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鳴 楊三喜 葉子

面對那些外面很成功、年齡比他還大的富豪，阿字發(fā)現(xiàn)他們也會軟弱膽怯，因為“我有的東西可能你沒有?！被蛟S那就是信仰的力量。

31歲的曲吉扎巴坐進了那臺GL8商務車，北京牌照的，在副駕駛位上，他掏出兩臺手機，分別用微信跟某位老總約定著見面時間，用另一臺招呼自己的助手過來。

這個下午，接待完記者的拍照，他還要趕到市區(qū)去看一處道場。恰逢農(nóng)歷十五，例行的放生活動及法會他沒辦法參加了，不要緊，其他師父主持，他遙祝。他在北京昌平使用著兩棟別墅，一處為道場，一處為下轄的慈善機構(gòu)和辦公室，他的巨幅半身照貼在辦公室的墻上，端詳著來訪者。

夏天依然炎熱，間歇地下雨，強烈地蒸發(fā)，城市中無止境的車流和施工噪音遠遠地飄進來，穿猩紅色夏季僧袍的他戴著沒有度數(shù)的黑框眼鏡，在倦容襲來的某一秒，才顯出世俗年輕人的模樣。

不到12個小時前，他剛從首都機場落地，帶著幾位企業(yè)家從成都飛回，那之前，他們經(jīng)歷了更為漫長的汽車旅途，400多公里外的甘孜州雅江縣，是曲吉扎巴的老家，在那里，他是神一般的存在。

過去的夜里，他和客人刷牙的時候，幾個手電筒會湊出光源;喊著“茶”，酥油茶和堅果便到了;抬起手，手下就會伸來腦袋，那叫摸頂，屬于賜福。

曲吉扎巴是藏傳佛教薩迦派的一位僧人，一位“轉(zhuǎn)世者”。 如今，這個名字鮮被提起，人們都尊稱他為“阿字“，那是家鄉(xiāng)一座神山的名字，后綴則可以是活佛、仁波切或者上師。

2004年，20歲的他來到漢地漢族人聚集的、更為世俗的中國，也被叫做福地，意味著相對富裕、人數(shù)眾多，也有更好的“供養(yǎng)”能力。

他第一次去北京，從成都、石家莊火車站兩次中轉(zhuǎn)，在那以前，他以為佛學院一年一度的法會是人類最密集的存在，沒想到這低海拔的地方天天如此、地地如此。第一次看到高樓大廈，他在想，這是怎么建起來的，這么建地球會不會斜，刮風會不會倒，里面住著什么人，他們在干嗎，大街上的女人為什么只穿著一半的衣服。

時間漸漸流逝，答案慢慢出現(xiàn)。略顯油膩的酥油茶被暗紅清香的金駿眉取代，從小在牧區(qū)草原羨慕著的汽車，已經(jīng)換過了四輛，2009年，他開著信眾供養(yǎng)的100多萬的進口車，覺得不過如此，起誓十年內(nèi)再也不換。他還陸續(xù)籌集到了2000萬，將自己在老家的住世地，生根寺，重建了出來，希望做成“千年基石”。

阿字根據(jù)自己受教育的經(jīng)驗提出新的僧才培養(yǎng)計劃，他稱其為千人菩提樹，擬邀請1000名藏地學童接受漢藏雙語、文化課與佛學具備、漢地與藏地生活經(jīng)驗并存的教育模式。他拒絕一個人包辦所有的慈善，一個企業(yè)也最多只能認領(lǐng)50個。

“這樣的實驗，一年需要多少開支？”

“一年全部加起來需要300萬左右，以后會更多。千山菩提樹總的需要的話5000萬左右。其他的一些捐贈一年1000萬就夠了。”

千萬元一年的開支不是小數(shù)。在西藏，一些僧人整個學習7年下來可能都花不到6000元，阿字說。

不可不提供養(yǎng)關(guān)系。依賴少數(shù)富裕者的慷慨，這是藏傳佛教長期以來的底色。阿字介紹，在過去，按照財布使活脫在世時提出的，出家人可以接醫(yī)藥、臥具、食物和衣服四種布施。除此以外，金銀財寶，汽車電話這些是不需要弟子的供養(yǎng)。

