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曉娟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六朝金粉、十丈軟紅。江南自古便是煙花鼎盛的象征。唐宋詩詞中,留下了無數描摹江南風物的名篇。這首柳永的《望海潮》,便是其中代表。
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中記載,隨著此詞的傳播,金主完顏亮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句,從此興起了投鞭渡江之志,隔年以六十萬大軍南下攻宋。其實完顏亮南下之時,距離柳永寫下這篇《望海潮》已有百年了。非說因此詞引發(fā)了宋金戰(zhàn)爭,未免有些夸張。但我們仍能從這則軼聞中,看到江南的風物的魅力,哪怕只是紙上描摹,亦讓人不得不極盡向往。
除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外,作為六朝舊都,金陵一帶還留下了烏衣巷、燕子磯、瓜洲渡、石頭城等歷史遺跡。也因此,江南在士人眼中,不僅僅是一幅麗日清風的畫卷,而有了歲月的厚度。“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那些隱藏于荒煙蔓草間的斷壁殘垣,無不觸動著詩人的悼古情思。今天,我們仍可追隨李白、杜甫、白居易、司空曙、劉禹錫、許渾、王安石等人的腳步,在煙雨蕭瑟中尋訪六朝古跡。千百年過去,唐宋人所見的舊宮遺碑,今天大多已徹底消失,但我們仍能在那些膾炙人口的詩篇中,重懷古人所懷之古。當我們眺望山河,遐想“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的歷史舊事,發(fā)出“三百年間同曉夢,鐘山何處有龍蟠”的感慨時,古今界限便逐漸模糊,眼前的江南,便與卷冊中的江南重合了。
此外,唐宋詩詞中的江南也是生活化的、充滿日常煙火的。“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鵝鮮”的美食,“吳娃雙舞醉芙蓉”之艷色,“每家皆有酒,無處不過船”的異地風情,都令詩詞卷冊中的江南變得更加親近,可以觸摸。這里是風景勝地,是前朝遺跡,卻也充滿了人們可以生活、享受其中的世俗情致。南朝宋人殷蕓的《小說》一文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四人相遇,各言心中志向,一人說愿為揚州刺史,一人說愿多積資財,一人說愿騎鶴飛升。最后一人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兼三者之美??梢姀牧詠?,揚州等江南勝地便是人們眼中的逍遙樂土。難怪李白在送孟浩然去揚州時,寫下了這樣的句子:“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在最美的季節(jié)里去看最美的風景,的確值得羨慕,難怪太白久久不愿離去,直到孤帆遠影消失在碧空盡頭。
江南雖好,卻又是遠離政治中心的。唐都長安,北宋都開封,都與江南有遙遠的地理距離。所以唐宋人眼中的江南,又往往與貶謫、歸隱或者思鄉(xiāng)的意向結合在一起。于是,江南的煙柳繁花,無不染上了感傷的氣息。
長慶二年,白居易上書論當時河北的軍事,不被采納,出為杭州刺史。在離開長安去往杭州前,白居易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朝從紫禁歸,暮出青門去。勿言城東陌,便是江南路。揚鞭簇車馬,揮手辭親故。我生本無鄉(xiāng),心安是歸處。(《初出城留別》)
