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冬陽
萌萌講過一個解釋學上類似“谷物”、“禿頭”的問題式寓言:“一支潰逃的軍隊是怎么停下來的?”在她看來,一百多年來,被西學籠罩的中國學術,頗有點類似一支“潰逃的軍隊”,只不過方向有點變,如今“潰逃”變成了“尾隨”,更難擺脫“勝利者”強力的震懾。萌萌因此有問:這支尾隨的軍隊有停下來的“意志”和“能力”嗎?
從何時起,“文化自主性”對中國學術成了問題?佛教東傳以后,雖然對中華文明構成了沖擊,但并未撼動中國傳統(tǒng)政教秩序,中國人的生活方式依然還是中國人的生活方式。而晚清以降,隨著西學大舉入華,中華文明的根基卻受到了強烈挑戰(zhàn),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難題上:“一是中國的政制傳統(tǒng)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二是中國面臨從未面對過的國際政治格局?!保▌⑿髡Z)可以說,直到今天,我們依然置身于這一被晚清士人稱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渦流之中,仍需面對這兩個難題的逼迫,這是我們探討“文化自主性”繞不過去的問題背景。
二零零五年十一月初,在《開放時代》雜志社主辦的題為“中國學術的文化自主性”年會上,萌萌提交了名為《漢語作為民族語言表達如何可能—“當代中國學術的文化自主性”》一文,直面“文化自主性”問題。萌萌開篇明義,要從“語言和經(jīng)驗的關系”問題談起。真是個奇怪的角度。
“語言”和“經(jīng)驗”—對西學有所了解的人應該都知道,這是兩個概念紛繁乃至晦暗不明的語詞,萌萌自己就坦承,她不懂什么叫“經(jīng)驗”,甚至根本記不住任何一個學派對“經(jīng)驗”的概念定義。同樣,雖然萌萌終生關切“語言”問題,但“語言”之所以對萌萌成為問題,更重要的不是“專業(yè)的原因”或“學術的趣味”,而是裹挾著其獨特生命感覺與生存需要的“問題的引導”—唯有“問題”的引導才可能造成一種“生存、思維、表達這一體的生存整體性及其意義的生成”(《萌萌文集》,117頁)。那么,這“引導”對萌萌意味著什么?又將她引向何處?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萌萌曾以極大的熱情關注“語言”問題,并提出屬己之問:“公共語言的個人表達何以成為可能?”這一問題的提出與當時“思想解放”中一個頗具代表性的問題直接相關,即如何伸張并確立被中國傳統(tǒng)所抑制、被“文革”意識形態(tài)所剝奪的個人的“個體性”,以繼續(xù)深化在“主體性”上原地打轉(zhuǎn)的思想解放。需要注意的是,萌萌所探問的“個人性”或“個體性”,絕非如今按西方意識形態(tài)塑造出來的“個人主義”意義上的“孤獨自我”,更非等而下之的物欲化、均質(zhì)化的“單子式個人”,而是從公共性、均質(zhì)化、普遍化的“給予即剝奪”中掙扎出的真實存在—帶著屬己的精神性苦難,帶著無語、殘缺、破碎與有限性而嶄露生命頭角的真實個人。值得強調(diào)的是,在萌萌那里,如此的“真實個人”及其“個體性表達”,與“族類生存”及其“公共性表達”絕非二元對立,萌萌力圖將二者放到某種更深的“相關性”中加以考察,并獲得了一種近乎悖論的艱難表達:“人只能在公共語言中存在/人不能在公共語言中存在?!币簿褪钦f,人之為人,生而被拋入“既與的既成語言”中了,他離不開“公共語言”,否則“根本無法進入社會溝通和交流”,也就無法獲得社會意義上的現(xiàn)世安穩(wěn)與人生幸福。因此,“人只能在公共語言中存在”,這是人的“幸運”。但同時,萌萌強調(diào),這也是人的“不幸”—“既成語言可以裹挾一切,對許多人,它就是一切,經(jīng)驗、情緒、感覺、想象,都跳不出它的窠臼?!泵让壬羁痰匕l(fā)現(xiàn),“語言—邏輯”擔當了超人、非人化的角色,以“非人化的客觀性即真理性保證了人與人的理解、溝通和交往”。但問題在于,這“保證”有不可避免的“虛假性”,它造就了作為主體持續(xù)在場的“我們”,卻絕不是“真正需要理解、溝通和交往的作為個體性存在的人”(《萌萌文集》,95頁)。人就是在這真實的近乎殘酷的“幸與不幸”中“生存或毀滅”。那么,不可歸約、不可論證的帶著“差異的徹底性”的真實個人及其通過痛苦的轉(zhuǎn)換而生成的“表達”如何從既成語言乃至習慣語的斷裂中脫穎而出?