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當仁波切們遭遇內(nèi)地富豪的沖擊時，相互間的關(guān)系也會變得復雜微妙。

2014年，上市公司北京東方園林的高管團隊到藏區(qū)參訪學習，找來阿字作陪，這種旅程，被上述公司創(chuàng)始人何巧女定義為“幸福商業(yè)”的一部分，她本人，是普遍意義上的女強人，賬面資產(chǎn)數(shù)十億，福布斯榜上有名。

剛開始，沒人認為她會動真格。作為北京林業(yè)大學的杰出校友、女性企業(yè)家組織木蘭匯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何巧女和比爾·蓋茨、任志強、董明珠們談笑風生，有自己的“巧女基金會”，既輸入也輸出，卻從未走入宗教的法門。

那一周，只有稀薄的空氣、密集的開會、阿字關(guān)于1300年藏傳佛教歷史的傳授……回到北京兩周后，何皈依到阿字門下。

這種師徒關(guān)系在富裕階層并不少見，馬云、史玉柱、李寧、曹德旺、張茵等知名企業(yè)家都曾公開表白過自己的信仰，加上更為高光的一些娛樂明星，構(gòu)成了中國頂尖的功德主圈子，他們最有實力，為重建寺院、修塔建像、救老扶孤著。

僧人也成為座上賓，給予合適的加持，帶來恰當?shù)臍赓|(zhì)，成為現(xiàn)代弘法事業(yè)的一部分。8月8日，阿字出現(xiàn)在何巧女為主角的一個活動現(xiàn)場，何在臺上說，“要用企業(yè)的方法做公益，用公益的方法做企業(yè)”：

“我用6000萬支持我?guī)煾赴⒆只罘鸬捻椖?，就是要去探索，看看能否成功。我花了四個月接觸這些，就是希望在這個領(lǐng)域播下一顆種子，并期待這顆種子長成一棵大樹。”

她發(fā)言過后，阿字接過話筒，“今天是個吉祥的日子，借東方園林喬遷之喜，我給大家念一段經(jīng)文祈福吧，請大家跟我雙手合十”。

何巧女帶頭舉起雙手閉上眼睛。活佛兀自念著，臺下有人合十，也有人刷著朋友圈。

企業(yè)公關(guān)悄悄走近記者，“我跟你說，何總這些個人的信仰不可以公開的，她和上師的關(guān)系啊，她的私人行為啊，都是不能說的。”

“您的信仰不能對外公布嗎？”

“不會啊，我覺得這根本不是問題，大家也都知道我信佛吧”。 何巧女依舊笑容滿面。

師父有價值，除了緣分，來漢地10年的阿字對商業(yè)文明和企業(yè)家心理的把握“更接地氣”，他參與制定了相關(guān)心靈撫育課程和行程：四個朝圣之旅和一個員工關(guān)愛基金。這種指點與他較為入世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guān)，溯源善辯的藏傳佛教經(jīng)典成庫，知之者有限，有時間、有能力愿聞其詳?shù)男疟娚僦稚伲苡玫览戆矒崾赖廊诵母灰暈槟芰Α?/p>

年初，何巧女身邊的幾位高管離職，年薪百萬計、許以豪宅并不能留住他們，“師父，我對他們那么好，我不就說了他們幾句，就要拋棄公司”。

“這是你欠人家的，上輩子做的事情，這輩子來還了。因果輪回，你這輩子企業(yè)做得這么大，福報已經(jīng)夠大了”，阿字就這么把她說服了。

當記者問到，在那些外面很成功、年齡比他還大的富豪面前，他的自信從何而來。阿字承認，他以前接觸一些捐錢很多的施主的時候通常會緊張，“我害怕他們不繼續(xù)給我?guī)兔o我捐錢，雖然這是我的一種發(fā)心和愿望，但是他也很難分清這種需求和欲望界線，總而言之是一個人內(nèi)心里面有渴求，有欲望有依賴的時候自然會軟弱膽怯，我們在對他們產(chǎn)生依賴的同時，在他們面前軟弱了?！?/p>