詩中提到的“青門”,又稱青綺門,位于長安城東面,因顏色為青色而得名。在唐宋詩詞中,青門是一道離別之門。它連接著京城與廣大東部地區(qū)。山東與江南等地文教發(fā)達,是考生的主要來源地。入京趕考的舉子,一旦落第返鄉(xiāng),大部分便從青門離開。東部也是唐代主要行政區(qū),州郡眾多,官員外放去這兩個區(qū)域任職,也要從青門出發(fā)。此外訪友、游歷、探親,也多從青門始。當年白居易便在此門,辭別親故,東游杭州。
走出青門,就告別了長安。在唐人眼中,長安不僅是國之都城,天子居所,還是士人們實現自己政治理想的舞臺。外放或貶斥,都意味著政治生涯的暫時挫折。白居易從青門辭別的,不僅是一座城市,還有自己的政治理想。即便所去之地是風景旖旎的江南,仍不免心生惆悵。更何況,出為杭州刺史時,白居易已51歲。年華老大,前途未卜,有可能終身無法回到京城?!拔疑緹o鄉(xiāng),心安是歸處”,雖作曠達之語,卻難掩其中所蘊含的傷感凄涼。
在白居易之前,也有一位著名詩人懷著相似的心境,從京都走向江南,他便是孟浩然。孟浩然少年時即辭親遠游,曾在洛陽留居三年,謀求出仕無果。之后又到長安應試。曾于太學賦詩,一座傾服,為之擱筆。詩名已盛,功名卻始終未成。應舉不第后,孟浩然又在洛陽滯留了半年多,次年秋,辭京南下,漫游吳越,寫下了《自洛之吳》:“遑遑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 將吳越山水與京洛風塵對舉,正是孟浩然當時心境的寫照。留居長安與洛陽的日子里,他亦曾為出仕四處奔走,干謁公卿權貴。最終卻“書劍兩無成”。之后漫游吳越,窮極山水之勝,是政治失意的無奈之舉,也是一種有意的避世,是對庸碌浮華的京洛生涯的一次逃離,也是對“素質隨時染”(杜甫詩)的自我的一種救贖。江南山水煙雨,似乎成為一劑良藥,既可滌蕩失意者心中的郁積,也洗凈在功名場上染上的浮塵。
大部分離開兩京,走向江南的唐宋文人,都有與孟、白二人同樣的感慨。離路上,吟詠不盡的失意之情。到達江南后,心懸魏闕的他們也無法真正泛舟湖海、辭謝公卿,而是一面借江南煙雨暫洗風塵,一面深深思念著京華,冀望有朝一日重返朝堂。
中唐詩人權德輿云:
春風半,春光遍。柳如絲,花似霰。歸心勞夢寐,遠目傷游眄。可惜長安無限春,年年空向江南見。(《雜言和常州李員外副使春日戲題十首》)
江南柳如絲、花似霰的春日風光,觸動了詩人的情思,想到長安城中曲江飛花、灞橋柳色??上н@無限春意,卻只能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年年相見。思京戀闕之心,形于夢寐、溢于言表。
與此類似的還有宋人毛滂的《臨江仙·都城元夕》:
聞道長安燈夜好,雕輪寶馬如云。蓬萊清淺對觚棱。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誰見江南憔悴客,端憂懶步芳塵。小屏風畔冷香凝。酒濃春入夢,窗破月尋人。
詩人身在江南,想象著京城的夜景。寶馬雕鞍,魚龍漫舞。天上與人間、白晝與黑夜的界限都已不再清晰。這里的長安,并非實指,而是都城的代稱。詩人回憶的是汴京的上元之夜,但雕輪、寶馬等意向,似乎又有意將人們帶回開元天寶年間那座極盛的不夜之城。京城火樹銀花的想象之景與“江南憔悴客”對月獨酌的眼前實情對比,一虛一實,一盛一哀,尤顯凄涼。在唐宋人的詩歌中,“京城”所指并不固定,也許是長安,也許是洛陽,也許是汴京,但與之對比的,往往是“江南”一地。遠隔千里的京城與江南,成為詩人們人生中的兩極,對比出繁華與落寞、喧囂與沉寂。
