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又禮
“你覺得‘風格即人’這個話題怎么樣?”
“傳播嘛,它總得找到這么個話題,所謂比較形而上的話題,跟生活確實沒什么關聯(lián)。你像‘風格’這種東西,其實根本沒啥可說的,它既不是口號,也不是形式,更不是能夠喊出來的?!?/p>
“那么你覺得你的風格是什么呢?”
“哈哈,我的風格就是‘隨便’。”
“所以你的風格就是沒有風格,可以這樣理解嗎?”
“對的。沒有風格好,可塑性多強,就像水一樣,水并不知道它自己是什么東西,它什么都不知道,但那就是水,是吧?”
3個月前,剛滿30歲的行為藝術家厲檳源去英國曼徹斯特開個展時,順帶著做了好些行為作品,其中3個,與水有關。
在名為《功夫》的視頻中,他站在英國伊斯特本比奇角的海邊,朝著洋面,并無招式可言地打著太極。而套了防水殼的攝像機被放在淺浪里,隔薄薄一層水,以仰角記錄著。
他花了3個小時,大致把握了潮水拍岸的節(jié)奏,隨即按那個節(jié)奏對著鏡頭慢撥猛推、深呼深吸之后,所得到的效果,是超出預期的。就像是他控制了波濤的律動,一下又一下,水伴隨來往氣流,如同流轉于掌中,居然彌散出了一股莊子的混沌哲學的氣味。
在同期完成的《下沉》中,厲檳源背對機器站在位于布萊克浦的另一片海邊。同樣面對大海,只不過這次他是沿著一條很長的石階,步步下行,那水和浪則隨著他的向前,而被步步逼退。
前一天厲檳源與朋友到這里閑逛,他們轉頭去吃午飯,再回來時竟發(fā)現(xiàn)水因為退潮而消失了,還憑空冒出來那條階梯。襯著深湖藍色的天,他覺得太過奇幻,于是隔天就過來做了個“行為”。
“它其實是一個自然規(guī)律,但我把自然規(guī)律變成了某種行為結果?!?/p>
詩人西川將此形容為:反因為果。
可見厲檳源的創(chuàng)作向來慣于大片留白,而從不設置。這跟他喜歡水是一個道理,包容性與未知性兼具,寬廣而神秘。
“我喜歡那種朦朧的無限感,就是人家猜不透你要干嘛,猜不透你未來會往哪個方向去,而不是說,哦,他的風格就是很前衛(wèi)很先鋒,那不是我想要的?!?/p>
“水源地”是厲檳源這個月底在北京798即將要開的個展之名。他說之所以選了這3個字,是因為它不像一個展覽的名字,而更趨近于一個中間的狀態(tài)。他覺得這種狀態(tài)挺好,更接近本質,而本質的東西不帶偏見,“比較干凈”。
“你會想到某種物質的起源、自己的起源、故鄉(xiāng),多義,可以自由理解。加上厲檳源,有個源字,跟我的人很相關,還是回到了人本身?!?/p>
厲檳源的所有靈感和想法,幾乎都與自己相關。原因之一,大多數(shù)“行為”,作品的載體必須是藝術家本身;第二呢,他說他知道自己適合干這個,而且做起來也確實挺順手。
我接著問是從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擅長于此的,或者說從什么時候有了某種獨立意識的?