萌萌為此做了大量研究,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開始,直至生命盡頭。但就在臨終前不久,在更為生死攸關的背景上,萌萌卻將其終身探尋的“公共語言的個人表達何以成為可能”轉(zhuǎn)換為“在西方強勢話語、主流話語面前,漢語言作為一種民族語言表達何以成為可能”,這個轉(zhuǎn)換意味著什么呢?
如果說,“公共語言”或“語言—邏輯”擔當了超人化、非人化的角色,表面上保證了人與人之間的理解、溝通和交往,但事實上卻是將個體性的真實個人裹挾而去,徒留一個主體的虛假幻象,那么,席卷全球的西方強勢話語如普世價值對非西方民族提供的同樣是一個“虛假的保證”—某著名華裔學者曾直言不諱,為了不與“全球化”的大勢相沖突,我們“只能在承認人類有普世價值的大前提下,保持個別民族或文化的認同”!言下之意,中國等于傳統(tǒng)、特殊、民族性,西方等于現(xiàn)代、普遍、世界性。倘若“個別民族或文化”與“全球化大勢”和“普世價值大前提”相沖突,就難免從其傳統(tǒng)中被連根拔起以轉(zhuǎn)向西方道路所指示的“現(xiàn)代性”!一百多年來,前有西方的堅船利炮,后有啟蒙智識人的搖旗吶喊,雖經(jīng)百年浴血贏得政治獨立,中華民族卻依然走在順昌逆亡的“啟蒙”之路上!劉小楓尖銳地指出,二十世紀的中國智識人“幾乎無不憑靠西方啟蒙觀念圖救亡”。但我們的困境在于,“為了救國圖存不得不用西方啟蒙觀念搞動員,啟蒙與救亡成了一回事,徹底救亡等于徹底啟蒙,結(jié)果是徹底掉進啟蒙觀念不能自拔……”(《如何認識百年共和的歷史含義》)在這個意義上,如果中國現(xiàn)代學術沒能力通盤考察、清算“西方啟蒙”之“蒙”,就不可能理解“中國百年共和的歷史含義”以及生死攸關的“中國人問題”—“在西方軍事政治文化殖民的死亡脅迫下,是否還有非西化的另類的走回自己民族文化的路?”(張志揚:《中國人問題與猶太人問題》)萌萌因此有問:“在西方強勢話語、主流話語面前,漢語作為一種民族語言表達何以成為可能?”
