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驪
“江師母去世了,”母親的語氣平淡。
“哪個江師母?”我一邊咀嚼,一邊問。
“四中江老師家的?!?/p>
“生病了嗎?”我停下筷子,使勁把嘴里的東西咽下去。
“從四樓跳下來,又在床上躺了半年多,昨天去了?!?/p>
噢,江師母,我的思緒回到模糊又遙遠(yuǎn)的孩提時代。
依稀記得,江師母是浙江湖州絲廠的工人,江老師是浙江金華四中的老師。年輕時,江老師帶著兒子在金華,江師母帶著女兒在湖州。
少時,我曾在江老師家中見過一幅字:“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那時不過七八歲的我不明其意,回家問母親,母親只是嘆口氣,說句“小孩子不明白的”,便不再理我。
兩地分居的情況直至江師母從湖州絲廠退休來金華才畫上句號。從此江師母便一直住在四中,大家都喊她“江師母”,那個物資貧瘠的年代,她總是穿著極干凈整潔的衣服,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條。江老師本就一米八幾的大個子,背挺得筆直,原本沒有女人打理,總欠整潔,江師母回身邊以后,江老師更顯得精神煥發(fā),仿佛年輕了十幾歲。
江師母特別愛孩子。
小時,我們和江師母同住在一排平房里,平房門口,每家都砌了一個高高的花壇,里頭一般都種著葡萄。夏天,葡萄藤綠油油地爬滿門前的架子。我好吃、愛偷懶卻又嘴硬,因而常被母親責(zé)罵,有時母親甚至氣得直眉瞪眼、手提竹掃帚在后面追趕,我驚恐地沿著各家門口的花壇繞S形逃竄,母親一般總是追不上我,火氣便又添了一重。我深知此時被擒,那絕不是好受的,這時,江師母往往便如蜘蛛俠般從天而降,先攔下母親,一番好言勸說,又很策略地罵我?guī)拙?,我忙順著竿兒往下爬,認(rèn)錯,縮到江師母身后。見有人來勸,母親也只好整理情緒把掃帚往后收了收,眼睛要噴火似的看著我。我明白此時是萬萬不能跟著母親回家的,江師母往往佯裝罵我,接著便隨口叫我去她家里看書。還沒等母親同意,我已經(jīng)鉆進(jìn)江師母屋里。等晚上回家,母親往往也消氣了,白我?guī)籽刍蜃疃鄶Q幾下耳朵就叫我睡覺了。
楠楠是我小時最好的伙伴,比我大兩歲,她有個輕微智障的姐姐。楠楠是江師母弟弟的孩子,她母親在生下她后沒幾天就去世了。70年代,一個男人帶著兩個孩子,而且是這樣的狀況,這幾乎是艱難得無法完成的任務(wù)。所以,楠楠自出生起,便一直跟著姑姑。江師母50歲退休時,楠楠不過4歲,江師母便把她自溫州帶到金華。有時江師母的女兒阿芳會和江師母鬧別扭,說她偏心楠楠。
四中家屬的孩子是一個小圈子,我們這伙人經(jīng)常一起干些欺貓打狗的事兒。只是,打我認(rèn)識楠楠開始,楠楠便是我們這伙人里,衣著最干凈齊整的一個,從沒見過她的指甲像我似的,有時長長了里面的顏色曖昧不清。楠楠也總是我們中間最有禮貌最像淑女的一個,后來我回想起來,她的性格其實(shí)很像江師母。
楠楠初中畢業(yè)后考上了溫州師范學(xué)校,聽母親說,后來她當(dāng)了小學(xué)老師,前幾年結(jié)婚了,婚后生了對龍鳳雙胞胎。母親說,如果沒有江師母,楠楠真不知道會怎么樣。
我問母親:江師母她,她為什么要…要這樣?我不忍心將這么殘忍的字眼加諸江師母身上。
母親平靜地說,阿芳嫁給了同一個廠子的同事,可結(jié)婚沒幾年就下崗了,沒多久丈夫也下崗了。兒子原來頂江師母的職在湖州絲廠工作,哪知在阿芳下崗兩年后,兒子兒媳兩口子也同時下了崗??蓧氖虑檫€沒到頭,前幾年,阿芳丈夫沒打聲招呼就離開了家,這些年了,再也沒回來過,也沒有一點(diǎn)消息??蛇@些也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也許,一個人放棄生命的原因本來就很難說清,她只是覺得,夠了,一切她都已經(jīng)盡力,在看不到頭的前路里,她能看到的只是女兒、兒子生活的窘迫,能聽到的,只是周圍人對她女婿下落的議論……
可有了這諸多的推測之后,我仍難想象,說話輕柔、長相清秀的江師母哪來勇氣,決然地在黑夜里翻過了她居住的那幢80年代老樓房青灰、粗糙的陽臺,墜落在我年少時經(jīng)常走過的那片蒼白水泥地上。之后,那出了名愛干凈的江師母,在床上經(jīng)歷了兩百多個呻吟輾轉(zhuǎn)的晨昏,才終于走完了她崎嶇人生的最后一程沼澤路。
三四個月后,我因?yàn)橛悬c(diǎn)事回了趟四中,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江老師。我快步走過去,大聲叫“江老師,江老師”,江老師仿佛什么也沒有聽見,從我面前走了過去。我愕然,不知道江老師是認(rèn)不出我還是聽不見我,沒了江師母的照料,不過幾個月,江老師竟已至此。
大約又過了3個月,我從母親口里得知,江老師也去世了,走得很安靜,沒有痛苦?;蛟S,江老師知道,他很快就能見著江師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