“還真想不起來,不過我可以假設一個時間,1985年5月7號,18點20分,那時我剛從我媽肚子里完成一個長途跋涉,來到這個世界。求生是一種極強的獨立意識,你意識到自己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奶,你就哭,這都是獨立意識的開端。”
于是照著這個路子延伸下去,每個人都是獨立的。
“按理來說是這樣,但問題在于有的獨立它未必有效,你必須拿出一個東西來跟別人交流的時候,讓別人產(chǎn)生懷疑、反思了他曾經(jīng)的看法?!?/p>
我們談到了“懷疑”。
3個多月前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時,厲檳源正在為一個群展準備新的作品,在那個作品中,他重新拾回了老本行——畫畫。
他買了新的跑步機,在正前方放上一面全身鏡,自己站上去,分別以3km/h、6km/h、9km/h,開始了速率不一的跑動。跑步機的儀表盤上架著畫板,他看著鏡子里運動過程中的自己,飛快畫下3幅速寫。與此同時,整個過程再次被架在一旁的攝像機錄了下來。
鉛筆畫里線條錯落,胡咧咧勾勒出3張粗糙的臉,顯出某種主人奮力控制筆觸卻又因各方作用力而趨向失控的某種撕扯感,而隨著速度的進階加快,畫板在搖晃人在搖晃鏡子在搖晃,畫面的猙獰程度自然也呈矢量遞增。
“你跑步的過程中,塑造一個全新的形象出來,它可能完全不像你自己,完全抽象,但它又是一個很真實的呈現(xiàn)。這下問題來了,你是相信眼睛所看見的,還是相信不經(jīng)意間畫出來的呢?就好比說,那個自畫像反而讓我開始懷疑,是不是也許平時在鏡子里所看見的那個人,其實是個假象,而那張錯亂的臉孔,才是真實的?那么好,當‘眼見不為實’的時候,你怎么辦?”
他一直盡力去保持一個真實的狀態(tài),但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絕大多數(shù)作品中的主旨——人性,它復雜到一個地步,你無法用真實和不真實去描述它。
所以他學會了“懷疑”但“不刻意”,自然就好?!拔也粫研乃蓟ㄔ谌绾伪憩F(xiàn)出與別人不同、或者處心積慮去反什么東西?;畹孟衲阕约?,這就是所謂的獨立吧?!?/p>
“而至于保不保持什么獨立性的,我覺得不存在吧,你保持著保持著,萬一明天又來個大爆炸呢?你躲都來不及,還想著獨立性?”
除了風格和獨立之外,厲檳源還能把其他更多看似高大上或不明覺厲的概念,通過他自己的方式,轉換成易于理解的東西,簡稱“接地氣”。
譬如他5月份原本在北京有另外一個展覽,但由于之前回老家做“行為”給摔成了腦震蕩,嘔吐頭疼脖子也上了頸托,他干脆心一橫,向展方和觀眾請了個假。
于是手寫的請假條和診斷書以及一張?zhí)稍贑T機上的照片,重組并相互反應,形成了一個全新的展覽,名為《請假》。
這很真實,也是一件非常日常的事情,道理就是面對關乎身體發(fā)膚的問題時,他覺得藝術可以略作讓步;“但這里面就又有一個新的問題,就是說在展覽的機制和結構里面,藝術家到底是一個被動的關系還是主動的關系,藝術家的價值在哪里?生命和健康的價值在哪里?你怎么衡量?所以這日常得來,它又很嚴肅。”
其中也涉及到了“態(tài)度”。
“態(tài)度就是你還不知道要什么的時候,要先明白自己不要什么,懂得拒絕。但這個也不是嘴巴上說出來的,而是到了選擇的時候,你看這個人他怎么做?!?/p>
但有時太接地氣了,也會讓觀眾感到費解,比如說在厲檳源最早的戶外作品中,他帶著洗漱用具進入地鐵若無其事地洗臉刷牙、對鏡剃須;比如說他沿著布萊克浦海邊階梯隨著潮汐走進水里;比如說這個《請假》。這些在不少人眼中,都只是閑得蛋疼的表現(xiàn)。
問他會擔心被曲解嗎?
“不會啊,總有那么一兩個人會懂的,你不是一個人在玩,那就夠了。而且你又不是為別人活著,對象得弄清楚?!?/p>
他拒絕掉了一些人,同時把包容性敞開,給了更多人。
“對,隨便你怎么想,任何解讀都可以。我要的就是腦洞大開。但至于你的想法我又接不接受認不認同呢,那你就別管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