然而，他發(fā)現(xiàn)，對方的原因和他一樣，“我有的東西可能你沒有，需要我不斷地傳輸給你，你才會有。一個人認識到這一點是很困難的，但是很多人被認識了認識的同時，就是一個偉大的轉(zhuǎn)變和成長，他們知道了需要善的力量，需要智慧的補充，需要慈悲的建立?！?/p>

阿字看來，或許那就是信仰的力量。

沒有點故事，誰端得出雞湯。

阿字出生于宗教家庭，父親既是僧人也行醫(yī)救人，家族血脈由他繼承;出生一年后，又被當?shù)匾幻呱J定為活佛轉(zhuǎn)世。

雖然在譜系中，他并不是獨一無二的領(lǐng)袖或者法王，但也夠了，在沒有嚴格執(zhí)行掃盲運動的藏區(qū)，他被盯著讀書，而不是放羊或干農(nóng)活。與他的兩位弟弟不同，他們是凡夫俗子，頂多是信徒，而他是一小片地區(qū)教統(tǒng)的象征。

六歲那年，父親病逝，他也離開家庭，轉(zhuǎn)投當?shù)刈钣忻姆饘W院，色達喇榮五明佛學院，在這里，經(jīng)過一二十年系統(tǒng)的學習和培訓，有可能從一個普通的學僧變成知識水平獨當一面的堪布，即主持受戒的人。

卻也容易心生叛逆，特別是嚴厲的師父們，“明明是慈悲為懷，但我稍微不做好，他們就非常生氣”，這是埋藏在他心里的一個重大疑問。

再長大些，他找到了貼近的詞來形容這股疑問，改革。他總是想改革佛教、總是想找佛教里不好的東西，總是把這些東西掛在嘴邊。當時，很多年長的喇嘛不愿和他接觸，說他有邪慧。他感到委屈，自以為是愛之深責之切。

改革，不墨守成規(guī)，也成了他日后行走信仰江湖的一面旗幟，“儒釋道”、“國學”、“自媒體”，都可拿來使用。

稍大一些，他有了直接的緣分，一位從東北而來的漢族僧侶在五明求學，當時的條件還相當艱苦，沒有好的地方住，阿字將他勸回自己的家中。他們以阿字聽不太懂的藏語、漢人聽不太懂的漢語開始了交流，阿字的漢語突飛猛進，那人的藏語停在原地。

更多的漢人慕名而來，拜祭五明佛學院的創(chuàng)始人法王如意寶晉美彭措，想見見更為出名的索達吉堪布，但他們并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他們要講課、備課、出行。

當時旅館稀少、漢族人找不到廁所、不知道哪里吃飯，遇到阿字，翻譯幾句，就建立了聯(lián)系。這些人一傳二三，越來越多，為了方便找阿字，還有人在他住的地方安裝了固定電話。

再也沒有清靜過，周圍的信徒找周圍的喇嘛，電話全都打到了這里，不叫不好，去的話又特別耽誤時間，最后阿字選擇了拆掉?？偟南聛?，感受只有一個：漢族人非常虔誠、善良，更重要的是，他們的供養(yǎng)能力看起來驚人。

他家里配齊了冰箱電視，不知不覺中，他成了年輕僧侶中最富有的那個。居士們還經(jīng)常寄錢過來，500、1000，最高寄過5000，在當時的藏區(qū)，藏民一戶人家的收入不過兩萬塊，這種量級上的差別讓阿字震撼。

這些事給了他出去看看的動力，第一次產(chǎn)想去五臺山，那是文殊菩薩的道場，認識漢族居士們十分歡迎。一路來回也有緣可化，兩個月就有了十多萬。

生根寺此時傳來消息，已經(jīng)糟粕不堪，僧眾都在流失。“興寺大業(yè)在你，七百多年的傳承如果斷掉，那可不行”。前任住持的信息明確，阿字上路了。

讓阿字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自稱囊中羞澀的深圳居士聽說他要重建寺院，帶著歉意拿出了兩萬塊。在以往，這需要不富裕藏民們分攤供養(yǎng)，每戶出多少錢，多少人力。阿字想靠自己化緣解決這個問題，這也是喇嘛們出山最為常見的經(jīng)濟心態(tài)。

