。
蘇氏兄弟兩人詩歌唱和頗多,這次蘇轍出使契丹的唱和,于兄弟情誼外,尤能窺見宋朝文化燦爛,人物之盛。在武力上占了優(yōu)勢的遼國,一直亦步亦趨地學習宋朝,君臣上下,幾乎都成了宋代文化代表性人物蘇東坡的粉絲。有一年遼國使臣劉霄來東京,聞名去拜見蘇東坡,然后賓主一起喝酒。善飲的契丹人一次次敬酒,蘇東坡以不善于喝酒推辭,劉霄引用蘇東坡的兩句詩:“痛飲從今有幾日,西軒月色夜來新?!崩系妆唤掖┑奶K東坡聽見后,我估計只能乖乖地陪契丹人痛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