值得一提的是,在唐宋人眼中,江南不僅是煙花鼎盛的揚州,也包括長江以南的更廣大區(qū)域。在吟詠廣義江南的詩歌中,風物仍然清新可喜,但也加入了偏遠冷僻的色彩。如張籍《江南行》中言:“江南人家多橘樹,吳姬舟上織白苧。土地卑濕饒蟲蛇,連木為牌入江住”,寫出了江南與中原地區(qū)迥異的風物人情。而如果再往南,到了柳州一帶,景色便更顯蠻荒古怪。戴叔倫《過柳州》:“地盡江南戍,山分桂北林。火云三月合,石路九疑深。暗谷隨風過,危橋共鳥尋。羈魂愁似絕,不復待猿吟?!碧拼戏浇洕延辛讼喈數陌l(fā)展,但總體仍較兩京地區(qū)落后。謫居江南的士人們,對比兩京繁華,吟出凄苦之音也是可以理解的了。白居易貶謫九江時曾作《首夏》云:“一身在天末,骨肉皆遠道。”唐代疆域廣大,九江地區(qū)遠非邊境,將其稱為“天末”,似乎有些夸張。更多是詩人政治失意、骨肉分離的境遇造成的??傊谔扑稳说墓P下,江南的形象是復雜的。作為京華的對面,既是可以避世隱居的桃源,也是偏僻凄苦的貶謫之處。苦樂悲喜,更多取決于客居江南者的心情。白居易對江州的評價,一語道破了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急于兼濟者居之,雖一日不樂”,“安于獨處者居之,雖終身無悶”。
士人們在離開京華、客居江南時諸多失落,但當回到京城,面對車馬喧囂時,江南又成了心中那一塊風光旖旎、遠遁塵俗的避世之地,終身魂牽夢繞。
大和元年,白居易56歲,罷蘇州刺史,回到洛陽。臨行時,他將蘇州白蓮、青石板等物一起帶回,安置于洛陽宅中。也許因為節(jié)氣變化,白蓮花沒有開花。白居易寫下《種白蓮》一詩:“吳中白藕洛中栽,莫戀江南花懶開。萬里攜歸爾知否,紅蕉朱槿不將來?!痹娙说恼Z氣戲謔而深情:你可知我舍棄了紅蕉朱槿,不遠萬里帶你回洛陽。請不要因為戀著江南故鄉(xiāng),遲遲不愿開放。借白蓮對江南故土的留戀,寫出了自己對吳中歲月的回憶。
兩年后,白居易又寫下了《憶江柳》:“曾栽楊柳江南岸,一別江南兩度春。遙憶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碑斈暧H手種下的柳樹,如今不知被何人攀摘。隨著時間流逝,對江南的思念之情似乎又更深了一層。
回京(洛陽)十年后,白居易寫下了著名的《憶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此時白居易已66歲。第二首末尾“何日更重游”,寫盡了對江南的思念,也隱約流露出對年華老大的感慨。江南與京洛,有千里之隔,并非輕易可到。對暮年的白居易而言,“何日重游”,已不由自己做主。即便在交通發(fā)達的今天,我們仍能體會、理解詩人的這種無奈,但第三首末句“早晚復相逢”,又打消了疑問,與江南定下了一個篤定的約定:無論早晚,終會相逢。這個無限深情的答復,超越了空間與現實,體現出作者對江南的追憶與眷戀。
白居易晚年留居洛陽履道里宅邸中,似乎并未再到過江南,終究是爽約了,但我們可以想象,在晚年閑居的日子里,那些山寺桂子、春日江水、吳宮芙蓉、楊堤柳岸是怎樣一次次入于夢境,和他在虛幻的世界中重聚。這里的江南,似乎已超越了現實意義,成為一處精神故園,讓詩人的靈魂能自由棲居于此。
也許,和白居易一樣,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長安。最得意曲江春宴、杏園探花,縱馬通衢大道。每一處蹄痕都是詩篇,寫就睥睨王侯、建功立業(yè)的萬丈豪情。
我們每個人心中也有一處江南。夢歸處十里芙蓉未老、二十四橋明月依舊。每一聲雨打風檐、鶯啼花間都在密語,提醒我們曾向五湖煙波許下的契約。
可惜人生總是向往著彼處。
在長安想念江南春光柳色,又在江南想念長安的宮闕臺閣。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