面對經(jīng)濟的困難，阿字說，選擇的方法可能會跟身邊既愿意發(fā)心又有能力的人談，跟他們說，然后看他們有沒有意愿幫我，會把其中的意義講得很清楚，這樣能夠解決一大部分。

“我希望信徒供養(yǎng)的時候不是給我買奢侈品，而是把所有的力量積蓄起來，支持師父的事業(yè)，共同來完成這個事業(yè)，我覺得這是一個最理想的互相交流?！?/p>

漢地成為福地的背后，是佛教的迅速繁榮。

2011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發(fā)布的《宗教藍皮書》援引美國普度大學的調(diào)查顯示：最近30年來，中國內(nèi)地恢復最為迅速的宗教是佛教，信仰者人數(shù)也是全體人口中所占比例最高的，大約為18%，認同信仰佛教的人數(shù)大約有2億左右。

為何當代藏傳佛教在內(nèi)地有燎原之勢。據(jù)中央民族大學的彭蘭閔分析，內(nèi)地藏傳佛教傳播早期，高級知識分子、商人、明星等是主要信仰者，隨后學生、公務員、普通職員等也加入其中。

彭蘭閔所做的400人調(diào)查顯示，約1/6的受訪者求解脫，1/9求升學，還有經(jīng)濟困頓、事業(yè)受挫、感情婚姻受挫及健康等原因。

根據(jù)社科院的研究，中國的中產(chǎn)階層正以每年一個百分點的速度擴大，約有3億人?？焖籴绕鸬闹挟a(chǎn)階級在向上攀爬的過程中，面臨著巨大的壓力和患得患失的身份焦慮。而佛教可能是門檻最低也最安全的選擇。對此，外媒評論稱，“中國需要某種東西來舒緩本國中產(chǎn)階級承受的壓力。佛教無疑比苯二氮平類藥物（一種鎮(zhèn)靜催眠藥）要好?！?/p>

阿字有深圳的一個弟子，在香港工作做金融，知識淵博、非常努力、也得到超過普通人的回報，卻經(jīng)常覺得人生如戲，追求了那么多，意義在哪里？

那時剛20出頭的阿字回道：人身難得、壽命無常、輪回過患、因果不虛，這是佛學院的入門課。

精英說，你說得太對了，你一個20歲出頭的人，你們的教育太深刻了，你們的學校在哪里，我要到那里去。

“事業(yè)成功，家庭美滿，但是缺乏人生的方向，空虛寂寞，靈魂上沒有信仰?！边@是一類人。長時間觀察后，阿字把弟子分為了三類人。

第二類人是在生活中經(jīng)歷了很多，受了很多挫折，對于人生有異于常人的態(tài)度和認知，并從中自覺反省，向往解脫，他們構(gòu)成了佛教的中堅力量，是最根本的力量，對佛教亦有長遠意義;

第三類是隨波逐流式的，別人信我去信，明星信老板信我也信，帶有一點交易性的信仰，信了之后要求得什么。

十年來，長期跟隨阿字的弟子不超過兩百個，他做了個小統(tǒng)計，家庭婦女或者自由職業(yè)的占70%、工薪階層25%、企業(yè)主是5%。

但是他至今還沒有什么大明星的弟子。

當問及如何看待北京很多明星信佛的事情，阿字反應熱烈：“我覺得明星信佛帶來了非常好的作用?！?/p>

“影響力非常大，尤其是對青年人影響很大。明星帶佛珠，年輕人也跟著戴佛珠，久而久之想以后我為什么要戴佛珠，這個是干嗎的，有什么意義?！?/p>

阿字坦言，“很渴望有明星成為我的弟子”。他甚至聯(lián)想，“如果趙薇有一天來了，我們兩個做一個節(jié)目，我會積極地出面，積極去應對，積極地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