我們說在西方強勢話語、主流話語面前,漢語言作為一種民族語言表達何以成為可能的時候,談的是一個民族作為日常生活方式的語言,而不單純是一種工具語言。如果僅僅是談這種工具語言,那么在現(xiàn)代化技術、欲望、功利一體化的浪潮沖擊中,其實無所謂民族語言……無所謂一個民族語言自身所期待的那種精神性的、多維度的非常豐富的整體內(nèi)容?!瓭h語言是華夏民族的根與譜系。正是這種根和譜系式的整體性語言,使我們成為一個中國人,它的傳統(tǒng),都在我們從古代經(jīng)典的傳承中,我們是傳承中的一個個人。(《萌萌文集》,153—154頁)
如何理解作為民族語言的漢語言?萌萌沒有糾纏于諸如語言學、語義學的概念辨析,而是一步跨了過去,將語言從概念性和工具性層面的理解拉回到生活“粗糙的地面”上來。在萌萌看來,處于西方強勢話語面前的“漢語言”絕非一種工具語言,而是一個民族的“日常生活方式”。它意味著一種“共同性”,它承負著一個民族的禮法與德性、苦難與光榮,它是“華夏民族的根與譜系”!正是這種作為生活方式的整體性的語言,使“中國人得以成為一個中國人”。猶太人施特勞斯非常懂得這一點:“人不可能脫離自己的出身,也不可能通過希望過去不存在來消除過去。”(《我們?yōu)槭裁慈匀皇仟q太人》)所以萌萌說,我們是“傳承中的一個個人”—一個帶著他的出身、土地與血的個人。
更為重要的是,作為民族語言的漢語言不能像“私人語言”一樣自我滿足,而是“必須進入不同文化的交流”,必須具有世界性文明擔當?shù)挠職?、魄力與胸懷,因為這直接關乎中華民族的生死存亡乃至整個世界的文明格局與文明品質(zhì)—
如果我們中國人就在一個封閉自足的圈子里,不進入世界文明的交融碰撞,那么我們也可以使用自己的一套語言,而不去談什么漢語言的世界性表達,因而它不需要使我們作為一種文明樣態(tài)站立在世界多元格局中(《萌萌文集》,154頁) 。
至此,萌萌為我們思考漢語言問題厘清了“兩個界限”:一、漢語言是華夏民族的根與譜系。正是這種根和譜系式的整體性語言,使我們成為一個中國人。二、漢語言必須進入不同文化的交流,進入世界文明的交融碰撞而做出世界性表達,從而使我們作為一種文明樣態(tài)站立在世界多元格局中。換言之,不把漢語言還原到“華夏民族的根與譜系”這一至深之根基,漢語言作為一種生活方式就會在西方強勢話語的“虛假保證”中被解構、拆毀并淪喪為一種特殊的民族工具語言,遲早被現(xiàn)代化技術、欲望、功利一體化浪潮裹挾了去,中國人之為中國人的根也就被抽掉了;反之,沒有文明自信,不進入不同文化的交流與碰撞,漢語言也就談不上世界性表達,中華文明也就沒有能力在世界文明格局中顯示出不同于其他文明類型的獨立而互補的精神境界—“兩者相互激蕩,遂成為這種民族文化精神不可閹割不可替代的生生不息的源流?!保◤堉緭P語)因此,萌萌強調(diào)—
漢語言作為一種民族語言表達何以成為可能這一問題,本身就包含著對古今問題以及世界中的諸神問題的一種審視和關注,我們是否還保留有成為我們傳統(tǒng),成為我們精神性品質(zhì)的東西?對今天世界的格局和危機就多了一個更深遠的維度讓我們審視和思考:我們是否還能作為一個中國人有自己值得過的生活?什么是今天世界上更值得我們過的生活?(《萌萌文集》,154頁)
由此可見,萌萌之所以從“語言和經(jīng)驗”的關系角度來思考“文化自主性問題”,是因為在她看來,“語言和經(jīng)驗”問題以及“文化自主性”問題歸根結(jié)底關涉中國這一政治—文明共同體的現(xiàn)代性命運—它既關涉“古今之變”,亦深入“諸神之爭”。說到底,萌萌對漢語作為民族語言如何表達乃至文化自主性問題的思考是從他們“這一代人”獨特的“土地感覺”和“苦難經(jīng)驗”中生長出來的。萌萌說,我們“不能離開自己的經(jīng)驗去談西方那些抽象的概念”,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無論是個人,還是民族,他獨特地區(qū)別于別人的經(jīng)歷都是由各種經(jīng)驗構成的”。
問題是,使“這一代人”成為“這一代人”的獨特如同命運樣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呢?晚清以降的數(shù)代仁人志士,誰不是在此大變局中思索中華民族的命運與未來,萌萌“這一代人”的特別之處何在?或者說,究竟是什么樣的“問題”在引導著“這個人”乃至“這一代人”,從而使其能夠區(qū)別于前人,以極其獨特的面容植根于時代土壤的深處?他們又憑借何種情緒、感覺與哲思,走出了一條怎樣的路?
在為萌萌逝世三周年所作的紀念文章中,劉小楓寫道: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出自土地深處的感覺,但我們這代人的土地感覺的確有些不同,因為我們來自的土地經(jīng)歷過“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耕耘……對我們的土地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痙攣,我們必須做出反思。這是我們的命相和財富,學問的熱情來自于此。問題在于,我們當憑靠何種哲學來反思,現(xiàn)代西方哲學是否能夠承載我們的反思?(《萌萌祭》)
與萌萌之思不謀而合—這一代人的思考“天生地擔負著個人遭遇與民族復興不可分割的某種命運樣的東西”,它才使這一代人成為真正“這一代人”。但讓萌萌痛惜不已的是,造就這一代人的非凡的“苦難經(jīng)驗”正被形形色色的西方理論、主義和概念所分割、肢解,“經(jīng)驗”向“語言”生成性轉(zhuǎn)換的可能性也將消磨殆盡,遑論歷史苦難與民族復興的息息相關?兩相對照,法國人對“大革命”的研究幾乎已經(jīng)上升到了“國家史學”的高度并當作法蘭西民族給予世界的“文化精神財富”,而中國知識界對那一段歷史究竟該憑靠何種哲學來反思?什么樣的哲學有能力看清并破除啟蒙現(xiàn)代性的迷霧,直面“資本”與“技術”的全球聯(lián)手給人類文明與命運帶來的毀滅性風險?“這哲學”有意志與能力復返中華文明至深之根基并扎根其上,建立起承擔中國百年漂泊的現(xiàn)代命運并為世界承擔責任的政教制度與思想形式嗎?
如何理解腳下這片土地及其“苦難經(jīng)驗”,簡直成了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羅陀斯”!
萌萌直言,我們不能用“怨恨”就把這場“革命”僅僅歸結(jié)為“苦難”(“浩劫”、“噩夢”),否則將把它所包含的各種“最為豐富的經(jīng)驗形態(tài)的東西一筆勾銷”。在一共十五個段落的文字中,萌萌花了七個段落談論“文革”經(jīng)驗不可化約、不可抹平的彌足珍貴的品性,我們“不能離開自己的經(jīng)驗去談西方的那些抽象概念”,無論是個人還是民族,他“獨特地區(qū)別于別人的經(jīng)歷都是由各種經(jīng)驗構成的”;反之,“個人”喪失真實性及其表達,“民族”則喪失屬己的文明種姓和生活方式的獨特性及其表達。萌萌清醒地意識到,歸根結(jié)底,這片土地歷盡苦難的現(xiàn)代性“經(jīng)驗”為“中國現(xiàn)代哲學”提出了這樣的思想使命:首先要有意志和能力知“彼”—不了解西方文明的古今之變,不看清其一以貫之的思想文化內(nèi)核,就不可能真正理解西方文明對非西方的文明類型乃至整個世界究竟意味著什么;更要有意志和能力知“己”,知“亦彼亦己”—中華民族的現(xiàn)代性命運因于怎樣的內(nèi)在困難?如何回復中華文明至深之根基以激活其起死回生的復興能力?中華文明又如何進入世界格局同其他文明類型“彼此”獨立互補以至中和從而擔當自己的世界歷史使命與責任?這是“土地”與“時代”賦予這一代學人和“中國現(xiàn)代哲學”的“命運”!于是有萌萌“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那深藏不露的嘆息,有她和同代人艱苦卓絕的“揀盡寒枝”與“西學中的夜行”……
一支尾隨的軍隊什么時候才會停下來?不知道。但我們時代來自土地深處的思想者,因其破掉了“西方諸意識形態(tài)”的迷夢而開始走出西方,正如萌萌在《關于〈玩偶之家〉的采訪》中所說—
今天已經(jīng)到了“走回自身”,讓中國人成其為中國人,即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真正承擔起復興世界上最悠久的華夏文明的責任。而且這責任自然也包含著用“和而不同”、“有容乃大”的精神“為世界承擔責任”。
這個路還長得很。
(《萌萌文集》,萌萌著,張志揚編,上海譯文出版社二零零七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